见他应了,姜玉郎很是开心:“谢兄,前些日府中学堂的夫子请辞了,谢兄能否为家中姊妹上一个月的课?”
他没拒绝,只是轻声道:“每日一个时辰。”
姜玉郎忙应:“多谢谢兄,府中兄弟姊妹若是知晓了,定觉喜悦。”
他没再说话,只当自己全了年少身前这位少年的最后一份恩,从今以后,他们之间的交集,便止于姜府同谢府之间了。
府中学生的手册,在前一日送到了他手中。
他随意看了看,是姜玉郎手写的,前前后后统共十四人,并不算多。一整本手册里面,姜玉郎唯唯标注了一人。
姜家三小姐——姜婳。
旁边是姜玉郎的字迹:“小婳不擅诗文,不爱读书,若是明日有何得罪谢兄的,请谢兄勿要生气。”
他此时,只以为这位名为姜婳的小姐,是姜玉郎在府中比较疼爱的妹妹。
直到过几日后,他看见那位姜玉郎口中让他特殊关照的妹妹。
她生了一张柔弱的美人面,即便朴素的衣衫也遮不住纤细窈窕的身姿,头上、身上、腕间无任何时下女子欢喜的饰品。
......可能也不怎么疼爱。
后来,她的姨娘病重,他同她有了第一次交集。
再后来,她的姨娘自绝于房梁的前一日,来寻了他。
才见面,季姨娘便直接跪在了他面前,不住地流着泪。
“大人,大夫言妾身时日无多。在这府中,妾身实在无人可托付。上次妾身病重,大人非亲非故为妾身寻了大夫,大人是善人。妾身只求大人,日后如若小婳有何事,大人能否为妾身今日之求,稍护小婳一把。”
他沉眸,想起那少女洗得泛白的衣衫,姜玉郎言语之间时刻透露的偏心,被族中小辈嬉笑的日常。
沉声片刻,看着季姨娘苍白的脸,他望向一旁的橘糖。
橘糖忙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
季姨娘依旧双眸含泪看着他,他其实不应该允下如此荒唐的请求,说到底他同她之间,非亲非故。
但他还是应了。
那日将季姨娘送回去后,橘糖小声问他:“公子,平日这种事情,便是族中长老那边,你也未曾应过。上次也是,偌大一个姜府如何会没有大夫,公子去同姜府吩咐一声不就行了吗。何故要用我们的大夫惹人口舌。今日也是,若是季姨娘来寻您的事情传出去了......”
橘糖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小声嘀咕一句:“难道公子同季姨娘从前相熟吗?”
他淡淡回了一句:“不相熟。待到回去后,你去同寒蝉说,此后三月守在姜婳和季姨娘身边,待到玉溪从暗卫营出来了,再让他回来。”
隔日,谢欲晚便离开了长安。
可不过两日,季姨娘的死讯就传到了他耳中。彼时他才知晓,季姨娘病入膏肓是假,一心寻死是真。
寒蝉每日将消息上报,但他不在长安,即便收到消息也已经晚了几日。
再后来,便是那杯酒,因为是她敬的,他没有推辞。
直到穿着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女推开他的房门,他淡淡看着浑身颤抖但是逐渐褪去衣衫的少女。
第一次意识到,即使他贵为丞相,在这姜府,依旧有护不住的东西。
他应允了少女所为,在门外吵闹声响起的那一刻,看着她颤抖的眸,心中某一处角落,轰然坍塌。
但他只是对自己说。
既然在姜府,他无法全然护住她。
那他带她离开这泥潭吧。
烛火被风陡然吹灭,谢欲晚平静地合上书。他今日未曾说一句违心之言。
如若姜婳能寻到此生能庇护她之人,他便是忘了前世之纠葛,又如何。
左右他只是最初应了一个可怜的妇人,要给她如蜉蝣一般的女儿短暂的庇护。
至于其他的,谢欲晚淡淡看着指尖的伤口,泛着酸涩的疼在心口泛滥,但他只是一点一点压下涌起的情绪。
就如同那日姜婳在船舱而言,他只是浅薄的占有。
意识到了,便好改了。
橘糖做好了云吞,端到了房门前。
“小姐,鲜虾云吞做好了,热腾腾的,里面还放了小姐喜欢的紫菜。”
话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瞬,橘糖指尖顿了一下。她怎么知道......这位小姐爱吃紫菜。
门内的姜婳闻言,也怔了一瞬。
她惶然起身,打开了门,对上了橘糖的眼。
见她开了门,橘糖一下子笑了起来:“小姐,是饿了吗?不知这一碗云吞够不够,若是不够,橘糖再去为小姐下。”
也是这一瞬,橘糖望着手中的云吞,不知自己为何不多不少下了十三个,似乎......她知晓面前的小姐一次只能用这么多一般。
姜婳同橘糖对视了一眼,见到她眼中的茫然,便知晓她不是前世的橘糖。
其实本来没什么的,让橘糖想起前一世的事情,也只是让橘糖徒增痛苦,但是姜婳还是红了眸。
见到她哭,橘糖一下子就慌了,忙道:“小姐,怎么了,小姐,是不喜欢云吞吗,我以为小姐喜欢的,那我重新去做好不好,小姐别哭,要吃什么同我说便好。”
姜婳红着眸,一遍又一遍摇头:“橘糖,我想出去,我不想被关在这里了。橘糖,我怕,我好怕......”
一时间,橘糖手中的云吞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她望着面前不断流泪的小姐,心止不住地疼,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她会因为只见了几次面的小姐如此心碎。
橘糖放下手中的云吞,起身抚着姜婳的背:“小姐别哭,别哭......”
姜婳望着橘糖,似乎又想起了上一世,她的眼泪愈发止不住。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橘糖做什么,只是看见橘糖,她在谢欲晚面前咽下的委屈突然一下子止不住了。
她抱住橘糖,将自己埋进橘糖怀中。
橘糖尚年幼,此时的怀抱比十年后要单薄许多,但当姜婳含泪抱上去的那一刻,橘糖还是本能地将她搂在了怀中。
看着在她怀中哭的越发委屈的小姐,橘糖的心越来越疼,夜色之中,两个人相拥了许久。
最后,橘糖抬起手摸了摸姜婳的头,自己的眸也红了。
“小姐别哭了,我帮你出去。”
姜婳一怔, 眸中的泪就这样直直滴落在橘糖掌心。
橘糖只觉得手被那泪灼得可怕,她紧紧将这位现在仍旧算不上熟悉的小姐搂在怀中,埋头轻声重复了适才的话:“别哭了小姐, 后天, 后天橘糖将小姐送出去。”
说着, 她像哄小孩一般将姜婳拉起来:“只是两日耽误不得什么事情的,小姐先同我去厨房,适才的云吞已经有些冷了,橘糖去为小姐重新下一碗好不好。怕小姐晚间会饿, 橘糖原本就多包了一些,现在正好。”
姜婳眸红红的, 被橘糖牵住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随着橘糖一同去了厨房。
她坐在一旁的长凳上, 看橘糖熟练地生火, 烧水,下云吞, 待到云吞都浮起来之后, 用木勺勺到旁边干净的碗中。
再转眼的时候,橘糖已经将一碗热腾腾的云吞端到了她面前,并将汤勺递给了她:“小姐,吃吧, 今日好好睡上一觉。”
橘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但是姜婳已然明白了。
云吞上面有厚厚一层紫菜, 漾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她用勺子勺起云吞, 云吞一个并不大,她恰好能一口一个。
从始至终, 橘糖就站在她身旁,温柔地看着她。
姜婳一时间有些恍神,等到被橘糖送回去的时候,才想起。后天......若是橘糖将她放了出去,橘糖要怎么办?
她还不曾说出来,橘糖已经将她推入了房中,轻声对她道:“小姐不要担心,既然我能同小姐说出的那样的话,我就有应对的法子。好好休息两日,好不好?”
橘糖轻声哄着,姜婳也轻点了点头。
她以为自己今日定然整夜失眠,但屋内的香淡淡萦入她鼻腔的那一瞬,她很快就缓缓地闭上了眼。
两日前。
长安城,姜府。
姜玉郎正在姜禹的书房内寻书,抬头就看见姜禹气冲冲推开了书房的门。一瞬间,他同姜禹眼神对上。
姜禹神色一下子就变了,怒斥一声:“日日只会读书,日后有何用,怎么不学一学你那位好同窗。你若是有他一般本事,姜家也不至于日日倚靠我一人。出去。”
看着盛怒的爹,姜玉郎从不做触霉头的事情,恭敬行完礼,闭上门就出去了。走到门边之际,他才发现有一个带着斗篷的人正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他垂下头,不再多看一眼,等到离开的时候,里面传来他爹带着些怒气却又不敢全然宣泄的声音:“圣上已经查到了那次的疏漏,要不......”
姜玉郎手一顿,最近朝中出现的大事,只有一件。
贪污灾银。
还是熟人,前些日刚从地方调到朝廷的四品官——江南于家家主于隐,此前祖母为小婳寻的姻亲,便是于隐之子——于陈。
这几日,贪污灾银的事情全朝哗然。灾银,顾名思义,是为了赈灾朝廷拨下去的银子。本就是救命救急救难之钱,历史上便是有贪官,也鲜少有贪污灾银的。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实在太过伤天害理。
但这并不是这桩事情引起哗然的最大原因,其实,这批灾银在一年前就被人贪污了,当时矛头指向了四皇子,天子勃然大怒,将四皇子禁闭了半年。没想到一年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矛头和证据突然开始指向这个初来长安的四品官员——于隐。
姜玉郎轻声一叹,他不如谢兄那般有大才大志,他只是一个修撰经书的小官,这般涉及社稷的事情,也轮不到他置喙。
只是可怜了小婳,本寻到了一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姻缘,甚至为此去静心寺祈福三月还未回来。但不曾想,这于家父子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人。
姜玉郎感叹两声,也就将这件事情忘在了身后。
牢狱中。
前两日刚入长安风光无限的于隐,此时正蓬头垢面,望着身前的酒。
原本该众多狱卒看守的地方,此时却空空荡荡。许久之后,空荡的牢狱之中响起了脚步声,又轻又重,于隐身子立刻颤了一瞬。
尖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于大人,那位让杂家来送大人一程。”
于隐慌乱跪下来,对着外面披着一身黑袍子的太监磕头:“大人,求求大人,饶在下一命。大人,大人都知道的呀,我是冤枉的,大人。”
那太监看着他染着黑血的手,向后推了推,嗓音更尖了些:“于大人,那位的意思是,您今日饮了那杯酒。”
说完,太监从怀中拿出一方白纸,翘着兰花指递了过去。
于隐颤抖着手,许久未接过。
太监显然也没有耐心,尖细的嗓音阴森森回荡在牢狱中:“于大人,听说大人江南的府邸,可是一绝......”
于隐红着眸,陡然抬起头,抓住太监的衣裳:“大人,求大人放过我妻儿。认,我认。”
一边说着,他一边抓过太监手中的白纸。
“当年我已经让儿起誓,此生我儿绝不入仕。求大人看在我这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要对小□□儿动手,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太监满意地‘呵呵’笑起来,嗓音一如既往地尖细:“可杂家今天出门急,忘了带笔墨,唉,你看杂家这记性......”
于隐闻言,僵了一瞬,随后跪在地上的身体越俯越低,同尘埃无异。再抬起头时,唇尖、指尖鲜血淋漓,他颤抖着手,脸上挂着坚硬难看的笑:“公公,无需,无需笔墨。”
太监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跪在脏污的牢狱之中,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张白纸上,认上一个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罪。
拿到签名状那一刻,太监举高,在牢狱昏暗的烛火下好好欣赏了一番。确定了无误之后,他向后忘了一眼,暗影中直接出来两人,隔着牢门直接勒死了于隐。
于隐挣扎不过几秒,就彻底失去了声音。
太监望了望那杯酒,那就是杯普通的酒,于隐还是太不了解那位了些,那位何曾相信过任何人呀。
脑中划过一人矜贵的身影,太监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一旁的黑衣人收拾好了跟了上来,沉默不语随在太监身后。快走出牢狱时,太监最后望了于隐尸体的方向一眼,尖细的声音很冷:“江南那边,一人不留。”
黑衣人一言不发,领了命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太监闲适地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拿过帕子,轻轻地擦着自己金贵的手。
所以说,于隐还是太不了解那位了些。
当年于隐千方百计断了他那儿子的仕途,甚至不惜几次给儿子下药,借鬼神之传说来断绝儿子的念头。他以为这样,他那儿子此生就不用沾染官场的黑暗,凭借他于隐之力可以护那母子一生。
实在是太天真了。
要知,他断他儿子仕途的那一日,也就活生生断那孩童之后的生路。
于陈正提笔写明日的小信。
这几日听送信的小侍说,阿婳最近身体不太好,出来接信的都是阿婳身边的丫鬟。他从府中寻了两个大夫去阿婳的院子,大夫们回来之后,也只说阿婳只是夜间吹了风,并无大碍。
他原本担忧的心就放下了不少。
算了算日子,还有两个月零七天,阿婳便是他的新娘了。
阿婳生得这般美,平日他见了阿婳都改不了红脸的毛病,成婚那日当是要从头红到尾了,还希望阿婳彼时不要嫌弃他。
想到这,于陈提笔温柔又认真地写道。
“阿婳,阿娘总说我为人古板不知趣,我说不过她,但是阿婳一定可以。”
写完,于陈的脸又红了。
他起身去了桃林,认真寻了一树最好看的桃花,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上去时,轻声道了一句:“在下抱歉。”
说完,他便开始为阿婳一朵一朵寻明日的花。
其实一树又一树的桃花,又哪里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少年还是认真而虔诚地像儿时挑选诗文一般认真挑着树上的桃花。
他小心将好看的带着枝丫减下来,放到一旁的玉器中。
远处,于夫人悠悠走过,准备去喂湖边的鱼。身后的小丫鬟拿着鱼饵,看见了什么,笑着到了一句:“夫人,你看公子。”
于夫人顿时生了乐趣,睁大眼睛向自家傻孩子望过去,看见于陈一朵一朵挑着桃花,轻声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的,当年他爹啊......”
身后的丫鬟都听得捂嘴笑起来,到了湖边,丫鬟们一人一把饵食向湖中投喂,于夫人也悠悠从盘子里拿了一些投下去。
不过半刻,大红锦鲤‘初初’就涌上来翻身子了。
一边的丫鬟又笑了:“夫人你是不知道,当初公子呀特意来请教奴婢们,要如何让‘初初’一见到姜姑娘就涌出湖面。噗我们啊告诉公子,夫子喂给初初的鱼饵是单独的,只要公子饿上初初半日,待到姜姑娘来的时候,再偷偷往湖中投放‘初初’的鱼饵就好了。”
另一个鹅黄衣服的丫鬟同正说话的小丫鬟一唱一和:“谁知道呀,公子这般善心的人,饿了我们‘初初’整整一日。我们初初,可怜死啦。”
说完,连着于夫人也一同笑了起来。
于夫人又投了一把饵食,从丫鬟手中拿过帕子,开始擦手。一边擦手一边摇头:“儿大不由娘,那孩子自小哪里干过什么重活。这几日搁那又是做灯笼又是挂灯笼又是剪红字的,也不知何时学的。”
“听公子身边的小侍说,公子说既然迎娶心爱的姑娘,他日日又闲暇,自然一切能自己做的都要自己做。府中挂起的那些红灯笼,都是公子一个个做了搭着梯子一个个挂起来的。”
“门上的窗上的红喜字也是公子自己剪自己贴的,听说伺候的小丫鬟想帮忙,都被公子红着脸拒绝了。”
于夫人听着,不由摇了摇头。
被一众人‘取笑’的于陈,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中,认认真真挑了一下午的桃花。
桃花也飘进了姜婳被囚住的小院。
她望向手指尖细弱的桃花瓣时,呼吸滞了一瞬。随后,将凳子搬到墙边,扶着墙爬上凳子,看见隔壁院子景色的那一刻,眸怔了一瞬。
这是她曾想象中江南的模样。
院子中不仅有桃花,还有许多她都唤不出名字的花,在春日明媚的光中,随着风轻轻摇曳着身姿。只是那些花还有那些树看起来都还很稚嫩,但即便这般,入目的一切还是美得让人止住呼吸。
橘糖端来早膳时,就看见姜婳正踮脚站在凳子上,她顿时跑上前扶住了凳子。姜婳见她来了,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室的花就下了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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