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渔抱着柴回到窑室,一边往门洞里加柴,一边想,按理说,制陶场会跟烧窑场建在一处,方便制作好的陶胎运过来烧,但这里只有烧窑场,而且那名伙计说柴火不能断,那里面烧好的瓷器要何时取出来,下一批陶胎又怎么放进去?还是说,里面烧的根本不是陶胎……
空气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窑室内的柴火热烈地燃烧着,火苗跳跃着,越来越近……
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简渔一个激灵,猛然回神,不知不觉,她头已经探到了门洞边沿,滚滚热气扑面而来。
简渔一惊,连忙退后几步,头上草帽已经烧焦了大半——其实还起了一点小火苗,被墨纸冻灭了。
简渔看向身边的墨纸,心有余悸,若不是他抓住自己,刚刚那瞬间,她甚至想钻进窑室中,那上千温度的可以把她整个人烧成碳的地方。
简渔缓了缓神,心里的疑惑有了答案。
里面烧的确实不是陶胎。
不经意又看了一眼门洞,里面跃动的火光就像有吸引力般,让她忍不住想靠近,简渔连忙偏开头,定了定神,轻声对墨纸道:“小墨,我们先离开这里。”
墨纸点头:“好。”
其他人自顾自地干活,并没有注意到往外走的两人,可当简渔快靠近大门时,所有人手下的动作齐齐停住了,转头看向他们。
简渔当即开口:“跑!”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简渔就被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围住了,他们伸出一双双苍白的手,想要抓住简渔。
“小夕!”
弋夕剑横空而出,砍向那些手臂,然而锋利至极的弋夕剑,却没能斩下这些凡人的手,剑刃与皮骨相撞,发出清脆的叮鸣声。
墨纸抬手,一道道冰墙拔地而起,挡住所有人,然后他抱起简渔,一跃从人群中离开。
简渔回头,看着一座座窑室,若有所思。
为了给两只水麒麟找奶喝,顾锦明跑了半个景临城,最后从一个老妪家里的母羊身上挤了一小盆羊奶。
顾锦明端着羊奶打开房间门,往床边的竹篓走去,“小师兄小师姐,起来喝盆盆奶了。”
掀开竹篓上的干草,顾锦明整个人僵住,脑子里闪过两个字:要完。
竹篓里空空如也。
顾锦明迅速看了一圈案发现场,干草丝毫不凌乱,家具摆放整齐,没有打斗的痕迹。
高手,偷水麒麟贼绝对是个高手!
顾锦明神色严肃,不行,他得立刻跟师姐汇报。
刚一转身,就见门口倚着一名高挑的绿裙姑娘,面容清秀,气质文静,俩只水麒麟躺在她怀里,爪子抱着一块米糖正欢乐地舔着。
顾锦明:“……三师兄。”
唐宴和微笑点头:“八师弟。”
片刻后,顾锦明和唐宴和坐在桌子前,看着两只水麒麟喝盆盆奶。
顾锦明率先开口问:“三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唐宴和摸了摸水麒麟的脑袋,笑了笑,跟顾锦明道:“寻着叮叮咚咚来的,这两只经常在山上乱跑,找不到影子,于是师父在它们身上下了一道追踪符。”
“哦。”顾锦明应了一声,沉默下来,其实他更想问,师父发现山门上的玄虚镜被抠下来了是什么反应,是不是很生气?
“八师弟来此处是有何事没解决的么?”唐宴和笑容浅浅,语气温和,“师父同我说,师弟师妹们恐是遇上了难题,所以想借玄虚镜一用,但护山大阵缺不了玄虚镜,故交代我下山帮忙。”
听了唐宴和的话,顾锦明怔了怔,轻轻“哦”了一声,心里酸楚,有些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又红着眼开口,“谢谢师父。”
等简渔找到来福客栈,和顾锦明汇合时,顾锦明已经把城中的情况和唐宴和说得差不多了。
“三师兄,你怎么在这?”简渔看到唐宴和有些惊讶。
唐宴和朝简渔微微颔首,将来意又说了一遍。
简渔点头,随即,对着顾锦明正色道:“我觉得姚氏来景临并非贪图你家钱财,那窑场里烧的不是瓷器,是人,这城中百姓大半已经不是人了。”
窑场里烧的是人?顾锦明匪夷所思:“怎么可能?”
简渔没管顾锦明信不信,问他:“先前听老板娘说,你爹是自杀身亡的,但是你和我说你爹是被姚氏和一个修士害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我爹他走南闯北经商那么多年,心态稳如老狗,又没灾没病,怎么可能想不开自尽。”顾锦明拧着眉开口,“当时我爹非要娶那个女人,我跟他闹了一顿,然后离家出走,我在外面住了几天,后来几个家丁找到我,说我爹跳河死了,我当然不信,还以为是我爹为了骗我回去用的手段,等我跟着家丁回去,就看到我爹的棺材摆在大厅中间,周围都是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说到这里,顾锦明停顿了一下,接着开口:“后面就是给我爹办丧事,晚上我守灵堂,守到半夜,我突然想解手,就去了后院,然后就发现姚氏和一个男的在假山亭子里幽会,离得远,我没看清楚那男的长什么模样,就在我想偷偷靠近一点听听他们在聊什么的时候,那男的就凭空消失了,我经常听戏本,知道世外有修仙者,所以我猜,姚氏就是和那个修士联手,害死了我爹,然后他们就可以拿着我爹的财产做一对狗鸳鸯。”
“按道理,我爹死了,钱大部分归我,所以那对狗鸳鸯下一个对付的就是我,当然,我肯定斗不过他们,所以第二天我就卷了一笔钱跑路了。”
简渔点头,顾锦明虽然想的有点偏差,但也误打误撞捡了一条命,他如果不跑,结局不是死就是被制成瓷人。
“我娘在我出生没多久就意外去世了,我那老爹只知道在外做生意,没怎么管过我,连面都很少见,但我从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他都是给我最好的,所以他被人害死,我肯定要替他报仇,于是我四处打听,希望能加个门派学习厉害的术法,再后面,就遇见你们了。”
顾锦明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清楚。
简渔略一思忖,对顾锦明开口:“窑场那些瓷人难以对付,擒贼先擒王,今天晚上我们就潜进你家,看看这个姚氏是人是鬼。”
说完,简渔又想起什么,对唐宴和道:“三师兄,刚刚我和小墨从窑场逃出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每个窑室的大小、分布有些奇怪,它们并非横平竖直的排列,更像是一种图案组合。”
简渔倒了杯茶,用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将图案画了出来。
看见图案,唐宴和神色严肃起来,良久,他轻轻点头:“六师妹心细,我对阵法略有研究,如果我没认错,这窑室的排列应该是一种傀儡阵。”
“难怪,”唐宴和恍然般自言自语,“初时我还疑惑,这么多人死于非命,被制成瓷人,这景临城上空该妖气笼罩才是,但我又感觉不到丝毫妖气,原来那些人已经是死物了,非鬼非妖,就像木偶之类的物件,行动全凭傀儡阵操控。”
顾锦明探头问:“三师兄,你会破这种阵么?”
唐宴和谨慎开口:“这种傀儡阵较为复杂,我需要去窑场看看。”
“晚上窑场没人,”简渔开口,“我们兵分两路,三师兄你去窑场破阵,我们仨个去顾家抓姚氏。”
说完,简渔心里又生了疑惑,按老板娘所说,这些瓷人还会回家睡觉,姚氏为何会操控瓷人做出回这种无用的事,若是说掩人耳目,景临城住的都是凡人,姚氏和那名修士完全有能力在不知不觉中将剩下的老百姓也制成瓷人,那是掩谁的耳目?
夜深人静,一片乌云慢慢游移,将天边半轮弯月遮挡。
“从这面墙翻过去是马厩,不会被人发现。”顾锦明悄悄对旁边两人道,接着,他撸起袖子,表情有几分得意,他家里有宵禁,翻墙是家常便饭。
等顾锦明以最帅气的姿势爬上高墙,墨纸已经抱着简渔稳稳落地了。
顾锦明默默放下摆姿势的手,跳下墙,“我知道姚氏住哪间房,你们跟我来。”
三人放轻动作,一路穿过庭院,来到正房门前。
顾锦明凝神,谨慎地用小刀在纱窗上划了道缝,他戳开缝往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
简渔:“?”
顾锦明老老实实转头,对简渔道:“师姐,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简渔:“……”
墨纸伸手将顾锦明的脑袋拨开,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简渔跟着墨纸走到床边,屋内黑暗,她只能隐隐约约见到床上有个隆起的影子,她抬手,将白玉绫甩了出去,白绫飞出,将床上的人绑得结结实实。
“顾锦明,点个火。”
“哦。”顾锦明掏出火折子。
火苗燃起,映出床上人惨白的面容,和那一双正直勾勾盯着他们的眼睛。
“草!”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顾锦明手里的火折子差点掉地上。
“原来是你啊,好儿子,我说你跑哪去了呢。”姚氏眼珠子动了动,将三人都打量了一遍,低低笑了起来,“白日闯窑场的也是你么,真是的,你还找了救兵。”
这话语气说的,就像“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一样。
简渔直觉姚氏有诈,召出了弋夕剑。
果然,下一刻,姚氏身体骤然散成一滩泥沙,迅速从白绫缝隙间溜出,逃出房间,只留下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正好,让你们体验一下我的心血。”
同时,门外院子传来一道道沉重的脚步声。
简渔快步走到门边,看向外面,天边的乌云已经散开,清冷的月光映出一个个人影,他们面无表情,五指成爪,步步靠近房内的人。
简渔拉着墨纸和顾锦明退后,抛出白绫挡了一下扑过来的几个人。
弋夕剑破开房间屋顶,带着三人飞到高处。
简渔低头看了一眼,底下的瓷人因为失去目标又四散开。
这时,整个景临城开始有了动静。
不知哪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在黑夜中尤为凄厉,接着,四处此起彼伏响起碰撞声、惊叫声、哭声,各处的屋子房门被推开,有人衣衫不齐,一边呼喊着救命,一边拼命往外跑,有人面无表情,拿着染血的砍刀,走向下一个目标。
顾锦明倒吸一口凉气,惊得结巴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简渔看着一瞬间变成炼狱的景临城,心头一紧。
忽然一个小姑娘出现在一条小巷子里,她光着脚边哭边跑,几次三番摔倒在地,而拐角处,一个瓷人正拎着斧头,走向这边。
简渔立刻让弋夕剑飞过去,她跳下弋夕剑,冲过去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背后几道冰棱锥擦着她们而过,打向了几步外正要举起斧头的瓷人。
被简渔抱起的小姑娘一开始惊了一下,下意识挣扎起来,等抬眼看到抱着她的是个面容温柔的姐姐,她又抓着简渔的袖子,带着哭音哀求:“姐姐,你救救我娘,你快救救我娘,求求你,姐姐。”
简渔自然不忍心拒绝她,轻声开口:“好,你告诉我,你娘在哪里。”
小姑娘啜泣着指向身后的矮房屋。
等简渔抱着小姑娘来到她口中的家门外,屋内的情况一时让她呼吸一窒。
屋里一男一女,男人刚站直身子,他手里拿着菜刀,身上溅满血污,女人侧躺在地上,两只眼睛睁着,胸部一道裂开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她没了一双手。
这情况,不难推测,小姑娘的娘拼死拦下了她的爹,才让她能逃出屋外,而她的娘,到死也没把抱住男人的腿松开,以至于男人杀了她后,又拿了菜刀砍断了她的双手。
小姑娘眼睛通红,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娘”,随后因为刺激过大,晕死过去。
男人转身看向门口,手里的菜刀举起,拖着步子朝简渔走去。
简渔抱着小姑娘掉头就跑,弋夕剑就飘在不远处,见状立刻飞过来,顾锦明连忙伸手将人拉了上来。
等飞到高处,简渔回头看了一眼,拿菜刀的男人没追上她,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拖着步子朝街上走了。
街道尽头有间房子亮了一点火光,下一刻,一声短促的尖叫响起,灯盏摔落在地,房屋重回黑暗。
黑夜里不间断传出求救声,绝望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城中没去窑场干活、没被炼成瓷人的百姓大多是老弱病残者,若是家里或附近出现瓷人,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死。
简渔沉默了一下,将怀中的小姑娘抱给顾锦明,嘱咐他:“你呆在上面,自己注意安全。”
顾锦明愣了一下,开口:“师姐,那你呢?”
简渔没有回答,问他:“城里哪处有酒庄?”
几刻钟后,简渔怀里抱着几坛酒,仰头看着面前的祈福塔,这塔高约九丈,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接着,她将手中酒坛的盖子掀去,将酒倒在塔下,一连倒了七八坛酒。
倒完酒,简渔掏出火折子点了,丢进去,火星一沾酒就燃了起来,趁火势还未扩大,墨纸抱起简渔,轻盈地跃上高塔,几个跳跃间,两人就站在了塔顶。
在烈酒的作用下,火势逐渐蔓延,大火开始顺着塔身往上烧。
熊熊燃烧的火焰再黑夜中尤为显眼,周围游荡的瓷人都被吸引过来,简渔看着它们靠近,将白绫甩了出去。
白绫宛若一条游龙,在瓷人中间穿梭,并时不时攻击一下它们,吸引它们的注意。
随着动静越来越大,聚集在塔下的瓷人也越来越多。
简渔低头,眼里映着火光,心里想,只要把瓷人都吸引过来,这城中无辜的老百姓就能多几分活的生机。
尘土扬起,一间窑室“轰”的一声倒塌,其它窑室内的火焰在一瞬间暴涨,燃至最盛时又迅速衰败下去,整个窑场最终恢复平静。
阵眼破。
唐宴和松了口气,摸了摸肩膀上蹲着两只水麒麟,破这个傀儡阵颇费了他一番心思。
解决完窑场的问题,唐宴和抱着两只水麒麟回城,还未进城,他就听到城中传出的杂乱哭叫的声音,他心里一跳,立刻加快速度赶往顾家同自己几个师弟师妹汇合。
刚一进城,唐宴和便注意到了远处火光映天的祈福塔,脚步一顿,想了想,他朝祈福塔而去。
等唐宴和靠近了 ,他才注意到塔顶站着的师弟师妹,视线转了一圈,他也发现了飞剑上的顾锦明,于是放心了。
塔底下聚集的瓷人无头苍蝇似的绕着塔转了几圈后,开始闯入火中,顺着烧焦的塔身往上爬,火焰除了烧焦它们的衣物,并没有给它们造成伤害。
火势在逐步蔓延,火焰裹挟着浓烟而上,这座塔撑不了多久。
唐宴和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脑海中一瞬间转过几个念头,这些瓷人不怕火烧,刀枪不入,对付起来十分棘手,但死物傀儡行动限制颇多,或需傀儡师以某种联系方式操控,或需阵法符咒驱使,既然窑场是阵法驱动,景临城内的瓷人十有八九也是靠阵法,破掉阵法才是解决这些瓷人的根本方法。
唐宴和环顾四周,试图窥察阵法所在,仔细探察一番后,他的目光沉了下来,这整个景临城,都是一个傀儡阵。
整个城建得恰到好处,天生适合养傀控傀。
真是不可思议,唐宴和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寻找阵眼破阵。
东为震,北为坎,一伤一休,中间生门为阵眼。唐宴和飞快在心里演算着,一边穿梭在大街小巷中。
最后,唐宴和在一家古朴大气的院宅前停下,他抬头看去,门上牌匾笔走龙蛇地写着“顾府”两个大字。
唐宴和看着牌匾,恍然想,姚氏最先找上顾家,恐怕也是因为顾家就建在阵眼上。
唐宴和利落地翻上围墙,府里没有点灯笼,静悄悄的一片,但是他在黑暗中看得清楚,四周屋檐下,走廊下,树下,都立着几个穿灰布衣裳的仆人,他们像木桩一样,钉着一动不动。
唐宴和静了静,跳入院子中。
他脚刚一落地,那几个男人就像被触碰了什么开关,突然齐齐抬头转向他,接着,拿起手上的砍刀就冲了过来。
唐宴和蹙眉,反应迅速地从腰间抽出一条青色的长鞭,长鞭一甩,将冲过来的瓷人抽倒在地,不过很快,几个瓷人重新站起来,再次攻击唐宴和。
鞭子抽打在瓷人身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除了阻缓它们的动作,没有对它们造成任何伤害,唐宴和不想和它们过多纠缠,凌空一跃翻上屋顶。
唐宴和低头快速探查着府内每一处构造,哪处,破坏哪处才能破掉这个傀儡阵?等等,这些瓷人一直守在顾家,不像其他瓷人那样会出门猎杀活人,应该是为了护着阵眼,那么,从这些瓷人的排布来看,最重要的位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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