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南刚咬了一口馒头,也不急着回答,慢吞吞地吃着,等把嘴里的馒头都吞下去了,这才开口,还是那粗哑难听的声音:“姜南,七岁。”
“才七岁啊,好小。你爹娘呢?”
小丫鬟问。
林之南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答:“死了。”
小丫鬟摸了摸林之南蓬乱的发顶,又给她端了碗粥过来,怜惜的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怪让人瘆得慌的。
林之南看着手里还剩大半的馒头,又看看面前那满满的粥,陷入了沉思。
所以她该如何委婉地拒绝这母爱泛滥的小丫鬟的热情呢?
旁边的袁武抱着手臂端详着一脸纠结的林之南,她虽然衣衫破烂又脏又臭,但说话条理清晰,举止也十分沉稳,就连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的,完全不像个长期挨饿的乞儿,倒像是原本家境不错却突遭变故流落在外的大户人家家里的孩子。
“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问。
林之南捧着粥碗,浅浅啜了一口汤水,忍着胃里翻腾起的呕吐欲回道:“烟熏的。”
“怎么会被烟熏?”
袁武皱眉,猜测,“家里走水了?”
林之南很高兴终于找着机会可以放下碗了,她抹抹嘴,点头:“全烧没了。”
小丫鬟脸上满是同情:“那后来呢,怎么没去看大夫?”
林之南眨了眨眼,仰脸看她:“没有钱。”
小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家都烧没了,爹娘也死了,一个乞儿哪来的钱去看大夫,每天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林之南见他们都不说话,悄咪咪把粥碗和馒头往边上挪了挪,然后一脸真诚地问小丫鬟,“姐姐,你们府上还缺下人吗?”
小丫鬟一愣:“你想来我们府上?”
倒也不算。
林之南点头。
小丫鬟犹豫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们不能留你。”
袁武看她:“我瞧这孩子还挺机灵,做个随从小厮的应该没问题。”
小丫鬟方才还神气活现的样子一下子就变得郁郁,她叹了口气:“袁大人有所不知。”
“老夫人病了这些天,近日终于稍有起色可以下床走走了,你也知道老夫人那都是心病,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她万不可再受刺激了,所以府里不管是家丁还是旁的亲戚的一干小孩早就都送出去了,不论是回家还是送去别院,总之是不能叫他们再出现在老夫人眼前了,就怕再戳她老人家的心。”
“南境送回来的那些东西……老夫人独留下了小郡主的那件骑装,日日挂在架子上抚摸——她至今还不肯相信小郡主死了,总呢喃说再过几年南儿就该要回上京准备跟太子殿下完婚了,嫁妆都备好了……”
小丫鬟说着说着忍不住背过身去拿袖子抹了抹眼角。
袁武也面露怅惘,他转眼一看,发现林之南仰着脸听得认真仔细,一直显得很淡定的乌黑双眸此刻竟然好似也带了点惆怅,仿佛也能听懂似的。
袁武不由心又软了些,他从腰带上解下钱袋,倒了些银钱塞给林之南。
“拿着,买点吃的。”
林之南看看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又看看面前莫名其妙给她塞钱的男人,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谢谢。有机会还你。”
袁武听得好笑,小丫鬟也在旁破涕为笑,她想了想:“这临近年关的天气越加严寒了,你要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城郊龙元山上的沐清观碰碰运气。”
“沐清观的观主言明道长向来慈善悯人,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你若能进的沐清观,以后至少不至于整天挨饿受冻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袁武抚掌赞同,“沐清观香火鼎盛远近闻名,听闻这道观跟天山上的仙门也颇有渊源,因而祈福许愿都分外灵验,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经常去。”
袁武和小丫鬟还在说着关于沐清观的事,林之南的思绪已经逐渐飘飞了。
皇后娘娘也经常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
林之南想,她本也没打算当真要进镇国公府,只是忧心祖母病情而已,如今得知老人家身体好转,那她也就放了心,自不必再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出现在她面前再戳她的心。
况且,她总归也不能真的去一头撞死在皇城门下。
那就开始新征程吧,目标,城郊龙元山,沐清观!出发!
一个月后沐清观
“小南!小南!”
林之南猛然从树上惊醒,翻身起来时,发现日头已经升起,冬日林间没有多少鸟鸣,但龙元山上依旧有常青的草木郁郁葱葱。
她喘了口气抹了抹额头冷汗,又用力晃了晃脑袋,这才将梦中那一张张腐烂恐怖的面孔和朝她伸来的手给忘掉。
“你怎么又睡这树上,叫人好一通找!”
树下传来一个声音,林之南往下看去,是个小道士正仰着脑袋满脸无奈地看她。
林之南眨了下眼,问:“师兄怎么了?”
“前几日师父一直说的你不会又忘了吧,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要来观中祈福点灯,你虽然还未正式皈依只是俗世弟子,但今日人手不够你也得帮忙迎客才是,没得一个人躲在树上偷懒,还不快下来?”
林之南揉了揉脸,乖乖“哦”了一声,扶着树干跳了下来。
这么快就百日了。
林之南懒洋洋地一边整理松松垮垮的道袍一边跟着小道长朝外走,小道长唤天成,比林之南大七岁,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在前头絮絮叨叨:
“你一直这么懒散怎么行,观长仁慈愿意收留,但你连早课都不参加,长此以往其他师兄弟都会对你不满的,你看都一个月了你还无法获准正式皈依,再这么下去,保不准开春之后就得被劝去山下村子里自力更生了。”
他一回头,发现林之南在打哈欠,顿时气道:“你半夜做贼去啦?成天就知道睡!”
林之南挠挠下巴,“晚上睡不着。”
天成看她一个月来没长一点肉的小身板和眼睛下面大大的黑眼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叮嘱:“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宫里的贵人都在,你万不可跟平日一样闲散,要是冲撞了贵人,别说观主保不了你,就是贵人的随行侍卫都能当场处理了你知道吗!”
林之南应了一声,掏掏耳朵随口问:“祭典要多久啊,是不是很繁琐?”
天成脚步停住,转过身来,严肃表情。
“你可知今日祭典为何?”
“……为平南王府,和南境军士。”
林之南沉默了会儿,才说。
天成点头:“你既知道,就不该问这种问题。”
“平南王镇守南境十数载,威名显赫,就因为有他在,我齐国南境才能有这么多年的和平,当初南楚亡国,边境混乱,若不是有他平定危机,南境早也沦落成了和南楚一样的魍魉鬼域,周边虎视眈眈的邻国若在那时对我北齐下手,我北齐数百万的百姓都将沦落为亡国之奴。”
“且此次宁阳城之灾祸,若不是平南王与南境军坚持城门紧闭,恐怕周边几十座城池都会被牵连,他们这是用自己的血肉保下了半壁江山的安稳,我们这才能平平安安地顺利度过这个年节!”
“你虽年岁还小,但不可不知是非不懂感恩,更不该以如此轻慢的态度提及平南王府,若亡者有灵,听入了耳,岂不是让人心寒?”
林之南愣愣听着,半晌笑了起来,站直身子,认真朝他拱了拱手,道:“谢谢师兄,姜南受教了。”
天成瞧她是真听进去了,这才缓和了表情,继续转身往前走,并嘱咐其他一应事项。
其实多的要注意的也没有,今天别说是林之南这个还没正式皈依的俗世弟子了,就连其他一些辈分较小的小道士都是没资格在贵人面前露面的,林之南今天唯一要遵守就只有不得踏足前殿和贵客的厢房院落这一项事情。
林之南在沐清观这一个月,由于年纪小加之嗓子还是那粗哑难听的调调,始终没人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孩儿,不过作为男孩很多事情会方便许多,所以她并未戳破这件事。
被安排了和几位小师兄一起洒扫院落,山下的小道士跑上来说宫里的车队已经到了,观长与其他一些辈分高的道长们急忙前去迎客,林之南和其他一些小道士就被催着叫自己回房,林之南于是回了后院厢房,寻了处清静的角落上树睡回笼觉。
梦里依旧是那冲天的火光和满目的残肢碎肉,一具具死尸徘徊在昔日热闹的街头巷尾,偏僻的角落里,一群人趴在一处啃食着新鲜的尸体,抬脸之时,都是满脸的腐烂血肉。
浓烟熏得人双目赤红几乎窒息,喉咙痛得仿佛也在被火炙烤。她满地翻滚,手指在身上抓出一道道深刻血痕,每一道翻开的血肉里,都有无数黑色虫子往外爬出。
“不要去上京。”
“别去。”
血泊中的女人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咧嘴笑出一口沾染血肉的猩红牙齿。林之南忍不住后退,哐当一声,手里抓着的匕首掉了地,她低头一看,满手鲜红。
又是噩梦。
她又梦到了那一天。
林之南一遍遍告诉自己睁开眼,但眼皮却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就在这时——
“喵呜?”
“喵呜?”
“你在哪儿?”
轻轻细细的孩童声音一声声穿过浓烟弥漫的街道传入了梦中,林之南皱紧眉头,手指狠狠抠进树干。
“喵呜?”
她猛地睁开了眼。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干落进了她眼中,她瞳孔内的猩红色仿佛被阳光融化散开,重新聚做乌黑。
刺目的阳光让人有些头晕目眩,她拿手遮了遮,然后扶着树干坐起身,呼吸急促,耳朵嗡鸣一片。
“喵?”
那清脆的嗓音还在叫唤,竟不是幻觉。林之南迷茫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有个小孩正弓着腰蹲在树底下学猫叫。
林之南看了会儿,才哑着声音问:“你在干什么?”
小孩被她吓了一跳,猛地仰起脸来。
冬日晨早的阳光从树梢间洒下,落了他一身。
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少年,一件厚厚的金丝纹线滚着雪白貂毛的白斗篷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仰脸望向林之南,阳光正落到他脸上,照得他整个人粉雕玉琢似得白净漂亮,一双眼睛映着日光,更是无比明亮。
恍惚间就像是半透明的幻象,充满了不真实感。
刚从地狱般的噩梦中醒来的林之南怔怔看着他,他也愣愣仰着头望着背光坐在高高枝杈上的林之南。
大约是阳光太过晃眼,他终于抬手用袖子遮在额前,然后笑弯起眼睛问:“小道长,我在找一只小猫,你可曾见到?”
他这一出声,打破了如梦似幻的虚渺感,林之南猛地回过神来,扶着树干的手一抖,竟没稳住平衡从枝杈上摔了下来。
“小心!”
小少年大叫。
林之南急中生智,伸手一勾旁的枝杈借力在空中一个翻身,宽松的道袍飞扬了起来,她顺利地屈膝落地,动作轻盈漂亮地落在了那个小少年身前。
小少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巴张得老大。
林之南站起身理了理道袍,这才回答了这少年刚才的问题:“没看到。
小少年明显还处于愣怔中,他呆呆地仰起脑袋看了看高高的树,然后再低头看看比他还矮半个头的林之南,张了张嘴,突然问一句:“你是沐清观里的小神仙吗?”
林之南看看他,眯起眼睛:“当然——”
她看着小少年不可置信瞪大的眼睛,补上了后头的话:“不是。”
小少年顿时鼓起了脸,眼神颇有些郁闷。
这小孩真好玩。
林之南打量了一下这小少年的衣着,虽然是素色衣袍,但质地华贵精细,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她心中有了数:“你是太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少年一惊,心虚的眼神左右虚晃了两下,“不,不是,我是那个……”他咕哝两句,突然想到什么似得提高声音,“对了,我是太子殿下的侍从,在给他找猫呢!”
哟,这小太子还会扯谎呢。
林之南稀奇地想,然后就见那小少年忽然捂住嘴低低咳嗽了起来。
他身量单薄瘦弱,用力咳嗽时身体跟着颤动,脸上都染了层绯红。
倒是显得更有人气了些。
林之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比她还大了两岁的太子殿下据说从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她爹还曾一度嫌弃过说早知道是个病秧子就不答应给她定娃娃亲了,指不定还没过门就守了寡。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她爹那个不着调地敢说,不过谁能想到呢,风水轮流转,她倒是没守寡,这病秧子先成了半个小鳏夫。
不过还能怎么办呢,婚约又不能退,受着吧。
林之南看他咳得厉害,想了想还是上前拍了拍他背:“外面风大,你还是快回去吧。”
“不,咳咳,我咳咳咳……”
小太子一边咳一边摇头,望过来时一双圆眼湿漉漉的,“我的猫还咳咳……”
哦,还是要找猫啊。
林之南啧了一声:“我帮你找。”
小太子眼睛微微亮了,充满希冀地看她,那眼神看得林之南都差点想伸手过去揉他两下。
“是跑到这附近了吗?”
见小太子用力点头,林之南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小太子立刻捂住自己嘴巴点头。
林之南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周围动静,呼呼的山风吹拂过四周草叶与枝杈,远处传来前院里各种嘈杂的人声,近处,小太子因为紧张而加重的呼吸声也很清晰。
她睁开眼,朝着院子角落里那处灌木丛快步跑了过去,小太子见状也立刻跟了上来,林之南脚步很轻,但奈何后头有个拖油瓶打草惊蛇,她刚跑到灌木丛附近,一个白色的小毛球就蹿了出来。
“雪团儿!”
小太子惊喜地叫了一声。
林之南扑上去抓猫,那小猫虽小但很是机灵,仗着个头小跟个球一样在草丛里到处滚,林之南揪着它后颈皮把这小东西给拎出来的时候,小东西一身白毛已经变得灰扑扑,两只蓝盈盈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地睁着,奶声奶气“喵喵”个不停,看眼神还很不服气,完全没有在反省的意思。
一看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娇气东西。
林之南一把将它塞到了小太子怀里。
“你不该带它来这种地方,”
林之南揉了揉手,“在山里跑丢了很难找,况且这种猫娇气得很,没法独自在外头活,真走丢了不是饿死就是喂了山里的野兽,活不下去的。”
小太子用斗篷裹着猫,表情讪讪:“我也没想到它会跑丢,它平时很乖的……我原本,只是想叫南儿能看看它。”
林之南愣了下。
小太子却突然指着她的手“啊”了一声:“你是不是被雪团儿抓伤了?快,我带你去上药!”
林之南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太子已经一把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着走了。
林之南跟在后头看他十万火急的背影,觉得还挺有意思。
就是这小孩的手指真凉,穿这么厚的斗篷都没把他给焐热点,想来他就跟那只雪团猫一样,粉雕玉琢得可爱,却也娇气得很,只能锦衣玉食地喂养,大概是绝对没法儿自己在外头活的。
小太子拽了她一路,林之南眼睁睁看着他三过院门都没进去,只得拉住这个路痴,重新指了方向。
小太子红了耳尖,讪讪跟着她,刚转了个弯,迎面就匆匆走来好些个人,前头的是几个太监丫鬟,后头跟着个小道士,几人脸上都一副焦急模样。
林之南打眼一看,发现那小道士正是天成,一见着她,天成也是很错愕。
他两步走上前,皱眉压低声道:“晨早不是才叮嘱过你,今日不准来后院厢房的吗?你怎的又不听话!”
林之南还没解释,天成已经摆了摆手:“罢了,总之你先回去,现下我得领这几位公公去寻人,事关重大……”
“你们要寻的,”
林之南打断他,伸手拽出躲在她后头的小太子,“莫不是他吧?”
小太子一露面,唰一下,长廊里立刻跪了一排,刚才还急得团团转的大太监小丫鬟们一个个喜极而泣,大呼“太子殿下”,场面甚是壮观。
小太子尴尬地站在那里,脸颊通红。
天成目瞪口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地傻站在了那儿。
厢房里内一阵安静,只有案几上的香炉里冒出袅袅熏香。
林之南坐在圆凳上,斜眼瞥旁边坐立不安的小太子。
小太子也正偷眼看她,撞着她的目光,他脸又是一红,小小声解释:“我刚才不是故意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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