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邓老将军想自证清白,那么明天立刻出城和勿须罗交战!”
“此时怎么能出城?”
“如果不出,就说明信中所说为真!”
邓义:……
他看了看以郭山为首,言之凿凿,唇如利箭的文官团体。
又看了看己方面红耳赤,怒不可遏的副将们。
最后竟然把目光投向了上首的马尊使。
这次,该如何呢?
马泽恩现在也方寸大乱,他妹妹让他一切都听邓老将军的,可此刻邓老将军自身难保,他该怎么办!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身边的言钰扯了扯他的衣角,对着他微笑:忘了还有两只锦囊呢吗?
马泽恩如蒙大赦,赶紧从言钰袖子里接过锦囊,趴在桌子下细瞅。
希望他妹妹写的不要太复杂,他连字都认不太全呢,看话本都得看带图的,太复杂了他也看不懂啊!
然而等他展开,这个顾虑彻底消失,因为纸条上只写了一个字——
马泽恩大脑一片空白。
言钰叹了一口气, 将他扶起来,看向下首正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郭山, 喝骂道:“大胆, 敌军在侧, 军情如火,焉敢在此时妖言惑众, 构陷主帅, 扰乱军心!”
闻听此言, 邓义那边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至少第一长官是站他们的。
郭山的眼睛眯了眯, 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他今天既然发难了, 那就是要连这个马指挥使一起撅。
上前一步, 丝毫不畏惧道:“我为参军,职责就是效忠皇上,监察三军, 凡有异动者, 立刻上报, 包括您马尊使!”
“今邓贼通敌之事罪证确凿, 按军法当立时卸下主帅之职,押解京中受审。”
“马尊使却连连包庇,不闻不问,郭某现在不得不怀疑,您是否与邓贼沆瀣一气!”
言钰大怒:“大胆!你居然还敢攀扯尊使!”
郭山昂首挺胸, 丝毫不惧。
虽然这样一来,就彻底得罪马泽恩了, 但他马泽恩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什么也不懂,字都认不全的马夫,面对他和所有文官团体又有什么办法。
越这个时候,越不能害怕,而是要居高临下地把他吓住。
他当然不会真的把邓义押到京中受审,闹到京中,该出事的就是他了。
所以他要趁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时机,联络文官,一起压住马泽恩,逼邓义出战。
所有文官一起施压,马泽恩怎么会不妥协,而只要邓义输一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马泽恩这个什么也不懂的草包,怎么对抗他们文官联盟,难道他还能杀了他不成?
马泽恩低头看向毫无顾忌与自己对视的郭山,终于知道要杀谁了,毫不犹豫伸手从签筒里抽住一支令箭,扔到地上:“推出去斩了。”
令箭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异常清脆的木质声音,所有人都在这一声中陷入沉默——
在场的人都愣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郭山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你说什么?”
马泽恩抬起身子,看向他:“我说推出去斩了,没听清楚吗?”
郭山缓缓瞪大眼睛:“马泽恩!你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
前世的光王世子,和今世的这个傻缺可不一样,当然不是说他前世就不傻缺了,只是前世他第一反派的地位,比今世更稳固一点。
林瑶身为开局第一恶毒女配,和女主分别嫁了两个世子,作为第一对照组,自然要和男女主从头比到尾。
光王世子和男主相比,颜值比不过,智商比不过,品性也比不过,但他有一点能比过,那就是他真的是夺位大热门。
前世白怜儿还是个大恋爱脑子呢,又没开天眼,肯定不会像她一样,一进宫就锋芒毕露,直接从后宫杀到朝堂,老皇帝过继幼子扶持太后的心,自然也没有那么坚定,所以光王世子比今世还要风光。
尤其是在萧南山被林儆远扳倒,崇文帝不得不对群臣低头后,光王世子的风头更是一时无二。
老皇帝失势,新相爷是他岳父,他还有那么多个位高权重有权有势的岳父,将来登基的舍他其谁。
林瑶什么也比不过女主,还生了个女儿,非常没面子,就想在这方面找回场子,向女主炫耀自己嫁的好老公,将来肯定会当皇帝。
评论区自然一阵发笑,女主也无比怜悯地看着林瑶,自古能苟进夺位决赛圈的,都是能苟的,宁琮这么招摇,早晚自爆。
果然,那场弥天大败就发生了。
没有人能为那么惨重的结果负责,所有人都开始争相甩锅,最后这个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死人身上,邓老将军一下子从战无不胜的“天将军”,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老皇帝震怒,封掉了邓府,将邓家人女眷没官,男子流放。
光王世子原本为了抢功,才抬出自己岳父挂帅,现在忙不迭地把邓侧妃休掉。
被休掉的邓侧妃和邓家无数女眷不堪其辱,纷纷悬梁自尽,一代将府,就此烟消云散。
被毁灭家园的百姓,急需要一个宣泄口宣泄怒气,邓家所有人,便成了这个靶子。
直到某一天,邓家一个在那场战争侥幸活下来的家将,一刀宰了郭山,才将当年导致战败的真正罪魁祸首公之于众。
邓家一家都是老皇帝下令处决的,他怎么可能自打脸,承认自己判错了,于是咬死不认。
没人敢为邓家平反,除了男主和林儆远。
在男主和林儆远的共同运作下,千辛万苦地找齐了证据翻案,崇文帝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他昏君的名声也锤得更死了。
评论区因为这个,怒骂老皇帝是昏君,也开始对渣爹改观,认为他虽然于小节有损,但于大义无亏,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好宰相。
对妻女忽视,在封建社会那种环境下,也是无可避免的事,古代男人就是不管内宅事的,原主作为相府千金,当初闹得也着实难看了些。
对渣爹都改观了,对男主的观感当然就更好了,评论区都在哭他的大义,女主也一样。
她透过层层表象,看清了其下的真相,真相就是郭山也只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原因是光王世子太嚣张了,遭了某些人的忌惮。
而某些人是谁呢?
当然是会被威胁地位的人了。
想到这,女主很沮丧,为了争权夺利,居然将天下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这个世界真是烂透了。
或许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逻辑简直严丝合缝,要是袭红蕊不是当事人,她也要跟着评论区一起为含冤的忠良流泪,怒骂老皇帝的昏庸,然后被男主和林相的大义折服。
可不巧,这两个大义之人的“金刚怒目”,她都见识过。
两个爱着天下苍生,国家社稷的人,却不能给两个卑微小女子一条活路,难道她和小姐这样的人,不在天下苍生之列吗?
既然慈悲之心都是假的,慈悲之相又怎么会是真的,袭红蕊从来不觉得那俩玩意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说前世老皇帝在对群臣失势后,十分忌惮有无数个好岳父的光王世子,她是信的。
但一个主人家会因为忌惮管家和侄子,就在自家房子着火的时候,阻碍别人救火,来打击管家和侄子吗?
他只是老了,不是傻了,干什么用这种伤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手段。
这种阴沟里的手段,真让人熟悉啊。
站在高处后,总能让人看清许多东西,所以明知道是必败的阵容,袭红蕊还是尽量维持了原样。
要问为什么——
她害怕换了人后,都不知道该杀谁了。
郭山瞪大眼睛看着马泽恩,不敢置信道:“我可是皇上钦定的参军,你敢杀我,你是想造反吗!”
马泽恩也是第一次杀人,本来就很紧张,没想到还有人和他犟嘴,不由拍着桌子怒吼起来,以掩饰自己的紧张:“我还是皇上钦定的指挥使呢,我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人听!”
“我都说了三遍让你们杀了他,杀了他,为什么没人动!”
文官群体还处在震惊中,牛柱已经反应过来,牛大的眼睛一眯,上前拽住郭山的领子就把他往外拖。
郭山被像小鸡崽一样拖出去后,才反应过来马泽恩居然是来真的,不由惊恐道:“马泽恩你敢!你这是造反!造反!”
在大齐,文官机构就是用来监督武将的,如果参军被杀,那么都不需要找证据,就是事实意义上的谋反,邓绥文瞪大眼睛急冲出去:“牛柱!且慢!”
牛柱听到声音,看了一眼身后,又看了一眼郭山。
郭山已经被吓坏了,口不择言,一口一个“造反”。
本来牛柱听到少将军的声音,确实准备慢一些来着,但听到这些话,眼神又瞬间变冷。
所以当邓绥文赶过来的时候,就只看见一颗脑袋斜飞出去。
邓绥文看着那颗滴溜溜落地的脑袋,气得直接上去给了他一杵子,莽夫!
牛柱却非常无所谓了,反正杀都杀了,真痛快!
拎着脑袋走进帐中,直接扔在地上,乐呵呵道:“尊使,已经行刑完毕!”
马泽恩也被吓了一跳,这么快的吗?
看着那颗鲜活的脑袋滚到脚边,后知后觉的马泽恩,终于升起一股真实的杀人感,不禁开始头脑发晕,手脚冰凉。
怎么都没个人劝他呢,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不应该来几个人求情,说点“阵前斩将于士气不利”之类的话吗?
就算郭山不是武将,武将不给他求情,文官咋也不求呢!
啊!头好晕!头好晕!
文官集体:……
你就看他们现在敢动吗……
大齐重文抑武这么多年,文官已经习惯性的不把武将当回事了,现在看着滚到地上的这颗头颅,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虎狼堆里。
仅有的一丝“傲骨”,让他们强撑道:“你们这是……”
言钰却直接反客为主,冷笑一声:“几日前,马尊使截获一封密信,是军中某人写给勿须罗的,言称必有计赚邓将军出城。”
“原还不知此贼是谁,没想到今日就露出了马脚。”
“马尊使慧眼如炬,已将此贼诛杀,而你等此前附和此贼,必为此贼同谋!”
“来人,将这些人扣押起来,细细盘问,若发现有通敌者,立刻索拿京中问罪!”
文官群体:嗯?
然而他们抬头,就只对上言钰阴柔的面容,他脸上的笑容,在此刻显得格外阴森。
转瞬间,情势逆转,而马泽恩这边,显然比郭山还要狠得多。
邓义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马尊使,现在该怎么办……”
马泽恩被那个人头弄得浑身发虚,瘫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一切都听邓老将军的……”
邓义:……
“末将说的不是这个,末将是说,等回京以后,该怎么跟陛下交代。”
啊?交代?
马泽恩现在感觉自己的大脑格外迟钝,根本无法思考,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言钰。
言钰便微笑着将最后一个锦囊递给他,马泽恩哆哆嗦嗦打开后,只见上面写着——
不用怕,你是国舅。
对, 他是国舅。
马泽恩放空大脑,镇定心神,昂首挺胸地看向下首, 掷地有声道:“不用怕, 我是国舅!”
邓义及他身边一众人:……
沉默许久, 邓义缓缓抬头:“既然如此,那末将明日想带兵出城, 不知可否?”
“一切都听邓老将军的。”
“那末将想向国舅请调军令, 青州边境一线, 边郡军马听调听宣, 不知可否?”
“一切都听邓老将军的。”
“末将还想向国舅请便宜行事之权, 战策不上请,军报不上奏, 不知可否?”
“一切都听邓老将军的!一切都听邓老将军的!将在外君命都有所不受, 不用总问我!”
邓义看着马泽恩,这大概是他被拍桌子吼得最开心的一次,躬身抱拳:“末将得令!”
然而应完令后, 立刻一改恭色, 对着马泽恩道:“末将马上就要去前线筹备行军, 请马尊使督促好粮草供用, 而现在的大军数量,末将觉得还不够,请上边再调拨一批。”
马泽恩也不懂他说的是啥,但有人吩咐他干事,可比他自己发号施令安心多了, 立刻点头表示:“你放心,你放心, 我这就给我妹妹……哦不是,给皇上写信。”
听到这,邓义终于再无一点表示,有你妹……哦不是有皇上在,就安心多了。
从马泽恩这要走所有调兵令信后,邓义转身出账。
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大儿子邓绥文快步赶上去,不敢置信道:“父帅,你想干什么!”
邓义头也不回:“你跟为父出战这么多年,不知道吗?”
邓绥文看着父亲的背影,不禁有些悲从中来:“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儿子才为您担心,父帅,人人都道您是常胜将军,可儿子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常胜将军,一个人打了一辈子的胜仗,只要最后败一次,就足以抹杀前面的所有,父帅,您输得起吗?”
邓义蓦然停住脚步,是的,他输不起。
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输不起了。
是从背叛冯相那次开始的吗,毕竟从那天起,他开始成为文官口中无情无义之人。
可他该怎么跟别人说呢,他是一个将军,需要的并不是情义,而是一个可以安安稳稳打仗的环境,永不用担心的后备补给,和完全自主的掌军权。
这些冯相都给不了他,但萧相可以。
这就是他的第二条重罪了,屈从奸相。
但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是奸相,很久很久之前,萧相也并不是奸相来着。
那时萧南山因为耿言直谏,被流放到绥州,而他因为年少气盛,打死了本地恶霸,被判刺配绥州,他们就是在那时相遇的。
和众人常规印象里的萧南山不同,那时的他只是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就算处境不怎么好,也会乐呵呵地对他说:“要不要我教你读书识字?”
邓义那时候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对敢于直谏的“忠臣”有天然好感,很快就和他相熟了。
萧南山作为一个老师来说,真的很优秀,他最初对兵法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他,如果没有他,他或许一生都只是一个蒙昧小卒,所以他也从来不觉得跟着萧南山有什么不对。
只是这之后,萧南山开始一点点变了,邓义说不好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但没关系,他也开始变了。
百战百胜的背后是什么,谁能知道,他只知道萧南山在的时候,是他一生最顺遂的时刻。
可人都会老的,萧南山是,他也是,那该怎么办呢?
于是他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小女儿身上。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所有人都在质问他为什么要往这条路上走,就是没有人肯给他一条新的路。
而现在,恍惚间,又有一条路摆在了他面前,这条路似乎比“奸相”萧南山还要邪。
邓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命,总是遇上一些让人诟病的“恩主”,难道他这辈子就注定了不能和好人混吗?
可这总归是一条路啊,谁会嫌身后的路多,所以他要干了!
邓绥文知道他父亲不做决定则已,一做决定,那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他还是担忧道:“父帅,你怎么能确定,一旦输了,被放弃的不是咱们?”
所有人都有退路,只有他们被放弃时,没有任何代价。
邓义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很像我,不过只像一半的我。”
像的是后来那个忧心忡忡,顾前顾后,举棋难定的他。
可这怎么能怪他这个儿子呢,他大儿子一直见的,就是这样的父亲,所以他学到的,也都是这样的顾虑。
邓义仰天长叹:“知道为父当年手刃恶霸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听他这么说,邓义的三个儿子顿时齐齐看向他,小儿子没什么顾虑,直接问:“什么?”
邓义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我当时什么也没想,那时的我太年轻了,年轻到容不得想那么多,在脑子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已经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