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这次也许是受到褪羽的影响,他连忘川与彼岸花都没有看见,在失去意识的时间里,径直踏入了梦境。
不,这不是什么梦境,他确定。
自从来到乾朔,他便确定,在这个幻境里发现的所有,都有迹可循。
褚辛竟有些期待。
这一次,他被扔在哪里?
他睁着眼,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见自己在动。
在雨中奔跑。
越跑,身体越小。
褚辛微怔。在幻境里,他也会褪羽?
只见他抬起手,手背上画着一个标满咒文的圆环形法术。将手背贴近耳边,褚辛听见那头传来声音。
整齐划一的男子声音:“参见主上。”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看见萧褚辛了吗?”
“少主去执行任务,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那人似乎想了好一会,才道:“未曾发现。自从夺草回来以后,少主的行动一直很规律。”
老者嗯了声:“发现有褪羽的迹象,第一时间告诉我。”
弟子们回答:“是。”
手背的法术光亮逐渐黯淡下去。
褚辛注视着这一切,也许是现实与幻境中都在褪羽的缘故,真实的和幻想的痛楚如同扭结一般扎在一处。
他喘息着,终于体力不支砸在地面。
再逐渐嗅到四周的青草气息。雨露打在他额头,冰凉。
视线越发清晰。
视野是盎然的青绿,草色沐浴在雨中,青石阶整齐地排布。
弟子们撑着伞结伴走过。
“结界刚刚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我听见嗡的一声……”
“好着呢,能出什么问题。耳鸣了吧,多久没掏耳朵了?”
“借耳勺给我使使。”
褚辛看着弟子们的衣服,不动了。弟子们穿着不同制式的青色长衫,是青霄山下学舍的制服。
这次他竟在青霄山。
怎么会在青霄山?
前几次的幻境,他都见到了云笈。莫非这次也——
圆脸的青衫女子提着铺满粉色和红色牡丹的花篮,撑着伞,哼着歌。
看见前面有人,夏霜加快脚步:“殿下!”
就在石阶上,少女抱着裙摆拾级而下。她衣裙精致,面容明媚,一对桃花眼在雨幕氤氲里格外潋滟。
云笈跳下台阶,从花篮里取一朵牡丹:“今年的花儿竟开得这般好看。”
把花放在鼻尖嗅嗅,她斜睨一眼,神色却顿住。
“咦?”云笈朝草丛里眯眼,“又掉进来了什么东西。”
夏霜随她看去,才发现草里有什么在一动一动。
两人凑近了,夏霜说:“它只有一条腿。”
褚辛虚弱着沉默,眼半阖,被夏霜捉到云笈眼前。
云笈眼神探究,就这么看着他,眨两下。
他同云笈大眼对小眼。
半晌,云笈嗤地笑了。
褚辛:“?”
云笈从夏霜手里捏着褚辛的脖子把他提在手上,笑得更畅怀了:“怎么会有这么丑这么邋遢的瘸腿鸟啊。”
褚辛:“…………”
云笈竟然说他丑。
云笈,竟然,说他丑!!!
第38章
夏霜亦是嫌弃:“殿下,这鸟实在有些脏了,我拿到学舍去,让那边的弟子帮忙看看,您就别亲自动手了吧。”
云笈道:“既然它掉在我面前,便是与我有缘,不必麻烦学舍的人了。”
说着,她取下披帛,混不顾自己的披帛被弄脏了,将这只随手捡来的鸟包得严严实实,放进花篮里提了回去。
褚辛就这样,看着自己被捡回了簌雪居。
看着自己被云笈按进盆子里搓澡。
被放在灵火上烤干水渍。
被用小梳子梳整齐羽毛——他之前从未见过谁有专门给鸟用的梳子——最后云笈见他几乎动不了,抓着他塞进了绣着大片花纹的布里。
尚在褪羽的身体还在痛。
但在被云笈提起腿一番观察的时候,精神的伤害超过了身体的。
褚辛已经不敢去想,不忍直视,真的。
要是现实里的云笈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恐怕会乐不可支,从天亮将他嘲笑到天黑。
想到现实中的云笈,褚辛却是恍惚。
那个蠢蛋,自己怕成那样,还非要去管他。
不知这次的幻境会持续多久。
若是可以,他还是想要尽快离开此处。入海牢是他的决定,本就不该牵涉云笈太多。
云笈应该放下他不管的。
然而这次,幻境的长短并不能由他控制。
是因为两边都在褪羽,导致契合度格外高么?
褚辛尝试退出幻境,以失败告终。
只能够默然观望。
在这个幻境里,云笈的生活也很简单,称之为单调也不为过。
加之最近天阴多雨,她出门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待在簌雪居,跟前段时间的状态极为相似。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跟以往同样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从在院子里扫地的那个扫地工,变成了云笈的一只宠物,真正意义上的宠物。
云笈练剑,他被放在一旁。
云笈吃饭,他被放在桌上,分点谷粒。
这时云笈看书,他就被揣在膝盖上,不时被搔两下脖子下巴。
幻境十分真实,褚辛能接触到云笈手上薄薄的茧。她刚沐浴过,素衣还沾染着玫瑰花露的清香,往褚辛鼻子里冲。
褚辛看见自己下意识地躲开云笈的手,没成功。
任她揉圆搓扁。
他想起此前云笈捡到乌狄,也是这样。
这是什么坏习惯,只要是个鸟,不管它实际是什么,抓住了就往手里揣?
不知怎的,想到乌狄那副宠物鸟的模样,褚辛忽的烦躁起来。
对云笈逮着野鸟就往回捡的习惯,夏霜和秋蝉倒是面不改色。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甚至不是云笈第一次捡鸟回来了。
院子里那群鸽子,就是以前捡来的野鸽悄声繁衍几代长成的。
云笈翻着书,手里的鸟忽然在她手里挪了挪位置。
她低头瞅瞅,轻轻抓住褚辛的翅膀,同夏霜说:“它羽毛虽然少,但是洗干净以后,色泽还是挺好看的嘛。”
夏霜道:“不知是什么鸟?好似从未见过这种青里带红的羽毛。”
云笈说:“又是少腿,又是青羽的,有点像书里面画的毕方。”
又自己否认了:“但是毕方是神鸟,怎么都不至于这么小吧。而且毕方都消失那么多年了,恐怕没这么容易就出现。”
秋蝉多看了褚辛一眼:“它似乎身体不太健康,殿下可是打算一直将它养大?”
褚辛耷拉着眼皮,好似半梦半醒,的确是一副很没精神的模样。
云笈拨弄着褚辛的羽毛,若有所思:“现在好看,不知养大后会是什么模样……我以前见过弟子偷偷养小鼠,带回学舍的时候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之后养大了,竟跟猪一样。”
褚辛:“……”
云笈浑不知自己打的比方给褚辛造成怎样的心理伤害,哼着歌继续翻页,不时比划一下法决的手势。
作为幻境的旁观者,褚辛沉默地看着,打量着自己视线所及的所有。
他没法反驳,甚至不能啾上一声以示反对。
却能够清晰地感知身体收到的触觉,云笈是怎样抚摸他的羽毛,动作是怎样的轻。
也能体会他的身体又是怎样由紧张慢慢地放松,最后变成交出一切,毫无顾虑似的舒展。
簌雪居的棠梨成片开着,若仔细看,天空能看见春日结界留下的痕迹。
房屋布局、室内装潢,甚至云笈偏爱在看书时所坐的位置……
这一切,都与现实一模一样。
还有,跑在青霄山上时,他用过的传声术。
那不是什么人都能够使用的术法,而是只有他才认识的术法。
他是半妖血脉,也是毕方后裔。
毕方为神鸟,从诞世到褪羽,长大的每一步都脆弱而艰难。
褚辛并非从最初起就一无所有。
在最初,他也有人庇护。
哪怕褚辛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他也记得她曾在自己破壳前,将属于毕方一族的术法印刻在他的血脉中。
那些术法与平常的术法相差甚大,根本不属于统一体系。
除了他,没有别人会用。
然而在这个幻境中,他却看见自己用出了那个法术——无论咒文内容,还是使用方式,灵力的流动,都与他所知,一模一样。
这能从根本上证明,幻境并不是凭空搭建的空中楼阁,正相反,它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如此,那么此前他“窃听”来的消息就十分耐人寻味。
正如上次梦境一样,他被称为“少主”。
而身为“主上”的人,正在观察着他的动向,监视着他何时褪羽。
显然,那人盯着他褪羽的时间,定不是关心他,而是别有他用。
所以他才需要逃走。
来到青霄山,必然是认为此地能够成为自己暂时的庇护所。
唯一的缘由,就是云笈。
他竟觉得这个选择理所当然。
虽然云笈看完书,又把他裹在画了鲜艳牡丹的花毯子里抱着玩。
然后悠悠闲闲哼着歌,没拿剑,捧着他跳了一段剑舞。
最后拿坚果放在他嘴前蹭了蹭。
褚辛嗅出这东西根本不是适合鸟妖的吃食,歪头躲开云笈的手。
“哦,忘了这个你不能吃。”云笈把坚果塞回自己嘴里,“哎,可我能。”
……早知道她幼稚,怎么会幼稚成这样!
褚辛就在这般琐碎无趣的日常里度过了整整两日。
云笈去哪里都带着他,他就将云笈的日常看了个清清楚楚。
其实这里的云笈,与现实的云笈有许多不同。
譬如她压根不喜欢术法。
收到凛实发来的消息,云笈爱搭不理,应付着凛实发来的作业,很多阵法根本画不好。夏霜拿着她的课业叹气,云笈笑得倒是开心:“六十分万岁啦。”
又譬如,她处事比现实更有一派天真,好像从来没经历过任何挫折,所有的一切都是率性而为。
她喜欢剑术,但也喜欢很多其他的东西。
会用空闲时间玩耍,提着裙子在鸽群里乱跑,惊飞白鸽一片,她哈哈大笑。
也会练剑,自己练,和秋蝉练。
但见过云笈在现实中是如何疯魔似的练剑,就觉得幻境里的强度不过尔尔。
这里的云笈是松弛的,张扬的,像是在春日碧绿的湖面上短暂停留的飞鸟,翅膀挑起水花来,鸣啼着往远处飞去。
褚辛觉得这样也不坏。
如果他不是这只既不动弹,也不说话,羽毛稀少的鸟的话。
褚辛对着铜镜,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很艰难地承认——好吧,即使是神鸟,在褪羽期也不一定好看。
这没有办法。
铜镜背后,隔着一扇屏风,云笈的影子影影绰绰,大约能看见她的剪影,拿着花瓣往水里撒。
为什么云笈连沐浴都要带上宠物,他不懂。
甚至还本想将他一起拖进浴桶里,幸好他一番挣扎表示反对,云笈才放弃了,退而求其次将他放在外面。
褚辛静静地移开眼睛。
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有屏风挡着,不该看的当然看不见。
可是屏风挡不住水声,那头时而淅沥,时而哗啦,他只能装作无知无觉。
褚辛嗓子莫名觉得干燥,想要饮水解渴。
云笈又抓了一把花瓣,小小地叹了声:“最近太平静了,没有新消息,我都觉得有些无趣了。”
夏霜说:“消息是有的,只是不知您爱不爱听。”
云笈有了兴趣:“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那位少主似乎又闭关了。”
褚辛:“……”
岁月静好的假象,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被打破。
巨大的哗啦声,褚辛看见屏风背后,少女从浴斛里站了起来。
他把脑袋往羽毛里缩。
那头,云笈囫囵擦了头发,裹好里衣就往外走。
夏霜燃起一张火符,帮她把头发吹干。
褚辛睁开一支眼,看见云笈坐在自己旁边。
泡完澡后,云笈脸颊微红,带着几分水汽:“搞什么,萧褚辛怎么突然闭关了?他不会反超我吧!”
夏霜:“就说这个消息,您大抵不会爱听……”
云笈很果断:“明日我不下山了,叫秋蝉过来,我要跟她练剑。”
又笑了声:“哈,就他会闭关,就他会进步。下次见面,我要他连我的空子都钻不着!”
夏霜为云笈轻柔地梳头:“行。”
她知道自从怀梦草被夺走以后,云笈就和那位少主结下梁子。
别人是不打不相识,他们是打了,相识了,结仇了。
“但是殿下,虽说那位使了些手段才夺走怀梦草,那也是他的本事呀。而且,他八成也是奉命行事。”
“呵呵。”云笈抽了抽嘴角,“那么阴险腌臜的招数,也算是本事?我真是烦他。”
她伸手摸了摸褚辛的毛,浑不知自己破口大骂的人就在身边,取了一颗糖,剥开糖纸往嘴里扔:“而且,萧褚辛抢走了怀梦草,又不用呢?”
“没准偷偷用了呢。”
“那怎会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云笈含着糖,陈皮的味道在舌尖蔓开,很涩。
她问:“你说他会想见谁?”
夏霜的梳子停了:“殿下很好奇么?”
云笈摇头,眼中的光芒慢慢沉寂下去:“不,我只想知道,怀梦草是不是真的能够招魂。”
“若我那日得到怀梦草,用了怀梦草,娘亲她会回来看我么?”
云笈拿过夏霜手里的梳子,揪着自己的发丝,轻轻用力,梳开自己打结的发梢。
“都说一个人死了,若是有人想着她、使劲地想着她、不断地想着她,那便能在梦里见到她。可我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
终究没把打结的头发梳开。
云笈声音越发低落:“她若是再不来,我都要忘记她长什么模样了。”
“殿下……”夏霜不知怎么安慰。
这时,梳妆台上啪地一声,瓶瓶罐罐被撞倒。
云笈抬手去扶,却看见原本坐在台面上的青鸟竟然动了。
它瘸着腿,拖着行动不便的羽翼,跌在了云笈腿上。
云笈不去骂它撞倒了瓶罐,先将它捧了起来仔细瞧:“怎么了?不舒服?有没有磕到碰到?”
那青鸟依然半耷着眼皮,却跟人似的,摇了摇头。
竟然听得懂人话!
云笈大为惊喜,立刻将方才的难过伤心抛在脑后:“还以为是个傻的鸟妖呢,原来你不傻啊。”
又去搓它的脑袋:“那你这是干什么?安慰我?”
青鸟又装死不动了。
不要紧,就这么一折腾的功夫,云笈已经把伤心事抛在脑后。
她高高兴兴地把脸埋在青鸟颈间的羽毛里,混不管那青鸟如何僵硬。
“干净的,好香。”云笈很满意,抛下打结的头发不管了,抱着青鸟就往外走,“咱们睡觉去。”
夏霜收拾好梳妆台,连忙跟上。
看见云笈浑身放松的模样,她松了口气。
褚辛呢?
褚辛被云笈按在床上,盖好被子,圈在怀里。
然后看着纱帐,怀疑人生。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抱着脑袋,按在锁骨上,以一种强迫一般的姿势,被迫完成了一个紧密的拥抱。
云笈的发丝和他的羽毛纠缠着,她身上的味道,温度,都不可避免地影响他的感官。
褚辛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入侵。
侵犯领地者,却无知无觉。
晚风不息,烛光摇曳不止。
云笈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均匀,钳制着他的手指也放松下来。
用过同样的膏露,熏过同样的香,两人身上的气味相似到几乎分不清彼此。
半晌,褚辛默默闭眼。
抱吧,抱吧。
反正他也动不了。
自从云笈发现自己随手捡来的鸟妖听得懂人话,日子就丰富多了。
虽然这鸟妖看起来不算多么聪明,大多数时候同它说话,它都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但十句里面它能对一句话有反应,云笈就高兴得紧。
最使云笈高兴的,还是鸟妖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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