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在收到那封信的那天,一夜未睡,第二日提笔写了回信,同样用如往常那般轻松的语气,说了些宫里的近况与发生的趣事,并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枝放在了信中。
那封回信他就放在收到信的书案上,如同悄无声息地出现那样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被取走了,他想,在这之后也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许都不会再有南儿的消息了。
但是无妨,明年,后年,再往后的每一年,都还会有春日,纸鸢也会一直静静躺在他的木箱子里,同他一起等。
林之南最后又看了一遍萧楚的回信,然后把它照原样叠好,塞到怀里。
“躺好。”
师兄冷冷道。
“哦。”
林之南应了一声,躺下,忽的又坐起来,左右张望,“阿楚给我的桃树枝呢?”
“啧。”
师兄无语,“枕头底下。”
林之南伸手一摸,寒冰枕下果真摸到了那一截桃树枝,她把桃树枝拿出来双手握着,重新乖乖躺下。
“准备好了?”
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之南点点头,她的视野已经变得猩红一片,看什么都仿佛加了层深红色滤镜,就连看她这位世外高人一样从头白到脚的师父,也是一身的红色。
“这一睡着,能不能醒可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师兄趴在冰棺边上,语气调侃,“三年五载的还好,再多点时间,保不准你醒过来的时候,你家小太子的孙子都能满地跑了,我倒是好奇到时候你对着那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会不会还这么恋爱脑。”
恋爱脑这个词,还是他从林之南那里学来的,就在林之南第一次提到萧楚,并理直气壮说自己就是恋爱脑的时候。
林之南撇了撇嘴:“那种事情,还是等我醒了再说。”
师兄冷哼了一声。
“荧惑,时候到了。”
师父标志性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传来。
师兄抽了下嘴角,嘀咕,“不是说了别叫我这名字么?”
一边说,一边直起身。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林之南闭上眼睛,发表看法。
师兄“呵呵”冷笑两声,“你倒是不怕我这颗荧惑靠近你家小太子。”
“荧惑守心,帝王驾崩什么的太封建迷信了,”
林之南想了想,提出建议,“不过师兄你可以多往萧弘那儿凑凑,我觉得他活得够久了,万一他真能早点驾崩,你这就完全成福星了。”
师兄眼角也抽了抽,走到冰棺尾部,与面无表情的师父一头一尾站定:“闭嘴吧你。”
“定神。”
师父道。
师兄妹两个都闭上了嘴,师父抬手凌空一挥,地上厚重的冰盖被内力裹挟飞起,轰隆一声重重砸在了林之南躺着的冰棺上。
“你体内蛊虫用寻常方法已无法控制,这套冰棺是为师自千年寒冰深处掘出打造,寻常尸身放置其中,可保百年不腐不烂。”
师父说得寻常,一边抬手催动内息,将冰盖缓缓往后推,一点点覆盖住躺在冰棺内的林之南。
“师父,你当年在里面睡了多久?”
林之南忽然问。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年。”
林之南“哦”了一声。
师兄在站在冰棺尾部,同样催动内息,停留在他肩头的幽蓝色蝴蝶振翅,朝着冰棺之内飞去。
蝴蝶落入黑暗,哐当一声,冰盖彻底盖上了。
师父双手上抬,冰棺也被那雄浑内力抬起,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被推入了他们身前不远处,那座巨大冰山的山洞里。
冰棺进入山洞,师父又以同样厚度的寒冰将洞口封死。
一时间,山顶凌冽肃杀的狂风席卷过冰天雪地,伫立于此的两人一时望着那山洞的方向,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师兄才叹了口气,摸摸嘴角:“没了那聒噪丫头,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他看向师父:“您当真认为,她能同您一样再醒过来?”
师父抬眼,绝尘的眉目间依旧是一片淡然:“她的肉身在三年前已死,活着的不过是蛊虫构成的身躯,我本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一个月后,你就会亲手杀了她销毁掉那些蛊虫,以杜绝后患,”
师兄抱着胳膊,“这些你早就跟我们说过了,可谁能想到这丫头在最后一个月里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情,不但得了新的噬心蛊,还没因为这个破坏身体平衡当场崩解成一摊血肉和虫子,反而还被那小太子误打误撞地种了同心蛊,勉强维持住了肉身。”
“只要那小太子不死,傻丫头就还能勉强活着,只是谁也不知道以后活着的究竟真的是那丫头还是完全控制了这具身体的蛊虫,这终究还是隐患。”
“但若要消除隐患杀了南儿,有同心蛊在,那小太子必然也活不成,这小太子若是万一死了,天下可就真要大乱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师兄叹了口气,“如今最好的情形,也确实是让她长眠此处,既好好活着,也能叫那些蛊虫沉眠不危害人世。”
“而倘若未来有朝一日,她能从里面出来……”
他勾起嘴角,“那就当真是破茧重生了。”
第五十八章
承乾殿内光线幽微, 人影寥寥,伴随香炉内袅袅烟雾升腾而出的,还有浓郁苦涩的药草味道, 一声声苍老无力的咳嗽声自层叠床幔之后传出,让人哪怕没有亲眼见到, 也能想象出床幔之后那人油尽灯枯的枯槁模样。
“来、来人……”
一只布满褶皱,皮肤干瘪的手自床帐后挣扎伸出, 那个苍老喑哑的声音用声嘶力竭的尖锐语调道, “叫、叫那个不孝子,过来……”
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内侍对视一眼,一人颔首,匆匆朝外跑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殿外走来一道瘦高的人影,青年一身玄色金纹的衣袍, 步伐不急不缓, 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很淡。
他刚一走进,候在门口的内侍立刻下跪行礼:“殿下千岁——”
年轻人朝他点了点头:“起来吧。”
内侍领命立刻起身退到一旁。
萧楚听到了内殿里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他神情未变地问:“太医怎么说?”
内侍立刻回道:“张太医瞧过了,说是就这两日了。”
萧楚颔首,神色间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他示意身后跟随的其他人等在外面, 自己迈步跨过门槛, 走向内殿。
内殿光线昏暗, 浓郁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 他走至床边,撩起衣袍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父皇。”
床帐内的咳嗽声短暂停了一瞬,那嘶哑地声音呵呵冷笑:“是我那不孝儿子来了?”
“是要来看看我这个父王死没死么?你是不是早就迫不及待想坐上那个位子了?”
他有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仿佛是要把身体里的心肝肺全给咳出来。
萧楚的嗓音清冷,仍然是不辨喜怒的冷淡:“您死不死,与我是否要登上王位并无什么关系,我若是想坐上那个位子,随时都可以。”
萧弘粗重的喘息声又重了几分,似乎是被气到了,然后哈哈笑起来:“你现在,竟是连一点遮掩都没有了。”
“事实如此。”
萧楚望了眼床帐后透出的那个枯槁影子,道,“您若没什么其他事情要说,容儿臣先行告退。近日西境战事紧张,儿臣还要回去与众臣商议应对之策,无暇与您闲聊。”
说罢,他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你给我站住!”
萧弘厉声。
萧楚并未理会,依旧往外走去。
“你是不是还在等林之南?”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萧楚的脚步顿住了。
“没想到我竟是生了个痴情种,”
那喑哑的声音又笑了起来,带着些许阴狠的快意,“死心吧我的孩子,她回不来了。”
萧楚眼睫低垂。
“我马上就要死了,这个北齐终究是你的,”
那声音如同毒蛇低语,“你很清楚她不会回来了,难道你要为了她,一辈子不登基不留后吗?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北齐毁在你手中?”
萧楚闭了闭眼,不再理会身后声嘶力竭的质问,抬脚往外走去。
“萧楚!”
“你是我的血脉,你会走上跟我一样的路!”
身后的呐喊越来越远,萧楚神情冰冷地走出了承乾殿,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气氛很是凝肃紧张。
“殿下!”
金陵匆匆赶来,见此情景愣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承乾殿方向,眉头皱起,“是不是那老东西又跟你说了什么?”
萧楚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脸色有些苍白,即便是在夏日热晒的光线下也显得缺少血色。
“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然后看向金陵,“可是西境又有军报传来?”
“是。”
金陵赶紧应道,他双手呈上一道信函。
萧楚从他手中接过,匆匆看了一眼,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他的情绪。
金陵抬眼瞧了瞧他,心中不合时宜地又有了些许感叹。
从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殿下,一眨眼的功夫,如今已是长得同他一样高了。
他还记得从前小殿下笑起来酒窝凹陷的讨喜模样,可现在他都想不起他上回笑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他,明明年纪轻轻,却总是心思深沉,叫人难以辨识喜怒,偶尔看过来时的眼神,都会让人心下一惊不敢直视。
不过短短五年时间……
但是五年其实也不短了,殿下都还没到二十岁呢。
“陈将军的情报,”
回到书房,萧楚示意金陵将刚刚传上来的军报传给其他等候的人过目,他负手站在巨大的地形图前,抬头望着那地图,“半个月前,西秦派遣了一支特殊的队伍来到了望北关外。”
金陵也是第一次看到情报内容:“陈远说那支军队士兵不对劲,里面的人仿佛没有痛觉不惧伤亡,被砍了脑袋都还能爬起来继续打……这!”
他倏然抬头望向萧楚,眼睛都睁大了。
“这似乎与传言中,当年南楚皇军很像——”
袁武脸色凝重,问,“陈将军可有说敌方将领是何人?”
“说是一个戴黑色修罗面具的男人,具体身份不明。”
金陵道。
“莫非又是巫妖族人?”
袁武拳头握紧,“这群阴沟里的老鼠,当真是怎么都杀不完!”
“孤已经传信让阿耶去一趟西境,他对巫妖族了解得比旁人多。”
萧楚平静道,“陈远将军此前也与巫蛊人交过手,有不少经验,不必太过忧惧。”
众人又是一番商谈,结束之时已近黄昏,其他人都离去之后,萧楚对留在最后的金陵问了一句:“皇姐近日身体可还好?”
金陵挠挠头笑起来,笑容间满是期待幸福:“张太医最近每天都来诊脉,说情况不错。”
萧楚脸色神色舒缓,总算看起来有了些许放松,“那便好,算日子是这个月?”
“对,估计这个月就该临盆了。”
金陵搓了搓手,颇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晓得是闺女还是儿子,要是闺女就好了,贴心又乖巧。”
顿了顿,他又面色古怪地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倒也不一定,万一生了个跟南儿那样的小魔星……”
他说到这里,话音骤停,赶紧去看萧楚。
但他想象中萧楚会沉了脸色的模样并未出现,近年来已经越发喜怒不形于色的这位太子爷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他问道:“南儿小时候当真那么顽皮吗?”
“那是,”
金陵松了口气,同样笑起来,满是怀念地说,“她呀,刚学会走路没两天就开始招猫逗狗,我以为我小时候已经够皮了,那个小魔星比我还夸张,我记得那时候她爹三天两头拿棍子上街碾她呢!”
萧楚低笑出了声来。
见他终于笑了,金陵心情越加放松,同时心里也是多有感慨。
“殿下,你……”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同样是萧宁一直想问的,“还在等南儿吗?”
萧楚唇角笑意未收,只看他没说话。
“头三年你每年三月都要去一趟天山脚下,我们都知道你是想去看她,”
金陵眼神闪烁,“这两年你不去了,也没再提到南儿……”
“年初礼部已经有人提了选太子妃的事,萧弘眼看着要不行了,不出意外您今年之内应当就要正式登基,恐怕再拖延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金陵闭了嘴,老实说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作为林之南的大哥,他自然是希望南儿有朝一日能够再回来的,而在那之前,他也必然要好好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妹夫的。
萧楚这些年身边从未有过其他女子,朝堂上有人提出遴选太子妃的事情也一直是被按下的,显然他从未有过这些心思,对此金陵很满意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看好的妹夫一心一意地对自己妹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问题在于,这位妹夫的身份不一般,他是北齐注定的王,是不能一直这么无休止地等一个不知是否还能回来的人的。
南儿的情况他们谁也不知道,自从五年前她离开上京,就再没有消息传来,不过只要萧楚还活着,那就说明南儿一定也还活着,只是他还记得五年前,南儿那位古怪的师兄曾经说过,活着也是有不同的活着的方式的,能跑能跳是活着,躺着不能动只会喘气也是活着。
现在想来,那位师兄这番话,说不定就是给他们的提示。
金陵满心苦涩。
这时,他突然听到萧楚说:“皇姐的孩儿……”
金陵疑惑地抬头看过去。
萧楚笑了笑,“孤倒是希望是个男孩。”
金陵愣住。
西境望北关外,黄沙漫天。
夜幕深沉,陈远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敌军营帐里的点点火光,眉目深锁。
他自城墙巡视回来,步入军帐。
“少爷,晚膳都凉了,你还是先吃一口吧,”
小兵眼巴巴地跟上来,“也不耽误这一点时间。”
陈远看了他一眼:“元宵,阿耶有消息了吗?”
这小兵便是从前兴远县跟着萧楚的书童,自萧楚回宫,陈远参军之后,他就跟在从前的大少爷身旁照料起居。
虽说他更想跟着少爷,但是少爷身份今非昔比,他若真要进宫伺候,恐怕得先净身,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恐怖,万万使不得,所以元宵最后还是决定跟着大少爷一同参军。
这几年军队生活让从前白白胖胖的小团子也抽长了条,他黑瘦了很多,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元宵这名字也是非常不适合了。
“回少爷,还没有。”
元宵挠挠头,“阿耶少爷行踪不定,要找他太难了,咱们传出去的书信他都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呢。”
陈远叹气,他坐到书案后,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没什么胃口。
即便已经回了营帐,他身上的甲胄也未曾卸下,昨天晚上,北齐军营刚经历了一场偷袭,有西秦巫蛊兵趁着夜色自护城河下潜入,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城门。
若不是从前阿耶留下的小金蝉表现异样,引着他们出去,陈远都不会发现敌军潜入。
虽然他们及时发现并抓住了那些巫蛊兵排除了隐患,但这件事让他越发警惕起来,城门守卫等级提高的同时,他夜间也无法真正安睡,小金蝉更是完全不离身。
他摸了摸怀中装金蝉的小瓷瓶,好在今天到目前为止,金蝉还未表现异常。
刚感叹完,他就感觉胸口传来轻颤,他刷地站起,带倒了面前桌子,一时间那些饭菜乒铃哐啷落了一地,正在收拾东西的元宵也被惊得差点跳起来,紧张地望向他。
陈远飞快自怀中取出小瓷瓶拔开盖子,小金蝉从瓶子里飞出,在空中绕了几圈,径自营帐外而去。
“西秦那边的人又来了?”
元宵震惊。
陈远脸色肃穆,脚步急促地跟出去,同时吩咐元宵:“叫醒所有人。”
元宵收敛情绪,冷静应下,赶紧去叫人。
伴随着警戒的号角吹响,北齐军营一时人影攒动到处都是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动静。
陈远匆忙登上城墙,刚要询问情况,已经有人来报。
“将军!西秦营地有情况!”
“说!”
“他们、他们的大营,烧起来了!”
“什么?!”
陈远不可思议地望向远处, 漆黑的天幕外,远处西秦大营方向,果真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隔得这么远,仿佛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各种惊叫声。
“他们军营走水了?”
匆匆跑回来的元宵睁大眼满脸茫然。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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