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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宫宴(蓝小岚ya)


但是好景不长,傅云琅六岁那年,她父亲在领兵平定南边一个藩属国的叛乱时不幸战死。
她母亲惊闻噩耗,没有丝毫犹豫的追随夫婿而去。
一夜之间她就从万千宠爱的官家小姐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姚皇后念及姐妹情分,又怜惜于她,自那以后便将她接进宫,与自己的女儿长安公主一起养在了膝下。
当年,盛名一时的姚氏姐妹各自的女儿也已长成,毫无疑问,她二人便是今夜目光汇聚的所在。
承德帝没有儿子,他甚至也没着急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嗣子,所以今日夜宴长安公主的坐席就紧挨着主位下首,地位十分之尊崇。
再挨着她们一桌的是许贵妃所出的长乐公主,约莫是因为年纪小不太藏得住心思,端坐之余目光瞥向这边,神态间多有不屑。
傅云琅寄人篱下,原就没有和当朝公主争锋的打算,何况如今历尽千帆重回当年,她便更没心思计较这些。
一边与自己的表妹说着悄悄话,一边神思不属。
她悄然看了眼对面。
那里,主位的左下首,比长安公主更加尊贵一等的坐席还且空着。
哦,那个人……
他现在应该也还活着!
有些不好的往事疯狂往她脑海里翻涌,试图唤醒她尘封多年的记忆。
傅云琅心头瞬间窒闷,便用力的掐了掐掌心,强行扯开思绪规避,不让自己去细想。
一群少男少女齐聚殿中,整个氛围其实是相当有生气的。
不多时,承德帝现身。
陪同前来的还有皇后姚氏。
姚皇后三十出头的年纪,加上保养得宜,那张脸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甚至细看都不见一丝的皱纹。
相对而言,承德帝不过泯然众人,相貌很是平平。
再有也可能他这皇位当年就是在兄弟的争斗中凭着逆天的运气捡漏得来,他自己又是个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性子……
事实上,身上帝王威仪也不很足。
不过,心宽体胖,这便叫他显得很是和蔼与平易近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云琅跟随众人一并起身跪地相迎。
待到跟着帝后重新落座,承德帝面带笑意扫过满殿年轻的面孔。
瞥见左侧空着的位子,他目光不禁一顿。
姚皇后亦是面带着笑容,见状便是笑道:“那孩子随性惯了,这样的场合拘束,他不喜欢。”
承德帝也不怒,只嗔了句:“这浑小子。”
姚皇后拍拍他肩膀。
承德帝便道:“随他吧。”
然后便不再计较那缺席之人,场面话说了几句,正式开宴。
这一场宴席,说是琼林宴,在座的都是表现欲旺盛的年轻人,帝后又是有意挑选才俊,就少不得找由头挑人展示才艺,气氛属实是不错的。
傅云琅自是不会在这种场合冒尖儿,但是楚怀安却需要这个契机为自己的婚事打下基础,便在斗诗的环节上脱颖而出,提了一首叫承德帝拍手称赞的佳作。
前世,傅云琅与他生活多年,心知肚明即使没有她的这层裙带关系,依着对方的才华与能力,楚怀安也迟早一飞冲天,是以对他今日的一鸣惊人并不以为意。
倒是楚怀安……
他靠着这样的诗作投机取巧,颇有些欺辱新人胜之不武。
偏偏,在场的傅云琅知道他底细。
楚怀安莫名心虚,所以在跪地谢恩又起身时,就忍不住悄然瞄向对方。
却见傅云琅端着茶盏,只是垂眸饮茶,仿佛对他的一切浑不在意。
毕竟夫妻二十载,曾经无论共同出席何种场合,傅云琅的目光都是光明正大追随他的……
这一瞬间的落差,叫楚怀安心中蓦的似是落空了一下。
但他又很快敛去这种情绪,若无其事退回了末端坐席上。
他告诉自己,既然已经选定了今生的路,便不可再瞻前顾后。
于是饮下一杯酒,也是强行别开了视线,不再关注傅云琅。
前世,他与傅云琅出了事,就未能参加这场宴会,并且因为两人“结缘”的经过不光彩,事后他也没好再向傅云琅打听事情的前因后果,此时坐在这席上百无聊赖,他目光四下搜寻数次,却没见到梅林外那个穿青灰色锦袍的人。
殿内气氛一片和乐,歌舞升平。
就好像他当时邂逅的只是一场错觉,这宫里今夜压根就没人酝酿过什么阴谋。
宴席散时,已经是二更过半。
楚怀安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头脑有些昏涨,跟随同伴勉强出得宫门便与他人告辞,自己扶着路边柳树吹风,很是缓了一阵。
等他头脑稍微清醒些时,周遭已经没什么人。
就在他甩甩头,站直了身子打算离开时,忽听得背后有人唤他。
“楚公子。”
傅云琅的声音,楚怀安还是识得的。
只是意外。
他怔愣一下方才回身。
傅云琅快步自门洞里追出,又唤了声,“留步。”
楚怀安站定,傅云琅却暂未顾得上他。
她追上来,又在宫门前止步,转身塞了一包碎银给门前值守的侍卫:“麻烦诸位回避一二,我只说几句话,请教一句诗词,很快便回。”
楚怀安盯着她递出去的那个颇有份量的平平无奇的小布包,微蹙了下眉。
她常年住在宫里,用不着花银子,而这包碎银又明显是刻意准备……
傅云琅打发了侍卫回首,恰是瞧见他不愉又警惕蹙眉的模样。
这包银子是她之前回寝宫换衣裳时拿的,意图也是在那一刻便定下了。
虽然在明确楚怀安的态度之后还这样追出来纠缠的做法很不应该也很掉价,但原因还是那一个——
就目前而言,楚怀安就是她能看到的最好的出路,她还想争取一下。
所以,她几乎是强压下了隐隐作祟的自尊心,努力平复好情绪,稳步走向楚怀安。
在他面前两步开外处站定,抿了抿唇,直白又恳切的问:“这辈子,你还能再娶我吗?”
意识到重生之后,她一整个晚上都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座宫墙之内将来会有的变故,现在只要楚怀安点头答应带她走,她就绝不回头去掺合旁人的宿命。
哪怕不久的将来,这座宫墙之内必定会风云变色,血流成河!
而这样自私自利的想法和孤注一掷的勇气,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因为方才追出来得有些急了,傅云琅气息微喘,白皙面庞上也浮现一抹红晕。
鬓边的碎发乱了一缕,被一层薄汗黏连,贴在脸颊上。
这一刻,她的颜色瞧着比在宫宴上那会儿更好,也更明媚了些。
楚怀安看着面前少女模样的她,心中不禁又有些许恍惚,脑中浮现的是前世两人大婚当日他在红烛灯影下挑起盖头看新人的那一幕。
那日的傅云琅……
依稀就如今日这般的模样。
只是神色之间更多几分拘谨与端庄,反而这一刻,倒显得更生动些。
男人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蜷缩,几乎本能的就想抬手替她整理鬓边乱发,但是看着面前年轻艳丽的面容又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彼此如今的身份,生生忍下动作。
仿佛做贼心虚般,他不动声色将那只手背到了身后,保持一个疏离又冷静自持的姿态。
“如果这不是一场梦,现在一切重来,你还娶我吗?”傅云琅见他不语,又重复了一遍。
独属于少女的语音清脆又果断。
她就站在他面前,荣辱不惊,眸色清明。
像是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无数个日夜里一样的寻常。
傅云琅就不是会死缠烂打的那种人,她此时追上来,在楚怀安看来也不过是因为过往种种,需要当面要个结果与了断罢了。
他上辈子娶她娶得并不光明磊落。
隐晦的私心里,他一直觉得傅云琅其实是看不起他的。
婚后她的温良恭顺,也只是没有退路之下的委曲求全。
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傅云琅更是叫他感觉到了什么叫自惭形秽。
男人的自尊心在隐秘的作祟,几乎是没给自己任何犹豫考虑的机会,楚怀安果断开了口。
他说:“不能。”
他未曾回避她的目光,这话是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说的。
决绝,又冷静。
但是话一出口,他自己却莫名感觉到了喉头一涩。
而果然,如他所料,傅云琅的情绪未见波动。
她只是,沉默着,又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
耳畔有风掠过,携裹着一丝雨水将来的潮气。
曾经朝夕相对的二十年,就在他一语之间被全盘否定,一夕断绝……
楚怀安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事实上,从傅云琅的立场上来看从始至终他已无疑就是这么个人了。
从他上辈子算计她,娶她,到这辈子丝毫不念旧情的背弃。
可是如今既然有了逆转的契机,他定是义无反顾要回头的。
因为他确实不愿意过上辈子那种日子,揣着对三个人人生的遗憾,永远都不得圆满洒脱的那种日子,他一直觉得他上辈子是走错了路。
而且傅云琅如果没遇上他,只会寻得家世地位都更高也更优秀的夫婿,而他记挂在心里的那个姑娘却是会死的。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拳头紧紧捏着,楚怀安暗暗深吸一口气。
他还想说“抱歉”,体面的解释道个别……
“知道了。”不想,下一刻,傅云琅却是先于他开口,“抱歉,打扰了。”
她唇角甚至得体的微微扯了下。
就好像他们真的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也真的只是请教了他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多余的话,她更是一个字也没再说,从容的转身往回走。
上辈子,楚怀安拿她当平步青云的捷径,这辈子,她原想是拿他做急流勇退的挡箭牌的。
现在他不肯,这也不过意料之中的答案,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平和遗憾。
转身的那一瞬,傅云琅狠狠斩断了心中她与楚怀安上一世的所有过往。
那些,没有倾注任何感情,却真实存在过的过往!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荣辱与共的夫妻,而是萍水相逢,没有任何利益感情牵绊的陌生人。
长长的门洞里,黢黑,没有光。
少女的背影,一步步走得稳健,像是被这夜色于无形中一口口吞噬。
她追出来的匆忙,转身的也干脆,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楚怀安猝不及防。
直到傅云琅重新转身往回走,他才仿佛后知后觉真的意识到曾经的一切真的都变成了一场过去的梦。
二十载的相伴与扶持,风雨同舟一直走在他身旁的人,正在一步步重新走出他的人生。
他拧眉望着她,脚步有些彷徨不稳的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动。
傅云琅一向都是这样的人,对把握不住的人和事从不拖泥带水的勉强纠缠。
意识到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了,楚怀安突然发现,他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果决与洒脱。
曾经他们夫妻生活在一起的那段岁月与时光,走马灯般带着迷离的光影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乱窜。
上辈子他和傅云琅婚后的日子过得不错,却从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是这一刻这女子的离开却叫他觉得像是有一块长进他身体里的血肉被生生撕扯着剥离出去的疼痛。
心脏的某个地方,突然就空了一块,伴着凄冷的夜色直往里面灌风。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惊恐的发现若是此刻傅云琅再转身求他一次,他应该就再也说不出绝情拒绝的话了。
更有甚者,他自己也险些有些难以自控的就要主动追上去。
然后,他又想到了上辈子他爱而不得的那个人。
在他幼年时,父亲曾给他定过一门亲,未婚妻闺名唤做曲怀意,小他三岁,也是与傅云琅同岁。
彼时两家比邻而居,父辈们是同科的进士出身,又意气相投,官场上齐头并进,都是前途光明,一双小儿女也就理所应当成了青梅竹马。
后来他们一家随父亲外放,准岳父却继续留在京城做官。
可是在他十四岁上,父亲却突然病故,楚家从此便退出了官场。
读书人都重风骨,讲道义,那时候他还并未觉得自己这桩婚事会有变故,那些年里也一直和未婚妻保持着偶尔的书信来往。
之后,他在老宅一边读书一边照顾不堪打击病倒的母亲,可是祸不单行,父亲的孝期未满,他母亲也病殁了。
等他相继为二老守孝出来,已经是去年年底。
刚好今年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他火速收拾进了京,为了体面些去曲家认亲,还是先用父亲攒下的家底置办了一座宅院和一间铺面,这才去的曲家。
就在他踌躇满志时,谁曾想已经官拜正三品吏部侍郎的准岳父、这位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长辈却当场变脸,不仅撕毁了他的婚书拒不肯认这门亲,甚至用了最恶毒下作的言语羞辱于他,又将他赶出了门外。
前面十几年,他也是人人称颂的官家子弟,必定会出人头地的翩翩人才,几时受过这等打压与屈辱?
他铆足了力气,在等这次科考。
他也的确是成功翻身,一跃成为了人上人,不仅得了功名,还娶了傅云琅这样的贵女为妻,后又借着这层裙带关系提携,仕途上走的比同科的三甲都要顺遂,可谓彻底的扬眉吐气了。
而他那个小青梅的前未婚妻却过得并不好,应该是曲大人为了与他赌气,逼着女儿嫁去了康王府给他家幺儿做续弦,那位姜家公子又是个不着调的,明明先天不足体弱,还常流连烟花之地,没两年就掏空身子病死了。
这位小公子是康王侧妃所出,那位侧妃又甚是刁钻狠辣,便将丧子之痛全部发泄在了儿媳身上,对着曲怀意百般磋磨。
曲怀意在他家又熬了五年多,直到她那婆母病死才算解脱,之后就被送去了家庙清修。
那时候,她也已经被折磨的一身伤病,没过两年也病殁在了一个冬夜里。
她活着的时候,楚怀安为了避嫌,也为了赌气,一直没去看过她,但是心里终究记得他刚回京那会儿曲家羞辱他,小姑娘却主动追出来,流着眼泪说要等他高中之后再登门。
那时他是少年心气儿,死怄着那口气,不肯低头,可是后来发现在那以后的岁岁年年,他其实是始终有种发自内心的不舍,惦念着年少时与他书信往来相伴相知的那个小姑娘的。
而这惦念,也在曲怀意死后,化作了无边的遗憾。
终生,都未能释怀。
权衡取舍之间,就在楚怀安死死攥着拳头,拼命与自己的内心抗争时……
傅云琅却始终没再回头。
她一个人,慢慢走过那段没有光的漆黑的长长的门洞底下,等着绚烂的宫灯再次花了眼睛,重新站在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中间。
她能感觉到,一门之隔的外面,楚怀安其实还没有走。
曾经相敬如宾生活在一起的二十年,她从没挑剔或者怨恨过对方什么,却是直到了这一刻才突然感觉到了那些岁月如梦一般的迷蒙与可笑。
二十年,她跟楚怀安像是两个戴着假面的戏子一般就那么荒废虚度了。
更可悲的是——
这样的生活,竟然是她眼前能抓住的最好的出路,她还得要舍下自尊自取其辱的去求。
她站在宫灯的光影里,突然觉得由内而外都有点冷。
之前被她支开的侍卫,匆匆忙忙又奔回门洞的另一边值守。
错身而过时,他们身上的铠甲泛着冷光,带着很重的寒意,让人越发的不适。
傅云琅掌根压着心脏的位置用力揉了揉,将心里化不开的那团郁气强行揉散。
感觉没那么窒闷憋屈了,她抬脚继续往前走,忽听得头顶有人语带戏谑的大喊了一声:“喂!”
是一道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嗓音。
傅云琅定了定神,回首去看。
只见那宫墙之上十分招摇惹眼的一抹红。
红衣墨发的少年,突兀的出现在高处,他大大咧咧笑着,如是一幅展开的盛世画卷里走出来的画中人,张扬又鲜活。
少年趴在宫墙上,即使隔了老远,傅云琅脑中也几乎立刻浮现出这人戏谑看热闹的不羁神情。
又是一位多年未见,早就封死在记忆里的故人了。
傅云琅略微的一个失神,下一刻,那少年便单手撑着石墙一跃而下,轻松落定在她面前。

他手里玩着把折扇,刷的一下甩开。
傅云琅视线定格在扇面题字落款处篆刻的“许”字上,多看了眼,之后便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开。
她此刻心情其实并不好,但还是打起精神规规矩矩给对方见了礼:“尉迟殿下安好。方才您没去宴上,陛下还刻意询问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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