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自戚枫出现那刻,欧阳方就是心里有数的。
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确是思路清晰,思维敏捷。
傅云琅再道:“他只是来送解药的,我说过了,此事我会承担,太子殿下那里……”
欧阳方的眼底不知不觉间已经凝满一层暗色。
尉迟澍宁肯扛下背弃两国诺言的黑锅,也要用眼前这位假公主换下了楚国真正的金枝玉叶,足见他对这位傅大小姐的确非比寻常,所以欧阳方是肯定不会动傅云琅一指头的,哪怕他心中有了猜疑甚至可以直接给对方定下罪名。
所以,他只是冷然又强硬的拒绝了她:“这里不是公主殿下该来的地方,此间诸事微臣自会处置,您请回吧。”
言罢,他便不再理会傅云琅,转头森森然又盯上了戚枫:“看来你能交代的事情还有很多,那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戚枫咬咬牙,做好扛下重刑的准备。
傅云琅还可以再冲上来亲自阻挡的,可是她知道,面对欧阳方这样的人,此举无用。
正在心乱如麻无计可施时,就听见地面上牢门入口处又传来响动。
众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回头。
“放了他。”尉迟澍没有下来,直接倚在门边,抬了抬下巴,指向已然被绑上刑具的戚枫。
他大病初愈,精神不济,看上去恹恹的。
加上来得匆忙,未及仔细更衣收拾,只随意套了一件长袍,然后裹着件大氅。
傅云琅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他也就只病了这么两天而已,此时她抬眸去看,却觉得较之前几天他仿佛一下子都清瘦了许多。
少年高大的身影贴靠在暗牢狭窄的门边,一线天光月华洒落在他眉宇间,虚弱苍白却不失威仪。
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欧阳方,唇线紧绷,却是明显迟疑。
无论是从他对戚枫此人的判断,还是从方才傅云琅的举动来推论,都说明这个人来自大楚……
如果这重判断没错的话,那么这事情可就非同小可了。
难道是承德帝一边打着请求联姻的幌子迷惑他们,背地里却在酝酿什么阴谋吧?
否则——
为什么事到临头,原定和亲的楚国嫡公主会换成傅云琅这么个冒牌货?
“此人身份存疑,恐怕会有很大问题。”欧阳方道,态度不卑不亢却谦逊:“殿下若是不想微臣动用私刑,那便绑他回皇都,交予有司和陛下发落也可。”
尉迟澍身体尚未大好,看着精神很是不济。
他不耐烦的闭眼喘了几息,再望过来时依旧态度鲜明:“还要本宫亲自下来予他松绑吗?”
他的语气明明不重,但是天家威仪使然,不怒自威。
欧阳方秉承君臣之道,坚持无果,便也利落妥协。
底下人察言观色,终究上前解了戚枫手脚的镣铐。
傅云琅坚持到这会儿,心里终于松一口气的同时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心虚,颇有几分不敢去直视尉迟澍的存在。
但是这个僵局,总要打破,她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走上去。
待她上了台阶,尉迟澍自然而然抬手。
傅云琅赶紧递了肩膀过去给他靠着,将他自阴暗狭窄的牢门边上搀扶开来。
低头原是想提醒他注意脚下的路,这才发现他穿的居然像是朔风的靴子。
怔愣之余,她忙不迭回忆,就想起来了——
当时在马车上,他因为躺在榻上,靴子就脱了,再到后来昏迷,是朔风将他搬进搬出弄进的这间宅子,当时大家心思都在他的安危上,忙乱之间反而不记得给他拿双鞋子备用。
现在他穿着朔风的鞋子跑出来,足见行事之匆忙。
所以,他是料定她在欧阳方这里讨不到面子,故而刚一清醒就赶着过来撑场面的?
难道……
他不恨荀越吗?
之前抓不住摸不着便罢,现在害他重伤险些殒命的罪魁祸首送到眼皮子底下,当真可以心无芥蒂的放走?
傅云琅心中忍不住的忐忑迷茫。
冥冥之中,她仿佛能够触摸到他此番行事的原因,可一时之间又矛盾的不敢去深想。
就在她失神无措时,戚枫也跟着她从地牢走出。
然后,她就又听到头顶传来尉迟澍有些疲惫不屑的嗓音:“你走吧。”
傅云琅连忙收拾了散乱的思绪抬眸。
戚枫约莫也是理解不了这位尉迟太子此时的“大方”,但他只是神色复杂又多看了他二人一眼,然后便一声不吭的扭头大步离开了。
欧阳方随后也从地牢出来。
他面上一派坦然,同尉迟澍之间眼神交会,彼此并无半分芥蒂的模样。
欧阳方道:“殿下的身体尚未痊愈,夜里风重寒凉,还是回房歇息吧。”
傅云琅此时若是对他道谢会显得像是挖苦示威,虽然不言语也不礼貌,但她还是选择没做声,扶着尉迟澍往回走。
尉迟澍的身体当是极度虚弱,故而走得很慢,平日里那么高大硬朗一个人,这会儿半边身体的分量都靠着她的肩膀来扛。
傅云琅刚承了他的情,自是任劳任怨。
他们赶路大半个月,此时刚好月中。
今日天朗气清,月色明亮。
傅云琅一直埋头注意脚下,一步步走得很认真。
尉迟澍侧目,只能看到她披于肩背之上的顺滑长发。
这一头发丝,他曾无数次亲手打理过,将他们一根一根修剪得毫无瑕疵。
“此时若是下场雪就好了。”慢慢挪动半晌,走到花园里时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傅云琅转头看他。
他抬手用袖子擦掉她额头泌出的细汗,然后含笑望定了她的眸子,揶揄:“突然就有点好奇,待你七老八十白头发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少年的面色虚弱苍白,一双黑眸依旧熠熠生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般。
傅云琅迎着他的视线。
她其实懂得他话中暗指,这是一句索要承诺的隐藏情话。
于是,她认真想了下,也扯出一个笑容:“应该……不会太好看吧,虽说年华老去美人迟暮都是必然,反正我是没见哪个鬓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会是美过年华正盛的小姑娘的。”
上辈子,她安逸的人生只和楚怀安携手走到半途就戛然而止了。
不过现在想来却是应当的……
毕竟楚怀安真正想要相守白头的人也不是她。
女子眉目间的笑容清雅又恬淡,有种静逸安然的气韵。
尉迟澍突然就被蛊惑了般不再往前走,他指尖蹭过她微湿的鬓边,将耳畔一缕碎发捋顺,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重申:“我说过的,不会让你再见他,欧阳方不是阳奉阴违之人,我叫他放人,他便不会出尔反尔的再留后手,这番风波,今夜为止,你不欠他什么了,所以也不要再想着找借口去见他。”
他说这话时,眼底光芒不知不觉间已经无声收敛,变得冷然又沉郁。
傅云琅一眼望进他眼底深处,心头却是猛地一窒。
她了解尉迟澍,知道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但方才前一刻她也的的确确是在担心欧阳方会不甘心的暗中再次将戚枫抓回。
原来,他真的能看穿她的一切小心思,她在他面前总是枉做小人。
面前少年的态度坚决又郑重。
傅云琅未曾回避他的视线,片刻之后,她唇角再次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
她想保下戚枫,的确是不想亏欠荀越。
事实上,尉迟澍是完全没有必要迁就她的立场的,可是为了照顾她的私心与情绪,他却居然连性命攸关之事都能一笔揭过。
这个少年,这个曾经一度只是她生命中过客的无关者,即使他也有私心,有图谋,可至少这一路走来,于她而言他始终像是黑暗中照在她身上的一束光,温暖,又在逆境中赋予她继续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撇开情爱不谈,余生与这样的人同行,可能也是一件极幸运的事。
尉迟澍也不知是故意偷懒还是当真直不起腰,总之这会儿大半个人依旧靠她支撑。
少年的表情认真的面孔近在咫尺,傅云琅心思微动,突然倾近他唇畔印下一个吻。
轻柔温润的触感, 蜻蜓点水般短暂触碰在皮肤上。
尉迟澍是早对傅云琅存过非分之想的,只是一直以来她抗拒疏离他的态度鲜明,他又自诩是有那么几分人品与傲气, 故而一再的隐忍迁就。
谁曾想, 就这么一个不留神,居然就被她反客为主先占了便宜。
傅云琅倾身贴上来时, 她的眸色依旧清而亮。
面色不改, 没有动情,但她眸子里异于寻常的光芒却鲜明的昭示着她的心情其实是愉悦的。
一个不能算是多亲昵暧昧的吻,就这样在少年的心间绽放,荡出的涟漪开出层层叠叠的花儿来。
尉迟澍有了短暂一瞬间的无措与心慌。
心跳如擂鼓。
他眼睁睁看着女子娇美的面庞在他面前无限亲近又远离……
喉头干涩, 他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
有些心猿意马的念想也跟着瞬间冲撞进脑海, 但是他看着身侧搀扶他的傅云琅,看着她红润弯起的唇……
再下一刻, 他却是毫无征兆的脸一沉, 连忙拿手背去蹭唇角。
呃……傅云琅方才亲过他的地方。
傅云琅:……
他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她?是感觉受到了冒犯?还是认为她不检点,觉得她不干净?
前一刻的好心情,刹那间烟消云散。
傅云琅难堪到脸色铁青。
正犹豫着要不要扔了他自己走,反正他不是嫌弃她吗?这还扶他个什么劲儿?
然后, 还不得等她有所行动,尉迟澍搭在她肩头的那条手臂突然一发力,粗鲁将她揽过去, 也没给她遐思的时间与空间,他直接用袖子捂在她唇上, 大力揉擦。
傅云琅:……
这到底几个意思?
他这到底是在嫌弃谁?
尉迟澍眉头紧蹙, 一脸的紧张凝重,连着擦了好几次, 直搓得傅云琅唇上都觉得疼了。
他这一番兴师动众的折腾,总归是叫傅云琅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很有些轻浮不应该。
本来脸皮也没那么厚的,如今对着他更是无地自容,更不好再询问他究竟抽的什么风。
她木着脸,任他嫌弃。
好在,尉迟澍也很快罢了手。
这回也不用她扶了,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挪”。
傅云琅能感觉到他走得很急很吃力,可能是体力太过虚弱,也可能是余毒未清哪里疼,进而拖缓了他的动作,总归平时健步如飞活力四射的少年此时步幅也迈不了很大,行走得十分艰难。
傅云琅心里气闷又难堪,只闷声跟着他走。
他将她领回住处去,朔风刚叫人给他找了别的靴子过来,正坐在院里的花坛边上往脚上套。
那鞋子应该不是他的,穿着有点小,就看他表情夸张扭曲,穿得十分吃力。
见着两人回来,朔风也顾不上穿鞋,连忙跳起来:“太子殿下……”
尉迟澍瞥他一眼,没理,继续牵着傅云琅进屋。
这一路走来,他已经是满头满脸的汗。
傅云琅心里赌气,有点不太想管他,终究还是勉为其难吩咐聂扶摇二人:“去打盆温水过来,伺候殿下擦洗一下。”
聂扶摇和清栀应声出去。
她再转头,却见尉迟澍已经兀自摸到桌旁,端起桌上不知放了多久的冷茶匆匆忙忙的漱口。
傅云琅起初有点懵,但是随后思绪微动就想……
他不会还是因为她之前亲他那一下的后遗症吧?
这位大魏的太子殿下别是在男女之事上头有什么毛病和为难的?
心中正觉窘迫,微微一个走神,尉迟澍已经端着另一杯茶回来,直接怼到她唇边。
傅云琅:……
傅云琅本能的抗拒,用力抿紧了唇。
正防备这人别是要掐她下巴强灌她喝冷茶漱口的,却不知道尉迟澍怎么想的,只看他目光凌乱的四下扫视一圈,然后从床上拾起一块帕子又立刻奔回来。
不由分说,用茶水沾湿了帕子又开始给她擦嘴。
傅云琅:……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她再好的脾气也压不住,恼怒挥开他的手:“你做什么啊?”
不让亲,以后不亲了就是,至于这么侮辱人的么?
尉迟澍却是表情一派认真,也有点气恼,好在他先解释了:“醒来那会儿又吐了毒血,没顾上仔细漱口清洗,一会儿大夫过来叫他们顺便给你诊个脉。”
约莫当真是心有余悸,说着,他又猛灌了一口冷茶,拼命漱口。
傅云琅:……
她唇上被他擦的都是茶渍,于是从袖中掏出帕子来擦。
俩人正各自忙着呢,朔风才穿好了小鞋,步伐扭捏的从外面进来。
彼时,尉迟澍还且忧心忡忡盯着傅云琅的唇打量,喃喃低语:“应该是没事吧?”
朔风循着他视线看到傅云琅红润得明显不正常的唇,以及傅大小姐在看他家太子殿下时那个嫌弃又恼怒的眼神,立刻想到了什么,面皮微微一热,也不想问他家主子有事没事了,扭头就赶紧避嫌,又退了出去。
傅云琅看见他进来,一声不吭又立刻扭头跑了,就知是他误会了。
偏这时尉迟澍又凑上来,殷勤递水到她唇边:“要么你还是漱漱口吧?”
“毒不死我!”傅云琅忍不住的恼火,大力拨开他的手,没好气的脱口而出,“太子殿下的性命金贵,那解药你吃之前我先试过了,就算中毒也死不了。”
当时情急之下她替尉迟澍试用解药,纯粹是不想浪费时间等欧阳方等人去验,算不上冒险,毕竟她心中十分笃定荀越送来的解药是不会有问题的。
她也并非抱怨或者告任何人的状,欧阳方只是谨慎行事,没有做错任何。
这话落在尉迟澍耳中,就是另一番滋味儿了。
手中茶汤晃出来些许,洒在他手上,他怔愣着表情僵硬许久。
傅云琅意识到说错话,不得已只得先平复了情绪,回身走到他面前,拿走他手里茶盏,又拉过他的手给他一边擦拭手指上的茶水一边澄清:“欧阳大人怀疑解药真假是人之常情,他想让大夫先行查验之后再予殿下服用,只是他行事谨慎的忠君之举,我没有别的意思。”
尉迟澍心中却是一梗,方才持续的好心情瞬间便散了大半。
有些话他知道不该说,一瞬间却没控制住脾气,冷笑道:“你可真是相信他啊!”
他有足够的了解她,他也当然不会质疑欧阳方的行事,于是一语中的就抓住了整件事里的关键。
傅云琅意识到失言,心里咯噔一下。
她对荀越的信任,应该是从很早以前就形成的习惯,加上还有上辈子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先入为主,所以哪怕是险些死在他的箭下,现在她潜意识里还在不断替荀越开脱……
这辈子,他出手了,上辈子杀死尉迟澍和姜沅芷的却未必也是他啊?上辈子没她多事和多此一举的提醒,尉迟澍和姜沅芷他们只会随大部队走,那么他们就该是死在弯月峡谷的埋伏当中的是不是?
她知道自己心中对荀越有偏颇,那是因为他是她这历经两世能在这茫茫人海中寻觅到的为数不多的美好之一了。
为他找借口开脱,并非存着还能再续前缘的妄想,只是她心中真正存在过的美好那般匮乏,她舍不得连荀越这样的人都被颠覆掉。
她低垂着眼眸,不再试图去同尉迟澍对视。
尉迟澍话一出口,自也是立刻意识到他不该戳穿她,毕竟是他先对她动了心思的,在明知道有荀越存在的情况下也一意孤行想带她来大魏的。
过往种种,不是她的错,若她就是始终惦记荀越,那就只能说明他做得不如荀越好。
傅云琅这样理智清醒的人,她心中下意识偏袒维护的,只可能是趋利避害的本能!
心中暗暗呼出一口浊气,他拉过她的手,拿走茶杯放回桌上,然后右手的十指有些轻佻戏谑的挑起她下巴。
傅云琅被迫抬起视线。
眼前少年的眉目间又已经是一片绚烂刺眼的笑意,他稍稍弯身平视她的面孔,鬼祟的挑了挑眉:“既然不怕中毒了,那你方才在花园里的事是不是还没做完?”
“什么……”
傅云琅心情不好,起初也没心思听他究竟说了什么,随后反应过来,再对上少年这张过分漂亮张扬却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她再是心思稳健也慌张的红了脸。
“别浑说!”
她人生的阅历虽广,却唯独没有过少年慕艾的经验。
上辈子她和楚怀安的婚事是一步到位的水到渠成,初见定亲,再见便是成亲时的洞房花烛,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彼此间是连一句互诉衷肠的话都没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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