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术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的灵力异样地滚动起来。哪怕只是坐着不动,也能感受到浑身的翎羽正在加速生长。
这是褪羽的前兆。
偏偏是现在。
褪羽的痛苦像是从骨髓里迸发的,它猛地袭来,又覆盖了电击的苦楚,刚刚那些疼痛,在它面前都是小儿科。
在痛苦的刺激下,褚辛的意识接近于昏迷。
关于过去的回忆便如落了串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掉。
那些几乎被他遗忘的声音,又再次浮现。
“半妖啊,就是人和妖生出来的小杂种呗。又没法修炼,拿来玩玩倒还可以。诶,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妖?”
“小哥,接不接那个啊,过来嘛,别怕……嚯!装什么清高?”
“跑,我让你跑,一个半妖竟然学不会听话,跟修士一样长出反骨,真以为自己能耐了。要不是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你早就死了!”
“不错,再乖一些,你就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那些声音像是倾面而来的虫豸,要将褚辛埋没,将他往黑暗里推,推到退无可退的悬崖,要他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纷繁涌上的杂音中,忽然有人颤抖着声音喊:“喂,褚辛。”
就像在那个梦里一般,突然地使他感觉到清醒。
那声音说:“你不要死啊。”
褚辛恍惚着想,是云笈?
他真是褪羽褪得糊涂了。
云笈怎么会在这。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不论他在哪里,云笈都会回到韶华宫。
云笈会在她的世界里明亮、灿烂地盛放,怀梦草也好,她的兄长也好,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
那所有的一切,绝非他能够触及。
就让云笈扔掉他吧。
反正他本就不属于青云,也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想要杀死他,这些还不足够。
然而那个声音又说:“清醒一点褚辛,听见没有,我让你清醒一点啊……”
“啪——”
随之而来是他脸上的痛楚。
跟身上的痛苦相比,一个耳光甚至都不算什么了。
却让褚辛清醒了一些,双眼睁开一条朦胧的缝隙。
……好像,不是幻觉?
他的确看见了云笈。
哪怕看不清楚,他也认出来那的确是她。
他手腕上不时传来刺啦地电击声,和锐物碰撞的声音。
云笈一身夜行衣湿透,以一个几乎贴在他怀里的动作,一只手拿着夜明珠,另一只手抬高,似乎在撬着捆敷他的法器。
不知云笈用了什么办法,竟真的有用,压迫在他身上的雷系法术缓解了许多。
可她浑身湿漉漉,那些被分开的电流离开了他的手腕,直往她身上刺!
快停下。
褚辛倏地惊醒,想说话,然而张开嘴,从嘴里溢出一股铁锈的腥味,竟又咳了起来。
云笈嘶了声,从乾坤袋里摸出手绢,卷成一团,囫囵擦了擦他唇边的血,继续钻研那法器:“坚持一下,给我一点时间。”
然而法器的电流滋啦啦在她手里刺个不停。
褚辛想阻止云笈。
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伸出手去,只握住了云笈的食指尖。
黑暗中,在夜明珠微弱的灯光中,两只手触碰。
一只沾着未干的海水,另一只连指缝里都是血。
沾血的那只手,十分轻地捏着云笈的手指。
云笈发现了褚辛的动作,真的停了。
她低头,吸鼻子。
再慢慢地、慢慢地,靠在褚辛肩头,偷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缓了两个呼吸。
“我真是欠了你的,才会把你捡回去。”
褚辛听见她伏在他肩头,呼吸短促,有微弱的鼻音,嗫嚅一般说道:“什么鬼地方,连一盏灯都没有……我再也不要来了……”
他都快忘了。
这里是深海无光的牢狱。
云笈怕黑啊。
云笈只休息了一会会,就将夜明珠哆哆嗦嗦塞在他手里:“捏住,不要松开。”
褚辛沉默着,用最大的力气捏住那颗夜明珠。
别松开。
云笈拿着簪子,研究着锁链上的咒文,继续凿。
在黑暗中,人几乎无法感受到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咔哒”一声,云笈终于有了喜色:“开了。”
不免去掀褚辛的衣服。
她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看得出褚辛满身都是血,却没想到这般严重。
入海牢后的刑罚,是对罪者的惩戒。
沿着褚辛的脚踝到小腿,伤疤纵横交错,一条接着一条,到处都血淋淋,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可自从她来了,他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云笈凿锁时,多看了一眼,在他的皮肤上看见了断羽。
碎裂的,染血的断羽。
再她凑近了些,发现有哪里不对,想要抓住褚辛的腿,他竟是用尽力气往后缩。
即便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褚辛也在用浑身力气表达抗拒。
可是在她面前,他已经很不体面。
且没有反抗的资格。
锁链已经开了,褚辛却也没有力气跑,云笈将他按在墙角,伸手沿着他的小腿一路向上看:“喂……褚辛。”
褚辛没有反抗的力气,当然也没能问出来。
云笈压在他身上乱按乱翻,不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她根本没有发现,他也只能够羞愤难当地阖上眼,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怎么会真的不知道。
云笈却没有发现不对,又喊:“褚辛!”
她没看错吧。
褚辛的腿在变小。
不对,不仅是腿,是他整个人都在慢慢缩小!
褚辛手里的夜明珠骨碌碌滚了出去。
云笈捉住夜明珠,一边往褚辛脸上照,一边拍他的脸:“你别睡,先告诉我,褪羽是这样吗?这样是正常的吗?”
褚辛虚弱地点头。
褪羽时,他会变回原型。
云笈悻悻“喔”了声,发现褚辛还能跟她交流,高兴了些,又问:“乌狄说褪羽期间你会很虚弱,你又流了这么多血,我给你放点血吧?”
褚辛没作声。
他越来越小,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呃,身上很多伤,还长了羽毛的那种。
不能再磨叽了。
云笈拿起簪子,狠心在胳膊上划出一道伤痕,送到褚辛面前。
褚辛却偏过头,皱着眉闭着眼,不喝。
云笈觉得奇怪。
他从前那般渴望她的血液,此时她将手腕送到他面前,他都不要?
她按着褚辛的头,把他的脸往自己胳膊上凑:“快点。”
被迫把头埋在云笈胳膊上的褚辛:“……”
他终于伸出舌头,舔舐云笈的伤口。
将腥甜的血液咽下,血液带来的灵力缓释着浑身的痛苦,他果然好受很多。
变回原型前,褚辛默然想,云笈真的是个……
褚辛变小了。
不,更准确地说,褚辛变成了一只鸟。
云笈来不及打量他具体是什么模样,将他用几乎变成破布的脏衣服包着,跃进了通风口。
海牢和一般牢狱不一样,每层在入口处都设有机关,在通风口的位置,又层层叠叠放置十几个阵术。
怕是没有想到,真有人能解开那些大大小小的阵法,走了捷径进来。
对云笈来说,这件事的确没有那么简单。
并不是阵法有多么难解,而是太黑了。
云笈拿着夜明珠的手在抖。
她想过海牢很黑的,这些关押监犯的地方,难道还能敞亮么?
可这里黑得过分了,伸手不见五指。不同于其他牢狱——那些地方好歹还有些烛火,虽不亮,但不至于使人心慌。
来时,她一路破阵,一路爬行,走到褚辛面前,腿已经是软的了。
就连对付海兽时,她都从未这般的孬。
现在又要沿着原路回去。
云笈在黑暗里摸索,几乎要产生幻觉了。
这毛病伴随她多年。
只要在黑暗中长久地待着,每个时刻,都会拉着她往过去走,使她听见那道虚弱却温柔的声音——
“娘给你唱月明曲,好不好?”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撒娇地抱着母亲,明明高兴,却撇嘴佯装不快:“那是小孩听的,我都已经八岁啦。”
微光中,宸妃将云笈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好,我们小六长大了,要听大人的曲子了。”
云笈在宸妃的歌声中好眠。
等到夜半惊醒,灯火已灭,阴雨天,不见月。
她朦胧着眼睛喊着娘亲。
却再也得不到回答。
睡前搭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已经落下了。
那时云笈便知道,有人会永远留在黑夜,闭上眼,就不会醒来。
通风口的地道很长,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
云笈紧着后槽牙,哆嗦着将手伸进布里,沿着褚辛的脑袋去摸他。
褚辛的体温还在,羽毛下的身体是柔软的。
暗道中,逐渐可以看见阵法的微光。
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
晨光微熹,海浪涛涛。
海鸥零星落在礁石上,一道人影在礁石上行走,不时远眺。
萧无念整夜未眠,眼皮下挂着厚重的眼袋。
迟则生变,要趁机探查褚辛的身份、看他会不会用青鹭火,速度要快。
然而乾朔不比昆仑,办事并不容易。昨夜辗转得到海牢地图,到这时,才开始寻找潜入海牢的最佳入口。
她有心做事,然而想到昆仑王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微微叹息。
不知这次赶不赶得及,能不能使主上满意。
萧无念穿戴着避水法器,蹲下时脑袋忽然一阵眩晕,才想起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吃过饭,取出辟谷丹塞进嘴里。
等到准备就绪,该是入水的时候,却忽然看见海上有人,正在沿着海牢密道的出口,往岸边飘。
……等等,那是个人,没错吧?
萧无念闭眼掐诀,头顶现出一只硕大的眼。这是昆仑的秘法,可供人眺望远方,名曰无尽目。
她用无尽目看明白了情况。
海面上,一个人,一只鸟。
鸟飞在半空,好像是个乌鸦。
而那个人,她不能再眼熟了。
云笈怎么在这??
萧无念打听过云笈的情况,听说她又是中了定魂针,又是被云瀚放在客栈里看管,还以为直到他们离开乾朔,都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她现在还活蹦乱跳地在海面上刨着水?
不对,不是活蹦乱跳。
反而像是没有力气了?
那只乌鸦飞在云笈头顶,扑着翅膀去叼云笈的领口,失败了。
云笈好像没有力气了,前行的速度愈来愈慢,像是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
萧无念往岸上看了眼。
现在不是纠结云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的时候,再慢一点,附近巡逻的卫兵就要到了。
萧无念收回无尽目,也顾不得海牢了,驱动避水法宝,跳入水中。
万幸,在神草不知所踪以后,海雾便散了,就连浪涛也不如此前那般汹涌。
乌狄见了萧无念,激动得嘎嘎大叫,就差整个鸟都扑她身上了。
萧无念准备什么都习惯多预一些,避水法宝也准备了不止一件。
靠近云笈后,就摘下法宝胡乱往她身上塞。
云笈没有力气,顺从地任萧无念给自己戴法器。
一切都很顺利,萧无念也松了口气。
直到看见云笈身上背的布包。
……什么东西。
云笈现在这副样子已经很狼狈了,那布包更是让她的狼狈更上一层楼。
乌漆嘛黑,破破烂烂,还沾了血,一看就是用旧衣服随便拼的,跟抹布一样。
里面好像还包了什么东西。
萧无念想扒开布包,云笈扒拉她的手:“不是垃圾,别扔。”
“哦哦。”萧无念于是放弃。
有避水法宝在身,萧无念拖着云笈潜入水中,避开岸上卫兵的探视,往无人的岸边赶去。
云笈跟着萧无念且漂且游,意识飘忽似云朵。
漂着游着,她忽然想到,她依稀记得附近有镇海阵的锚点。
好在镇海阵似乎真的出了问题,不然她们在此地贸然行事,定会被抓个现行。
两人最终在与城镇有一段距离的树林上岸。
直到滚上了岸,萧无念捡来树枝,燃了一张火符,云笈才逐渐感受到体温逐渐回复正常。
从海里到岸上,两人之间的交谈竟只有那句“不是垃圾”。
其实萧无念跟云笈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只在试剑后觉得投缘,遇见了,有机会,就交谈几句。
没想到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萧无念竟然也觉得挺自在,并不尴尬。
只是这副模样跟平时的云笈差得太远了。
虚弱到不像她的程度。
也罢。长时间破解阵法,又从海牢一路漂到这里,免不了使用大量灵力和体力,加之一夜未眠,现在意识清醒,都是万幸。
云笈侧着身子,抱着那团抹布蜷缩在火堆边,忽然弱弱地说:“无念,我饿……”
萧无念:“我有辟谷丹。”
云笈沉默了一下,把辟谷丹塞进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无念在她拿辟谷丹时感受到了嫌弃。
过了一会,云笈又说:“无念,我身上好臭,海水好臭……”
萧无念一时失语。
现在是纠结臭不臭的时候吗?
她怀疑云笈被海水泡傻了,露出了不为人知的本性。
萧无念还是从乾坤袋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了云笈。
云笈终于放下那团抹布,磨磨唧唧地换衣服。
萧无念有点惆怅。
为何她会在这里照顾云笈?比起云笈,她更应该担心自己一些。
她原本应该在海牢里,用符箓引出褚辛的火,检验那是不是青鹭火。
现在赶过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云笈换好了衣服,依然是蜷缩着侧躺着,把布包递给萧无念,示意她打开。
云笈问:“他活着么?”
萧无念:“活着。”
云笈看着火堆噼啪,好像又放松了一点:“那就好。”
萧无念她看了眼云笈旁边的乌鸦,又看了眼布包里的生物。
她艰难地辨识了一下,还是问:“不过,这是什么?”
云笈:“褚辛。”
“…………”萧无念这才想起,云笈也是从海牢方向来的。
然而她还是反应了好一阵:“你说这是什么?”
云笈默默叹气。
萧无念这么惊讶也正常,现在还没人见过褚辛的妖型是什么样呢。
那可是神鸟毕方诶。
躺了半晌,云笈也恢复了些力气,她爬起来,去拿布包。
然而那布包打开,云笈的眼睛也直了。
神鸟毕方,不是应该长着修长的脖颈,漂亮的,华美的羽毛……
可她手上这个,为什么这么像被人扒了毛的鸡?
浑身还是湿漉漉的,羽毛稀稀拉拉,是接近黑色的青色,就连尖端的那一点点好看的红色,都快要彻底看不见了。
就是云笈,也没想到看到的是这么个玩意儿。
她彻底懵了。
怎么回事,她救的是褚辛么?真的是褚辛么?
乌狄在旁边弱弱地说:“殿下,鸟妖褪羽时就是会变成这样的……”不然怎么叫褪羽。
云笈扯着褚辛的两条羽毛稀稀拉拉的翅膀,久久无言。
积累整夜的压力都快消化掉了,突然又哗哗涌了上来。
跟兄长闹掰了,她很坚强;怀梦草没了,她不介意;爬了又黑又脏的暗道,她扛过去了。
偏偏拿着褚辛的本体在手里,大颗的眼泪珠子竟然就这么掉了下来。
萧无念不知所措,连忙安慰:“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只要灵台无损,他定能扛过此劫。”
乌狄:“是啊是啊。”
谁料云笈泪眼汪汪,呜咽着说:“褚辛他,他怎么这么丑啊。”
萧无念:“……”
乌狄:“……”
云笈没想到自己忙活了一晚上,好几次觉得自己都快死了,结果救出来这么个丑东西。
她被褚辛丑哭了,真的。
褚辛在黑暗中听见雨。
漫长的雨,好像奔跑着没有停歇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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