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明棠看着拾瑛眼中浮起的慌乱,若有所悟,低笑了一声,握住她温暖的小手,拉着她朝外走去。
“那你可要跟紧了。”微生明棠的声音轻快地传来,“别松开我的手。”
拾瑛恍惚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微生明棠的体温比她偏低一些,她本该是喜欢火的炙热,却也莫名贪恋这一抹凉意。
入冬之后,北地的白昼越来越短,黑暗似乎正在蚕食这片本该繁华的土地。
苍穹之下,冰海之上,一个孤傲萧索的单薄身影御风而立,似孤鸿,似离雁,于海风中轻扬衣袂。残阳如血,日月同天,她站在阴阳明灭之间,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看着晏霄冷厉的面容,谢枕流沉声道:“你现在收手还为时未晚。”
晏霄动作微微一顿,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
“收手?那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凤眸淬着剑芒似的寒光,在几人面上一一扫过,“被剥夺厄难书,然后终身囚禁?”
苦嗔行者对她怒目而视:“你竟然放出那么阴兵邪修为害人间,道盟七宗顷刻便至,束手就擒还能留你性命!”
苦嗔行者话音未落,便被晏霄的掌风打在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晏霄冷笑一声,看向谢枕流说道,“你看,这就是道盟对我的态度。我不无辜,更不是良善之人,我身上烙印着阴墟与凤千翎的标记,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该死。”
“很多年前,我也想过一死了之。”晏霄的声音忽地轻了几分,似乎想起了过去,但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但现在,我只想好好活着。你们可以劝道盟七宗束手就擒,那样也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晏霄面上的讥诮与嘲讽让几人眼中都浮上怒意,唯有谢枕流眉峰紧皱,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晏霄。
谢寻从晏霄身上窃取到厄难之力,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晏霄与谢寻合力打开了阴墟天眼,放出了十万恶鬼是不争的事实。
晏霄回不了头了,回头无岸,只有万丈深渊。
谢寻本还对晏霄心存疑虑,但晏霄打开阴墟天眼,此举算是彻底与世为敌,向道盟宣战了。
像谢寻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相信别人,他很清楚,晏霄也不信任他,两人不过是因为共同的目的与利益暂时结成同盟。所谓的血缘关系在谢寻心中算不了什么,晏霄也不可能将他当成生身父亲。他们不曾将彼此视为亲人,但世人却不会将他们视为独立的个体,她身上流淌着谢寻的血液,就该背负起谢寻的罪名。
阴墟阎尊,罪人之后,这是烙印在晏霄身上的标记,流淌在血液里的原罪,洗脱不去的污点。
更何况,她身中血咒,没有谢寻的解药,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关系就是利益,但最稳固的关系也是利益。
玉京的轮廓在昏黄的夕阳下逐渐清晰,在巴屠和九藏的带领下,数万阴兵邪修向玉京结界发起猛烈的进攻。玉京结界在数万邪修的强攻下散发出琉璃般的光芒,此时援兵未至,玉京结界经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击,只怕不多时便会崩裂。
谢寻笑道:“玉京乃是远古通天之所,古时圣君诞生之地,今日攻下此城,人族当生新君。”
话音未落,却见城中忽有灵力汹涌,像是有绿色的汁液滴落在光滑的蛋壳之上,很快便晕染扩散开来,每一点绿意都在散发着勃勃生机,那是一棵棵擎天巨木,撑开的树冠像一只只手掌顶住了玉京的结界,氤氲的流光让濒临崩毁的结界重新焕发光彩。
谢寻顿时脸色一沉:“那是什么?”
而此时的玉京城中,有着同样疑问的人多不胜数。
黎缨仰头看着遮天的绿意,缓缓收回视线,看向远处脸色苍白的白衣青年。
与草木心意相通,以心血焕发草木生机,微生氏的后人……
“青帝苍宸血脉。”黎缨喃喃自语,“难怪他身上有神族的气息……”
第六十四章
作为远古存活至今的四大神兽之一,万妖之王,羽族之皇,黎缨知道的远古秘辛远比人族要多。
世人只知道,远古时期,神族大战导致了天竺山崩,而在朱紫墟的远古遗卷中明确记载了引起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
青帝苍宸,便是当年引起天柱山崩的四罪神之一,另外三个罪神,分别是杀神凌霄、阳神旭昊与太阴玄素。四神之战,撞毁天柱山,导致了天崩地陷,生灵涂炭。为了维持天地的平衡,混沌珠舍身补天阙,而天命书抽取四罪神的神骨,取代天柱,立于四极,支撑天地。
四罪神被褫夺神位,囚禁受罚,而其信徒,也被打入轮回背负罪业,于世间历经灾劫。这四罪神的后裔,便是后来辅佐过圣君的四大家族,也是如今的玉京四大家族——声名仍在的公仪、微生,以及早已灭族的高阳、素和。
这些秘密都属于天机,即便是朱紫墟,也只有历任族长才有权限可以查看,而就算知道,也不能外泄,否则必遭大难。朱紫墟之所以知道得比别人更多,是因为帝鸾一族与阳神旭昊关系匪浅,九阳黎火便是出自太阳真火。但那已是数万年前的事了,如今神族早已不复存在,而玉京四姓也只剩下一个不得与外界来往的祖训,后人也忘了这祖训因何而起。黎缨没想到的是,数万年后竟还有人能重现青帝苍宸的力量。
春神青帝,也被称为木神,主草木之生,是远古时期受人族供奉最多的神明之一,如今玉京中仍保留有春神青帝的神殿,只是断壁残垣,只剩下一个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框架。朱紫墟的古书上记载着青帝的相貌,说他俊美风雅,白衣青簪,手执柳鞭,袖盈春芳,就算在神族也是少见的美男子,但春风最是温柔也最是凉薄,他独来独往,孤高倨傲,为众神所不喜。
黎缨与微生明棠接触不多,但此刻回想起来,也确实有几分青帝苍宸的神韵。或许是苍宸的一缕神魂复苏,或许是苍宸的一点血脉觉醒,这才让他有了这殊异之处。
“微生明棠,你不能再继续了!”拾瑛皱着眉头,看着微生明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容,她恼怒地出声喝止了他。
微生明棠眼前一阵晕眩发黑,脚下踉跄,被拾瑛赶紧扶住了臂膀。
“我还好,只是有点累。”微生明棠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还有两颗种子,你送我过去河对岸……”
拾瑛抿着唇,眼中冒着火,一脸的不甘愿。
微生明棠叹了口气,仰头着看黑压压的天。
“再拖上片刻,援兵到了就好了。”
“你……你已经流了很多血了!”拾瑛眼眶有些发红。
“相信我,我知道分寸的,只是现在有些虚弱,过后休养一阵就好了。”
听着微生明棠这么说,拾瑛虽然满心难受,但还是听他的话行事。
少女化身大猫,一身火红的皮毛威风凛凛,她屈膝蹲下,让微生明棠趴在自己背上,耳尖颤了颤,说道:“上来!”
微生明棠伸手抱住大猫的脖子,温暖的气息包围着他的身体。大猫腾空而起,于夜风中疾驰。
微生明棠微笑着看着她毛绒绒的耳尖,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一下。
拾瑛呼吸微乱,羞恼道:“不许摸我耳朵。”
微生明棠动作一顿,却听猫儿又低低嘟囔了一句:“抱紧我,别掉下来了。”
微生明棠的心都化了,低笑了一声,脸颊轻轻蹭了蹭她后颈柔软的毛发。
——怎么那么喜欢她啊……
“拾瑛。”微生明棠轻轻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事?”拾瑛有些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
“我喜欢你。”
夜风很安静,拾瑛也很安静,只是骤然僵硬的肌肉与紊乱的心跳出卖了她。
好像等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回答。
“我也喜欢我自己。”
微生明棠笑了一下。
拾瑛又说:“你对不喜欢的人都付出了太多,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
她是只爱憎分明的猫妖,不懂凡人那些掺杂了太多的感情。
微生明棠微微失神:“因为这世间万事……并不是只能用喜欢讨厌来界定。就像一株草木,生在哪里,并不由它自己决定,只是偶然被风吹落,哪怕只是一片贫瘠的土壤,它也只能扎根于彼,落地生根。而取自于这片土壤的一切,它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这一刻,微生明棠恍惚有些明白了微生垚的身不由己。
微生垚的抗争,他的抗争,都是同样软弱无力。微生垚选择了自戕逃避,而他只能口舌相争发泄心中怨恨,每一次伤害父亲的同时,他也在狠狠伤着自己。但无论如何反抗,他们终究都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为了一个姓氏、一片故土,耗尽最后一丝精魂。
拾瑛是一只来去如风的小猫,她不明白故土对草木对人族的意味,她认真想了想,说:“那你不是把草木移栽到你的药园里了吗?还清了一切,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微生明棠微微一怔。
拾瑛四肢落地,来到了河畔。她化为人形面对微生明棠,河面的柔波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你可以跟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
微生明棠瞳孔一缩,喉结滚动,眼中缓缓浮起了温柔的笑意,似三月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他想起先前拾瑛说的那句话。
——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
“那拾瑛喜欢我吗?”微生明棠柔声问道。
“你这人虽然身娇体弱,嘴巴刻薄,毛病也多……”拾瑛脸上微红,目光游移着落在微生明棠微翘的薄唇上,“但是也不算讨厌。”
如果不讨厌一个人的缺点,那一定是喜欢极了他。
少女不明白这个道理,傲娇又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喜欢,眼波摇碎了星光,颊边飞上了云霓,是这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唯一的艳色。
微生明棠噙着笑垂下眼眸,于冬夜感受到了暖意。他将一粒灵种抛入泥土里,流淌着金光与神性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灵种瞬间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于一瞬间抽芽长叶,向着天空不断攀升,巨人手掌似的叶子撑住了结界。
拾瑛仰起头,好奇地咦了一声,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朵飘落的花,馥郁芬芳,像极了微生明棠身上的香气。
“为什么它开花了?”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的唇边,回答了她的话。
有一株擎天巨木撑住了结界,那一株巨木错落地开放着鲜妍的花朵,散发出冲霄的香阵。
公仪徵俯视玉京,清亮的黑眸微亮,掠过一抹恍然。
“是明棠的气息。”他轻轻说了一句。
“微生明棠?”谢寻听到了公仪徵的话,不禁皱起眉头,他对微生家的那个逆子向来是看不上的,性情孤僻,修为不济,他虽相信公仪徵的判断,却不肯相信微生明棠有这样的本事。
“呵,管他是谁,这点灵气也不过多支撑一时半刻,无济于事。”谢寻不屑说道,他飞身向玉京逼近,张开五指,厄难之力于掌心聚拢,霎时间风起云涌,惊涛拍岸,雷霆怒喝响彻玉京上空,黑沉沉的云压着光芒流转的结界,天塌似的恐怖威压让城中尚且清醒的百姓都瑟瑟发抖,心胆俱裂。
这种力量已然跨越了人力的极限,引天地之力为己用,在神明面前,人族与蝼蚁无异,一切的反抗都毫无意义,只会让人心生绝望与跪伏。
谢寻感受着这股浩瀚磅礴的力量,目露痴迷与沉醉之色,无怪乎世人渴望成神,原来这就是神明的感觉,他似乎能窥见一丝天道的意志了,虽然依旧遥不可及,但却更加勾起他的向往。
谢寻怒喝一声,天雷劈落于结界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声,结界出现了一道裂痕,便在此时,一支燃着熊熊烈火的羽箭如火流星一般朝着谢寻疾射而去。
热浪扑面而来,穿过了结界的缝隙,谢寻感受到这一箭蕴含的威压,心下一惊,当即侧身避开。箭矢自谢寻身侧越过,燎起一阵灼热的风,却于半空之中猛然折身回返,仿佛火凤回头,扬起修长的脖颈发出一声尖啸,尖锐的长喙凶狠地向着谢寻啄去。
谢寻脸色一沉,双掌交叠于身前,灵力全开,暴怒的火凤撞上他的掌心,火影之中似有一双怒目凤眸灼灼慑人。九阳黎火是蕴含着神性的太阳真火,谢寻前力已竭,后力未至,而这一枝黎火神箭乃是黎缨蓄足全力而发,极尽霸道与与杀性,谢寻登时便知自己接不下这一箭。
便在这时,晏霄向前伸出右手,于虚空处收拢五指,用力一攥,那火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长颈,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翼震颤,热浪渐熄。
谢寻松了口气,但是正面迎敌的双手却还是受到不轻的灼伤。
“黎缨!”谢寻看着那袭耀眼的红衣逼近,脸上露出痛恨与忌惮的神色。
黎缨竟会先道盟众人先一步到此,而跟着她到来的,还有帝鸾一族的大妖。朱紫墟与玉京相去不远,但朱紫墟的帝鸾一族向来与世无争,孤高倨傲,谢寻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此刻多管闲事。
结界缝隙处,数十个帝鸾大妖张开双翼,严防死守,不让那些邪修冲进结界之内,而结界缝隙也在灵气的修补下逐渐弥合。
黎缨握弓在手,修长的五指捏着另一根箭矢,箭簇正对着谢寻眉眼之间。凌厉的凤眸紧紧盯着谢寻:“竟然是你。”
公仪徵的父亲,公仪家的家主,那个有仁义温厚之名的男人,修道界的人给他几分敬意,但也未曾真正将一个金丹修士放在眼里,但黎缨方才亲眼所见,此人的实力绝对是顶尖法相,一直以来他都在伪装。
她深吸了口气,目光又看向不远处一脸冷厉的晏霄,眼中闪过不解之色:“晏霄,你为何助纣为虐!”
晏霄神色淡漠,没有回答,谢寻大笑道:“那自然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黎缨瞳孔一缩,震惊地看着晏霄:“他说的是真的?”
晏霄没有回答。
黎缨的目光扫过重伤的谢枕流几人,她不知道在凤凰冢内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当务之急唯有一件事。
“交出解咒药水!”黎缨对着谢寻厉声喝道。
“你该不会以为我大费周章攻破结界,是为了给你们送药的吧。”谢寻冷笑了一声,抬起双手,重新聚拢厄难之力。
黎缨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身上节节攀升的气息,沉声低喃道:“厄难之力……”
他看向谢寻眉心浮动的黑莲,想到在截天教密室里看到的窃运符箓,心中已有明悟。当年血宗便以窃运符箓窃取过吞天神尊的神力,谢寻习得血宗禁术,定然是也用同样的方法窃取了厄难之力。
谢寻正要向黎缨报一箭之仇,忽见玉京结界之中亮起阵阵光芒,那是枢机楼扶摇阵运转之时方有的灵力波动。
道盟七宗的援兵到了!
防守在结界缝隙处的帝鸾援军顿时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东西两侧也有数不清的身影御风而至,对邪修阴兵形合围之势。
两道身影穿过玉京结界,落到黎缨身侧。
“道盟多谢朱紫墟出手相助。”一个温润轻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站在黎缨左侧的美貌女修。那人乌发及腰,容貌妍丽,星眸灵动,周身散发着华贵出尘的气韵,正是四夷门掌教曦和尊者。
“客气了,这是朱紫墟应尽之义。”黎缨朝曦和尊者点了点头。
另一边的来者身披百纳袍,眉目庄严,不怒自威,却是悬天寺的掌教空吾尊者。
“群玉芳尊与千罗妖尊在城中照拂身中血咒的百姓。”空吾尊者说道,“这里便交给我们吧。”
城中有两位掌教维持护城结界,那道被谢寻撕开的缝隙很快便又合拢,而赶来的道盟修士相护配合,阴墟邪修也无法坚持太久。
苦嗔行者与徐音见援兵已至,形势逆转,脸上一喜,徐音对曦和尊者喊道:“师尊小心,谢寻施用血宗禁术,若身中血咒,便会被他窃取力量。”
他们几人都是法相境的修为,远在那些阴兵之上,能供给谢寻的力量更为强大,留着他们比杀了他们好处更多,可以作为人质,也能作为补给。
苦嗔行者双手合十,肃然道:“谢寻若敢以我之力伤我道盟修士,我必兵解自尽,不让他得逞。”
谢枕流沉声道:“玉京数十万人皆中了血咒,谢寻不能杀。”
曦和掌教眉心蹙起,郑重地审视谢寻:“你作恶无数,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谢寻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尖锐刺耳,响彻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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