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手足无措,赶紧道:“那大小姐,我再给你便宜点……”
袭红蕊却打断了她,抬起下巴哼声道:“可不用你,本姑娘还不缺这点钱!”
抻出荷包,倒出十个大子,把手一翻,垂到她面前:“呶,给我来两筒。”
妇人原以为她说话这么刻薄,必不能成了,没想到居然一下子卖出去两筒,顿时欣喜若狂,接过一把铜钱,连数也不敢数就揣兜里,招呼一双崽子给客人盛汤。
两个小疙瘩球一人从扁担上解竹筒,一人拿着瓜瓢和漏斗往竹筒里舀汤。
袭红蕊趴在窗户上,脑袋上的红发绸和铜钱一起耷拉下来,一摇一晃地晃荡着,撑着下巴轻蔑道:“你是哪里钻出来的田家婆,遍看大梁城,也没个你这么做生意的。”
“你瞅瞅这街上,一文钱的实心大馒头,卖给船上抗大包的,七文钱的羊汤面,卖给铺子里做工的,二十文钱的炒鸡,卖给来往走商的,你这五文的酸梅汤,是要卖给谁?”
“这路边的人真要解嘴,不贪你这几文便宜,要是解渴,满大街哪里不是水,你这不当不佯的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妇人完全被她噼里啪啦的一套镇在原地,捏着衣角无措地看着她。
她原是丈夫死后,被叔伯兄弟们侵占了田宅家财,才无奈带着一双儿女来大梁城讨生活。
寺庙的住持见她们可怜,就许她们母子三人以每月三陌的租金暂住。
妇人找不见工,眼见庙里的乌梅熟了,想起自己在家做酸梅汤的手艺还好,便好歹商量住持先把梅子借她一点,她要是赚了钱一并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然而没想到酸梅汤是熬好了,味道庙里的和尚们也个个说好,出来一上午却一筒都卖不出去!
妇人急得不行,一听这话,顿时顾不上害怕了,满脸怯懦讨好的笑,向着袭红蕊道:“那大小姐,您说要怎么样才好?”
袭红蕊下巴撑着胳膊,一看她这副怯懦的样子,便知是个呆头鹅,一点不开窍,就更放肆地指指点点起来:“这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个人无我有,别人有的东西你一点没有,而你比别人多的,也就是一双脚而已。”
“脚?”妇人不解地看了自己的烂鞋一眼。
“对,就是脚,大街上人多是多,但人家自己长脚,尽可以去比你好的地买,瞧不上你这个。”
“而这大街外挨家挨户的巷子里,有房有产的,住家的都是一些老人小孩,大姑娘小媳妇,丫鬟婆子,仆役家丁,他们有的是有闲钱,但都没工夫出去,可不就是没脚的人嘛,你懂什么意思了吗?”
妇人脑中像是打了一声闷雷,瞬间明白了袭红蕊的意思,忙千恩万谢,要另送她一筒,谢她的指点。
袭红蕊却毫不犹豫拒绝了:“本姑娘可不贪你这点玩意,你以后走巷子时记得,去……”
说到这想不起来了,便缩回轿里,冲着前面嚷嚷:“姓裴的,你家在哪来着?”
一声姓裴的,让裴三哼了一声,但还是好脾气地高声道:“柳叶街,金鸡巷,第三棵大柳树下那家就是。”
袭红蕊便又把头伸过来:“记住了吗,就是那个地方,每天酉时前后打那过,给我留一筒,不短你的钱,知道吗?”
妇人本来就愁卖不出去,一听要有个稳定的老顾客,立刻激动地答应了,说一定每天准时去!
袭红蕊便咧嘴一笑,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白得发光,抓起竹筒钻进车里。
举起竹筒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让人一下子精神了。
这妇人虽然不会来事,煮的汤倒还挺好喝,袭红蕊便又喝了一大口。
等喝完了,才不情不愿地踹了前面一脚,将手伸出帘子:“喂,我喝不下了,你要不要喝啊!”
从袭红蕊要了两筒的时候,裴三就猜出这小丫头的心思了,一时间心里像泡了蜜。
但不知为什么,开口就想逗她一下:“这一筒有五文呢,你每月能赚几个钱,还请我喝?”
袭红蕊一听大怒:“你爱喝不喝,不喝我就倒水里了!”
裴三却在她抽回手前,一把将竹筒抢在手里。
袭红蕊顿时更生气了,探出头,噘着嘴怒气冲冲道:“你不是不喝吗!”
裴三看着她蜜桃般的脸,耳根发红地偏过头去:“谁说我不喝,你白给我的,我怎么会不喝呢?”
“好啊!你占我便宜!”
“明明是你要给我的。”
“我现在不想给了!”
“那我还你啊。”
“你倒是还啊!”
裴三瞥了她一眼,将竹筒凑到嘴边,一饮而尽,笑眯眯地看着她:“哎呀,今天的还不了了,我明天再还给你~”
“我不要,我就要这个!”
袭红蕊却使起了小性子,双眼一点点聚起雾气。
裴三看她委屈成一团的样子,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摸她的眼角:“我以后十倍百倍地还你好不好?”
袭红蕊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到了,眼睛瞪得溜圆。
一下子缩回头,躲在帘子后结结巴巴道:“你要怎么还!”
裴三整张脸都红了:“你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那我要你赔我一百筒呢!”
“好。”
袭红蕊一下子又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什么,我说的是一百筒!”
裴三看着她粉面含怒的样子,第一次没有躲避,反而极为郑重地看过去,大着胆子道:“听见了,不要说一百筒,就是赔一辈子也可以。”
袭红蕊:……
惊慌失措地落下帘子,慌张道:“你瞎说什么呢。”
裴三原本说的时候还很紧张,话一出口,突然就落了地。
回头看了帘幕一眼,心里甜如蜜,小丫头片子,还说不喜欢他?
不过这小丫头气性大,总是气她,就要真气跑了。
所以裴三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我是说,以后你不管吃用什么,我都包了!”
身后顿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裴三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也不恼,一张嘴咧到了耳根。
那小丫头在后面是个什么情形呢,是不是一张小脸带着笑,整个都红成了石榴花?
马车里的袭红蕊确实笑成了花。
一杯换得百杯来,任谁能不笑成花?
撑着下巴搭在窗沿,笑盈盈地看着外面。
你看,让一条狗听话,原来就这么简单。
她前世居然会被这样的东西糟践。
袭红蕊一点点揪着手帕。
她该怎么让自己从任人糟践的位置,变成可以任意糟践他人的位置呢?
就像现在,她该怎么让宫里那位富有天下的主人,再看她一眼。
第11章 大恩不言谢
天气大热,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俱是一片蒸笼,袭红蕊将扇子摇出花,也没有好多少,于是将半边身子探出阁楼,对着院中的男人喊道:“裴三,给我烧水,我要洗澡!”
裴三抬头,就见袭红蕊撑着胳膊倚在窗沿,一系轻薄的绿衫垂在身上,齐胸的水红襦裙在胸前绣着一朵素色荷花。
头发编成圆髻,簪满了挤挤挨挨的嫩绿小花,还未绞过的细碎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丰润如膏脂的脸上,整个人恹恹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天气本来就热的缠绵,蒸的人头昏脑涨,裴三一见楼上少女一副春泥瘫软的样子,一颗心更是被蒸得醺醺欲醉,忙不迭道:“你等着!”
说罢就要去抱柴烧水。
这一幕刚巧被推门出来的裴母看见,一张脸顿时沉下来,在裴三兴冲冲往厨房里钻时,一把拽住他,沉着脸道:“你干什么,你是那小妮子的使唤下人吗!”
裴三却一点没感受到自家老娘的怒气,满不在乎道:“娘,这又不是什么费力的事!”
裴母的表情却更阴沉了,一把拧住他的胳膊:“什么不费力,那柴火不要钱啊,自那小妮子来了,你就和鬼迷日眼似的,今天给她买盒胭脂,明天买件衣裳,她要是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好意思一直花你的钱啊!”
经她这么一说,裴三也反应过来了,他最近好像确实给袭红蕊花得挺多的。
但能怎么办呢,那小丫头眼睛一瞥,他就头昏脑涨地言听计从了,现在想想,花了那么多,那小丫头嘴上还是不露一丝缝隙,连一句“好哥哥”都没叫过,天天拿他当下人使唤。
见裴三终于反应过来,裴母冷哼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跟你说,我可不想要这样的媳妇进家门,看她那副妖妖调调,好吃懒做,轻浮放荡的样子,你这个傻小子能拿得住吗!要我说,你该娶的,是老王妃身边的凝梦,虽然年纪比你大了一些,但那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
裴三正在想他娘说的这句话,袭红蕊的声音又从头顶钻出来:“裴三,你在干吗,还不快点,我要热死了!”
“好嘞!”
裴三顿时顾不得别的了,把他娘往旁边一撂,笑嘻嘻道:“好了娘,红丫头不是年纪小嘛,等她自己当了娘后,肯定就懂事了,到时候娘你再好好教她道理!”
说完,美滋滋地去给袭红蕊烧洗澡水去了。
其实大热天,在外面晒桶水就好了,但袭红蕊偏嫌水不干净,就要折腾人。
裴三按理说应该生气的,可一想到袭红蕊刚出水时娇滴滴的样子,又甘之如饴了。
他娘和他说凝梦的好,他也知道,但在这个小妖精面前,谁又比得过呢~
裴母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子,快要气死了,正要怒骂,就见袭红蕊踩着楼梯下来,用扇子遮着太阳,对着她轻灵灵笑起来。
这副轻佻又挑衅的模样,当即让裴母心头火起,还没过门呢,是不是就要骑在她脖子上拉屎了!
但想到袭红蕊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又发作不得,只能白了她一眼,扭头走进屋内,眼不见为净。
袭红蕊踩着绿柳小绣鞋,一摇一晃地走下楼,看着裴母避而不战,顿觉好没意思。
趾高气扬地出门,靠在水边的大柳树下打扇。
裴母是将男主喂大的奶娘,男主对她很好,年纪大了,就将王府的一处房宅拨给她们一家住,让她好好养老。
这次为了“撮合”她和裴三,就顺势让袭红蕊住进了裴家。
袭红蕊举着扇子看着太阳,虽然天气热得要命,也觉得有几分安宁,好像自己不再是个奴婢,而是一个自自在在,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想,守着门口等日落的老太太。
她享受着这份错觉带来的宁静,直到耳边响起一个难掩喜悦的声音:“红姑娘!”
袭红蕊举着扇子抬头,就看见了当初挑着担子卖酸梅汤的那个女人。
如今她大不一样了,身上的破衣烂衫换成了比较整齐的麻衣,肩上搭块毛巾,一有汗就赶紧擦下去,看着就像大梁城里的人。
沉重的扁担换成了一个小推车,因着比以前省力,便又多带了两桶。
袭红蕊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摇着扇:“今天卖得好吗?”
卖酸梅汤的宋寡妇擦着脸上的汗,喜气洋洋笑道:“托姑娘的福,都卖光了,但我还想着姑娘你,特意给你留着呢!”
她的一双儿女大毛、小丫看着也比来时机灵多了,甜甜地叫着姑姑,将特意留的酸梅汤递给她。
袭红蕊舒服极了,往院里一瞅,想起来裴三烧水去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去摸自己的荷包。
宋寡妇一见她要掏钱,连忙摆手:“红姑娘,你可别给钱了,我们娘几个欠你大恩,便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了,哪能还要你的钱呢!”
袭红蕊才不会听她的,她这么大的恩,做牛做马都还不了,几文钱还想还?做梦!
好不容易布下了滔天恩情,消磨在小便宜上,最是愚蠢,所以袭红蕊毫不犹豫将钱塞到小丫怀里:“拿着吧你,本姑娘还不差你这点钱,哼。”
小丫挣扎不过,宋寡妇看着,顿时手足无措了。
当初她走投无路,差点被逼着带一双儿女投河,幸好遇到了这么一位贵人。
从那天起,每次来这,红姑娘都要噼里啪啦敲打她一顿,话说的是不好听,但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越听越有用。
按照红姑娘的指点,她从一天一桶都卖不下去,到现在一天稳赚二三百文,月余三贯多钱,简直比做工的还多!
喜的她在城里相起了廉租舍,最后看中一个,虽然巴掌大地,但一个月只要一贯五陌钱,咬咬牙也是能负担的起的。
从此之后,她行脚更方便了,日子可是越来越有盼头了,而这一切,全都靠眼前这位红姑娘!
宋寡妇千恩万谢地说着近况,看袭红蕊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庙里的菩萨。
袭红蕊晃了一下扇子,不耐烦听这些:“你租个舍子还用跟我说,说点正事。”
宋寡妇一听这,顿时更高兴了。
最近“玲珑阁”推出的新型香胰子,可谓在大梁城掀起了一阵大浪。
所有人都震惊于这种香胰子的效果,但因为价格很昂贵,被局限于贵族圈,口碑发酵得慢。
为了迅速将名气推广开来,玲珑阁推出了许多小块“试用装”,让走街的货郎拿去卖,每卖出去一块,可以提一文钱,卖不了的交回来。
这白得钱的好事,货郎们顿时都抢疯了,每天的试卖装一上柜,就被领光了。
宋寡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每次都能从袭红蕊这走后门得到一些,不仅每卖出去一块就提一文钱,还能借着玲珑阁香胰子的名头,多卖点酸梅汤。
而为了更好地服务顾客,这些串巷子的货郎,还会把这大梁城中潜在买家的信息和喜好,偷偷汇报过来,以便更好“宰客”。
宋寡妇和大毛小丫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今天去了……巷,那里可了不得,听说住着……”
袭红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某一刻,突然抬起眼。
就听宋寡妇眉飞色舞道:“榆林巷的东头,新搬来一家人,就和我们刚来的时候一样,啥也不知道,不过人家可不比我们平头百姓,据说那家当家的,眼目前在皇帝身边当侍卫,老大老大的官呢!”
听到这,袭红蕊用扇子遮住了眼睛,眉睫颤动。
皇帝身边的侍卫?
隔着扇子,轻轻眨着眼睛,缓缓回想起,那天在水里不停扑腾的,那只大个旱鸭子。
第12章 鸭子游过来
秦雁兰一下轿,就忍不住拽住了母亲的胳膊,小声道:“娘,周围的人是不是在笑话咱?”
秦母挺了挺壮硕的腰,色厉内荏道:“怕个啥!你大哥如今在宫中皇上身边当差!咱家比谁差!”
虽是这么说,秦母脸上也一派色厉内荏的神色,看着玲珑阁雅致的小楼,脚都不知道该怎么迈,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憋着笑,引进楼里,娘俩一起跟着脚底拌蒜。
玲珑阁最近因为新型的香胰子名声大噪,来往的非富即贵。
这世居大梁城的,哪个不是世家贵胄,就连丫鬟婆子,都比外面的小姐更有礼数,举动风流。
打眼一见这对异类母女,当即忍不住捂着嘴,别过头偷笑起来。
秦雁兰毕竟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当即羞得满脸通红,深悔为什么没带个帷帽来,至少能把她的脸挡住。
“娘!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秦母也露怯了,正想答应,一个柔软却爽朗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过来:“两位夫人小姐,需要买一些什么东西,奴家带您看看~”
母女二人一起抬头,就见一玉肌雪腮,满眼含笑的女子,如烟似柳地踩着楼梯下楼。
她一身轻盈的水红纱裙,胸脯那露出一小块雪白的皮肤,嫩绿的褙子下隐见肉色,配合微丰的圆润臂膀,显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齐素来以端庄素雅,纤细柔弱为美,然她五颜六色的着装,带着一些肉的脸颊,看起来居然也丝毫不减色,反而展露出另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美。
秦家母女世居在晋州,远没大梁城富庶,规矩也刻板,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从不见这种五颜六色,飘飘欲仙的轻纱薄绸。
打眼看去,实不规矩,然而再看下去,倒真是好看得晃眼。
难道这就是京都富贵之地,养出来的都是这样如花似柳的人?
她这可是想差了,这样的衣服,便是从前的大梁城,也是没有的,袭红蕊是从穿越女主那里学来的样式。
前世她一见,便喜欢得紧,当即抄了去,露出雪白的颈子和胸脯,满院子招摇。
她自以为好看,却不知道当时整个评论区,都在笑她满身风尘,小妾做派。
人家女主只是在男主面前私穿一次搞些情趣,古代礼教森严,哪有把这么不正经的衣服,当常服穿着招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