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又笑,“哎呀,你莫紧张嘛。瞧你稚气未脱的模样,却绾着高髻,想必是新妇啦?你在家同你的夫君说话,也是这般不吭声吗?你衣着华美却不俗,是官家女眷吧?你的夫君是哪位?说出名号来,兴许和我阿爹认识,咱们以后还能作闺中好友,一起出去玩呀?”
这人的话好多,余娴心中暗道,若是不与她搭话,她怕是能一直问个不停,想了片刻,余娴羞涩道,“我夫君,是鄞江城少有的俊美男子,文武百官里,他是最俊美的。”
女子耷拉下眼皮一挑眉:啥?
随即女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又指着满脸通红的余娴道,“有这般夸耀自家夫君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说说,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娘子?”
余娴捂着红颊,大为窘迫,“我们现在约定好不再讲话,待你猜到了我夫君是谁,才能讲,否则我是不会和你玩的。”
女子饶有兴致,“啊,太有威胁力了,那我得好好猜猜,他是……”她一顿,果断道,“刑部余尚书的乘龙快婿,萧蔚。”
余娴讶然,“他成了我阿爹的女婿后这般有名了?还是因为你先猜出了我的身份?”许是她已知道囚车中的人是谁。
女子却用手指点了点下方。
余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萧蔚正站在马车边,望着自己。她面色一红,比刚才更窘迫。
“放心,他没听见你方才的话。”女子撑着栏杆朝她挥手,“小娘子,说好了,下次我给你下帖子,你要来我府上玩呐。”
余娴轻颔首,想了想,拿起桌上沁心饮白玉杯,小抿了一口向女子示意,才提着裙下去。
女子看着下方,萧蔚抬眸与她对视一眼,她露出尖牙笑得明媚,萧蔚则移开视线,接过余娴上了马车。女子喝了一口茶,啧啧称道,“满心算计的坏狐狸,情爱,他有吗?可莫伤了我小娘子的心呐。还是我来为你们找点乐子吧,小娘子定会感谢我的。”
喝罢,她将茶杯从楼上摔了下去,清脆的响声引得众人抬眼,在瞧见是大美人后无不露出笑颜,女子颇为享受,开始哼起小调。
这厢马车回到萧宅。
清早拔腿就跑的账全数算来,良阿嬷垮着脸,向萧蔚福身,止住他进卧房的脚步,“姑爷说小姐手上有伤,遂带小姐擦药,没想到带着带着却带出了府,如今一趟回来,怎不见伤?”
萧蔚面不改色,“愈合了。”说完,抬腿进卧房,关了门。
第19章 嗯。嗯????
他执意要耍无赖,谁也拿他没办法。曾经笼络余府上下,一朝失策仍是被余母挑出毛病,险些被迫和离,而今索性放开手脚,只要余娴的心一直在他身上,他就还有时间揭开玉匣尘封的真相。心口的疼痒翻上喉头,他微微握拳,这磨了二十余年的旧伤,唯有玉匣之谜得见天日,可作良药。
“萧蔚,你不舒服吗?”回过神,余娴就站在他身前,用一双澄净的眼眸望着他,他毫无察觉。就像龌龊的心思被坦荡轻柔抚住,萧蔚一时有些慌乱,往后退了一步,巧合的是,正避开了她伸出来要探他额间的手。
他躲开了?他竟然躲开了?余娴一怔,她是想到那方红鲤钱袋和锦帕,才放下矜持,想主动与他亲近几分,他竟如此灵敏地躲开了?瞧他讶然的神情,怕是连自己都始料不及,难道是出于本能?
她的自尊心严重受挫,立刻将伸出来的手翻转来、翻转去,比划到眼前,又拉远,假意看指甲,“哎呀,我说这双手怎么瞧着少了什么,原是许久不曾染蔻丹了,正好过几日要去国公府祝寿,得体面一些,你瞧瞧我这手,染个什么颜色好?”
她说着,侧颊已羞窘成红色,仍故作镇定,还把那手放在另一手的掌心,翻来覆去地捉摸。
萧蔚是个神人,状态调整得很快,察觉到方才险些暴露,立马补救。只看他往前一步,将余娴白净的手牵起,打量片刻后,缓缓道,“娘子的指尖莹润透红,蔻丹自成,无须涂染。”
他那双真正莹润的红酥手将她一牵,嘴上的三分撩拨都多余了。余娴一贯应付不来,迅速收回手,谈起要事,“我看二哥的脸色还不大好,与我同在鸣翠楼饮茶的那位姑娘说,囚车游街绕不回来,我确实也没再瞧见,不知二哥后来醒过没,游街时一路颠簸,又恐他身上伤口裂开。”
萧蔚安慰她,“方才回来时不是吩咐小厮再去余府问了吗?岳父那里一等伤药多如牛毛,那般伤势都能保住性命,路途颠簸左右也只是再受些皮肉之苦。比起这些,他往后要如何自立,你好像不是很担心。”
余娴淡然道,“二哥虽对我很好,但我也晓得他和大哥都是个孬的,逞凶斗狠、仗势欺人,与院里的丫鬟不清不楚,如今还沾上了赌,他就算不落残疾,也无法自立,落下残疾,没法再去祸害他人,也再做不出祸害余府的事,作为妹妹,我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后皮肉之苦能少则少,作为爹娘的女儿,我却能坦然接受他是这样的结果。”
她说完,抬眸看向萧蔚,萧蔚慌张地错开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提到鸣翠楼那位姑娘,余娴又多聊了几句,“她甚是美丽,不知是哪家的官小姐,谈吐爽朗,姿态洒脱,好结交,我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她也能谈开,还邀我去她府上玩。”
萧蔚眉心微沉,“她便是祁国公的掌上明珠,梁绍清。”
“祁国公之女?是昨日我们猜测在背后窥伺玉匣,施计让巡城司将阿兄抓去的人?”余娴拧眉,无法相信,“可她不像阴险之辈……”
萧蔚解释道,“接续绍,朗风清,她的名字是去世的老祁国公为她取的,希望她接续祖辈明月之朗,惠风之清。然而此女性情张扬顽劣,随心所欲,最喜害人作乐,或许不该称其为阴险,该称其恶劣。”
余娴又糊涂了,“你不是说端朝太平时,老祁国公便去世了吗?怎的给她取了名?她多少岁?”
萧蔚思考了下,“约莫有二十五了。祁国公似乎不打算让她出嫁,她也没寻着称心的郎君,前些时候还寻人贴了告示,说此生要赖在祁国公府吃喝玩乐,花光她爹的钱,躺平她爹的地,等她爹死了,把骨灰和泥,塑成像,开门迎接各路英雄去她府上拜财神。”
“啊?”余娴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她和她爹有仇吗?这样毫不避讳生死,与诅咒何异?祁国公怎的也不管束她?”
萧蔚摇头,“祁国公性情温顺,怕是训不过。而且,鄞江都说祁国公把她当个宝,什么都依着,怕是只会觉得是少女活泼,爱好捉弄罢了,以祁国公的地位,并不放心上。”
爱好捉弄?余娴想起清晨她请自己喝的那杯沁心饮,顿时有些难受,也不知她有没有在那杯茶里放些不干净的东西找她乐子,这么想着有点慌神,伸手捂住了小腹。
“怎么了?”萧蔚盯着她的手。
余娴将早晨梁绍清请她喝茶的事说了,萧蔚问她可有不适。
“没有什么感觉。”余娴摇头,“她捉弄阿兄是为了探玉匣,但她见我时并不认识我,想来也不会以捉弄生人为乐吧?应是我多心了。”
萧蔚默了片刻,对她说道,“没有定数的人,唯一的定数,就是没有定数。还是寻大夫来看看吧。”
两盏茶的功夫,大夫就赶到宅中,萧蔚只说夫人的身子弱,看如何调养一二,大夫应首后为她把脉。
陡一诊上,萧蔚和余娴两人的视线欻欻地跟过去,紧紧盯住了大夫,神色无不紧张,大夫顿时冷汗狂下,怎么了怎么了?他幼年学医时给人开错一回药被发现了?
一边把脉,一边都能感觉到这两人屏住了呼吸,大夫不由得蹙了眉头,又心想着难道他把脉的女子不是夫人,而是即将进宫的妃子?否则怎的感觉寒芒在背,倘若把错一步,就要掉脑袋?
余娴见他皱眉,握紧了绢帕,心道茶水果然有问题?
大夫放下她的手腕,故作轻松地捻着胡须,对两人道,“夫人气血两虚,近几日又劳心操神,夜不成眠,确是需要调养一二。”
之前余娴的气色很好,怎的突然两虚?萧蔚怕大夫是有难言之隐不敢说,便追问道,“还有呢?可需要我格外注意些什么?”
大夫一愣,反应了下回道,“哦……那,大人悉心照料即可,老夫开几服补气血的药,平日多食多饮,倒是不难调养。”怪了,这也要提点吗?难道这位大人还有什么弦外之音?给达官贵人看病的大夫早已练就七窍玲珑心,遇到这种事,难免往深了想,隐约觉得萧蔚和余娴都在等他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口。
萧蔚见他神色飘忽不定,似乎还在揣摩如何将难言之隐脱之于口,顿时沉了眸,心道那女子果然下了什么药,他声色微严,追问道,“还有吗?”
看诊的气氛竟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余娴的心也高高悬起,难道真有什么不可言状之物在茶水中,她合上眼叹了一声,只道是命数,遂轻声安抚道:“你不必顾忌,直言便是。”
大夫顿时挺直腰背,倒吸了口气,又赶忙颤抖着手把了一次脉,琢磨这俩人到底想让他说什么?没问题啊这个,就是月事将近,气血亏损,稍加调养即可。难道月事也要他提点注意?或许这位夫人真是什么要进宫的妃子不成?需要知道小日子,推算恩宠?或是避开恩宠?
可若真如此,这位大人又岂敢唤她夫人?难道……是这位大人和夫人被长辈催促生子,想要推算行房时辰?
思及此,大夫恍然大悟,起身,谨慎地向两人躬身一揖,“大人还需注意,夫人是因中旬月事将至,才会气血两亏,若要行房,请大人与夫人于本月下旬、次月上旬为佳,亥时至子时为宜,但夫人身子羸弱,大人健硕,还请大人多克制,以夫人身体情况为先。”
萧蔚原本拧眉沉眸听着,听着听着,眸子里多了些疑惑,一开始肃然回:“嗯”,话音落时,他愣住,几乎和余娴同时——
“……嗯?”
两人窃觑一眼,纷纷调开视线不敢再看,萧蔚从前只是遇到僭越之事耳尖发红,此时却侧颊通红,烫得痛人,他故作镇定,示意大夫出门开药,避开和余娴同处一室的尴尬。
余娴端着少女懵懂的神情,淡淡看着别处,直到萧蔚走出门,她才如虾子煮熟,瞬间变红。
一刻钟后,春溪来禀报去余府的小厮回来了。
“夫人说,二少爷从昨夜到游街毕都醒过好几回了,是被痛醒的,如今回了府,好好将养着就是,大夫也说二少爷命大,待养个几月,或许能坐行,只是有些跛,不能跑跳了。小厮说老爷夫人瞧着精神气如常,夫人还让他带话来,让小姐别挂念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哦,还有老爷让叮嘱的,说国公府寿宴是小姐头一回离开夫人去参的宴,好些女眷不熟络,须得格外谨慎机灵些。”
第20章 你夫君说我坏话了?
叮嘱切切,不日中旬至,祁国公梁忠于府中大摆寿宴,正门大开,赴宴者络绎不绝,足请了半朝文武,锣鼓喧天,华盛满目,确是余娴不曾见过的奢阔场面。匾上“敕造祁国府”五字金书比震天响的爆竹锣鼓还要夺目许多。
门两边各有几名小厮登记唱礼,石狮旁亦有管家相迎,萧蔚招手,示意小厮去将他们备的礼抬入府中,几名小厮“嚯”了一声,面面相觑,一个腿脚快的,已经跑进府喊人手了。
硕大的一抬箱,要七八个人挑,箱子上陪衬的绸花都足有一人双臂合抱大小,除了大,还不是一般的重,七八人抬时青筋暴起,压垮了腰。再仔细一看将此物抬来的萧宅小厮,分明有二十人。这厚礼不仅引起管家的注意,也引起了周围来往高官的注意,纷纷问萧给事此乃何物。
有些好事之人酸溜溜地取笑他,莫要谋大,否则太过明显了教旁人笑话,意在点他趋炎附势。还有一些人与萧蔚交好,担心他送的礼太厚重,抢了上级官员的风头。但最多的,是探听何物的。
对此,萧蔚一概只回以一笑,余娴亦随他展颜,登记时若无其事地报了“松龄鹤寿八奇八宝玲珑匣”。听起来花里胡哨,确实也很唬人,有心者已生出几分猜测,盯着箱子陷入沉思。
进了府门便是辽阔的厅堂,以官职位阶入座,本应井然有序,然而客人多离座寒暄,各个又是华服盛装,放眼望去,竟如石榴籽一般华而无章。
因赠礼一遭,萧蔚还未落座,就被不少同僚截住,以公务为借口,探八宝玉匣,另一边女眷席上,余娴也没落得轻松,刚落座,几个舌灿莲花的妇人便拥上去了,也不管认不认识,抓着她的手一通问候,一会儿夸余娴头上的红鲤簪,一会儿问她与夫君可还和睦,实则是应了各自郎君的意思,来打探玉匣。
妇人们见余娴年轻,神色又怯,是个新妇,都觉得好欺负,探听个消息岂不是信手拈来。哪晓得这新妇当真从劳什子机关匣讲起,说到她的萧郎亲自为她插上红鲤簪为止,一遍又一遍,也不管旁人爱不爱听,问没问起,但凡上来找她,她都说一次。
后来大家回过味儿来了。好厉害的敷衍法子,一场圆打下来,净听她显摆夫君,玉匣的事是一个字没吐。
总有几个妇人不死心,听了百八十遍的红鲤簪,聊得嗓子沙哑了,仍拉着她一步步诱导,“你的夫君确实很爱你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只是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哪里来的银钱买今日这样厚重的礼?我仔细一想,险些忘了,你本是余府的掌上明珠,那厚礼,可是你替余府二老赠给祁国公的?”
余娴左右瞧瞧周围,压低声音道,“你问到点子上了,我只同你一人说,你莫传出去。”
那妇人笑开了,冒烟儿的嗓子终于得到了慰藉,她也压低声,“瞧你说的,我都同你聊这么久啦,还不信我?你快说,我保证不告诉旁人。”
余娴又神秘地看了看身旁,见周围妇人都在磕瓜子,才放下心来,“我同你说……”
旁边的人屏住呼吸伸长耳朵。
那妇人凝神,“你说。”
余娴说道,“我夫君的银钱确实多,我也不知他哪来的,还是阿爹告诉我,那都是他受陛下赏得来的,听说他送我的那支红鲤簪就价值十五两呢。再说起那红鲤簪呀……”
“……”妇人恨得咬牙切齿,红鲤簪!又是红鲤簪!这小娘子分明是在耍她,无论聊什么都能绕回红鲤簪!她彻底放弃了,深吸气摆手扇风,十月的天,给她气得满头大汗。
没人再围着余娴,她落得清净,低头抿了口茶,再撩起眼帘慢悠悠找寻萧蔚的身影。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官员更是难缠,还将他簇拥着,好在萧蔚身姿挺拔,她略一望就瞧见了。
萧蔚正和打趣他风头太过的同僚说话,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微侧眸将视线穿过人群间隙,精准地落到她那里,见她歪着脑袋看他,他一边与同僚周旋,一边也微微歪了下脑袋,又轻挑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余娴轻轻用指尖点了点身旁的妇人们,又摊手示意自己有些无奈了,还没得到萧蔚的回复,眼前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他俩的视线。
茶座前分明一大片空地,这人却刚好站在余娴坐的茶座前,与她仅一步之隔,余娴被迫将视线上调,调至头顶时,此人的衣着也尽收眼底。杏黄色的大襟长衫,金黄色的织金锦马面裙,花色是万寿菊,绚烂如晌午时分的日光,搭了深黄浅绿交织成云纹的纱质云肩,云肩下坠满环佩、香囊,随着急停的步子摇摆,相击相鸣,煞是悦耳。
馥郁的脂粉香扑鼻而来,这人背着光,瞧不清容色,只能隐约看清她脑袋上朝天髻的轮廓,和比日光还耀眼的簪钗,有用缠花做的重瓣万寿菊,栩栩如生,有镶嵌五色宝石的金步摇,金光灿灿,还有银贝珍珠攒成的珠花簪……数不胜数。余娴觉得太过繁复。
“又见面啦,小娘子。”沙涩的声音几乎贴着余娴的双耳钻进来,原是声音的主人弯下腰凑近了她。
这张脸从日光中脱出,映入余娴的眼帘,她顿时觉得,如此繁复扎眼的装束,亦有绝色之人相得益彰。
梁绍清叉腰,“你的夫君怎么舍得把这样的美人抛下?”她明知宴席分了男女客座,仍是怪怨道,“一个人很无趣吧?”
因着上次萧蔚讲过,是梁绍清在背后放了冷箭,余娴记着仇,便不愿意再和她说话,只淡淡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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