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说的去做!”
几人一边说着话,脚下也不停,步子迈的极大,转眼宏丽皇城就已近在眼前,浅白色的淡云缠绕在紫柱金梁间。黄色的琉璃瓦上,是四条欲腾云而去的金鳞飞龙。
等到了城门口时,祁嘉才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一位中年书生挡在他面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头发中已经隐隐透出雪白来。
疾行的步伐缓下,祁嘉敛下眼皮,颔首示意:“先生。”
来人正是祁嘉生父的曾经的军师——吴松州,他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祁嘉从小长大的。
吴松州俯身行了一个礼,也不啰嗦,直接道:“张越之等一干新臣不满你执掌西北军已久,想尽了一切办法将你逼回京城,现如今他们是要釜底抽薪、一举拔除,少主人可明白?”
祁嘉点了点头,“我明白。”
吴松州又道:“这些年来,陛下表面做和事佬,不曾与你疏离,私底下却与张越之等人接触良多,少主人又可知晓?”
祁嘉抬起头来,望着吴松州,忽然间笑了笑,答道:“我知晓。”
吴松州望着眼前的青年,这次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陛下她虽与你一同长大,可数年过去、早已是物是人非,权利侵蚀人心,父子都可相残,更何况……”
“——我明白的,吴先生”,这一次祁嘉未等吴松州说完,直接出言打断。
到此境地吴松州面上终于现了急切,“那你的志向呢?你从小立誓,要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耗费数十年之功,莫非就要断送在今日了吗?“
祁嘉竖起手掌,止住吴松州的话头,只平静的望着他,淡声道:“先生,不必赘言。”
“既然如此……”吴松州起伏的胸膛忽然间就停住了,他望着祁嘉的神色,终于明白今日自己是劝不住的,他侧了侧身让开了路,“少主人既已清楚一切,请。”
祁嘉轻轻一颔首,解了披风扔给张恒,吩咐道:“我一人去便是,你们都不必跟来。”
他一脚踏过宫门口高高的门口,却听身后一道夹杂着哽咽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大人,那我们怎么办?!那些誓死跟着您的弟兄们怎么办?”
“如果陛下当真信任咱们,为什么会是张越之送她回宫,又为什么这么急的昭您入宫?您都忘了,当年咱们明明都要打道蛮子们的老窝了,是谁逼咱们回来的?!”
“主子您忘了,我可没忘,兄弟们也都没忘!”
“李老五,住口!”那李老五被这一声斥的,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竟露出些许滑稽来。
吴松州远远的朝祁嘉一躬身,“恭送少主人。”
正午日光大盛,盛得过了头,原本应当温暖的金色日光竟显出一种诡异的惨白之意,明晃晃的落在祁嘉远去的背影上,仿佛象征着某种不详。
李老五愣愣的望着,忽然之间别过脸去,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再转回头来时,眼睛红通通的,跟个兔子似的。
张恒拍了拍他肩膀,“哭什么?大人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不会在意的”,他掉转头朝城外的方向去了,“咱大人也是没办法。”
“咱大梁才安稳多少年啊,若是再内乱起来……”
两仪殿前,螭吻蹲守在四方檐角,远眺天际。秋风卷着枯叶,自殿前平地上簌簌滚至祁嘉染了血迹的黑色麋皮靴旁。
来人一身内监服,手捧一捆麻绳,吊着眼角,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模样,“祁大人,这麻绳的滋味,尝尝罢?”
祁嘉面色极平静,“这是陛下的意思?”
“管不管谁的意思,今日这麻绳的滋味啊,祁大人那是尝定了”,他朝后招了招手,立时就有一群人围了上来,低声道:“得罪了。”
祁嘉缓缓看了这群人一眼,却无人敢与他对视,也不知是谁忽然低低道了一句:“祁大人,别让小的们为难。”
他便叹了一声,将手负在身后。
两仪殿内。
只见苏萤端坐高位之上,而秦玉膝盖处裹了厚厚一层雪白纱布,正坐在下首。张越之则站在大堂正中央,见祁嘉身负麻绳入内,蓄了美须的面上顿时露出急怒来,呵斥道:“大胆!是谁让你们将祁大人绑起来的,还不快快松开?!”
祁嘉缓步入内,虽然被缚,却看不出丝毫狼狈来。肩背挺直,目光极淡,只看着上首的苏萤,没有留给旁人半分目光。
有人见祁嘉这模样,心下嘲弄不已,上前一步高声道:“张大人有所不知,此次陛下遇刺之事,祁大人身上疑点甚多啊。”
张越之面上的怒色消了三分,捋了捋胡须,疑惑道:“——竟有此事?你可确定了,若是冤枉了祁大人,我可是第一个不放过你。”
“下官自然明白”,那人看向祁嘉,一声冷哼之后,朗声质问:“后宫不得干政,祈大人既被选作帝后,为何迟迟不肯将宫中禁卫之权交出?”
“掌握禁卫之权乃先帝所赐,既未到大婚之日,又谈何交权?”祁嘉淡淡的回道,眼瞧着那人脸色逐渐难看起来,他才又继续开口:“更何况,禁卫之权外放已久,早该到了还予陛下手中之时,又怎么轮得到你来插嘴?”
“既如此,还望祁大人好生解释一番如昨日行刺之事?你既未放权,那便说出个一二来!”说至此处,那人愤而转身,对苏萤躬身一弯腰,“到底祁嘉护卫失职、还是他与外人勾结,还望陛下详查!”
苏萤单手撑住侧脸,手肘架在扶手上,乌黑莹润的眸子始终落在祁嘉身上,未曾挪开半分。
忽的她笑了一声,细碎的微光便从眼角缓缓露了出来,苏萤道:“祁大人平日里何等威风,今日为何却这般狼狈?”
祁嘉站在下首,默默的看着苏萤,始终没有开口。
听得苏萤的话,张越之眼角的细纹微微舒展了三分,他劝道:“祁大人,你就将真相说出来罢,陛下和我都是信你的。”
可殿中的人依旧沉默。
张越之又道:“祁大人这反应,便是陛下有意偏袒你,也无从下手啊。我知你心有不甘,可陛下重你信你,纵使你当选帝后,日后不得干预政.事,陛下亦不会亏待你的,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萤扫张越之一眼,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明晃晃了,摆明了就是在说祁嘉担心日后失权,这才铤而走险,行了刺杀之事。
她摩挲中袖中的那枚宝石,忽然转头问秦玉,“秦将军,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秦玉眨了眨眼,话说的极慢:“臣……无话可讲。”
“——当真?”
秦玉却再未开口,只微垂下头。从苏萤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紧紧抿住的唇,“既然如此……”她站起身来,缓步迈下台阶,缀了珍珠的绣鞋在裙裾下若隐若现,一路走至祁嘉跟前。
她兴致勃勃的在祁嘉身周绕了一个圈,啧啧几声,语气之中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你也有今日。”
祁嘉低头瞧她。
却见苏萤自袖中摸出一把嵌了数枚宝石的小巧匕首,在祁嘉眼前炫耀似的晃了晃,“你觉得这匕首好不好看?”
祁嘉深深的望着她,并不口称陛下,而是道:“你选的,自来都是好看。”
苏萤将匕首在掌中转了个圈,寒光映在她的脸上,是丝毫也不遮掩的美滋滋,“那当然,这可是我亲自选的。”
祁嘉笑了,他忽然道:“看来是当真没有受伤。”
苏萤眨了眨眼,有些愣神。现在都什么时候,这人想得竟然还是自己有没有受伤?
祁嘉又道:“再有不到二十日,你我就可成婚了。我房中的那盒首饰……”
苏萤拿着刀在祁嘉胸口比划着,那角度和距离看得殿中众人均是拘了一把冷汗,她抬起头白了祁嘉一眼,打断道:“我知道在哪儿。”
男人却神色不动,只低低的笑出来,声音温柔极了,叹息一般道:“真想见到你穿嫁衣的模样,一定好看极了。”
苏萤奇怪的觑了祁嘉一眼,有些不耐道:“这是什么话?”话音未落,她忽然高高举起匕首,极其突兀的直直朝祁嘉的胸膛刺下。
“——废话,我能有不好看的时候吗?”
微尘浮在从窗棱落入殿内的日光中,被苏萤猛刺的动作带的在空中翻飞不已。
殿中众人顿时惊叫出声,便是张越之也难掩震惊之色。
祁嘉却是最平静的那一个。
他闭上眼,没有半分反抗的动作,薄唇微动,低声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我真想看一眼。”
下一瞬,耳畔忽然传来“啪嗒”一声重物落地之声,那臆想中的疼痛却未传来。祁嘉愣了愣,只觉周身束缚瞬间消失,他却仍旧未睁开眼,只察觉到耳侧有细细的呼吸声传来。
湿热的、带着呷昵和亲近,甚至还有几分讨要夸奖的意味:“我装得好不好,你是不是被吓惨了?”
——是谁的心脏好似被投入了热气腾腾的温泉之中,咚咚的擂动着,既酸又软。
祁嘉缓缓的睁开了眼。
苏萤迎上祁嘉投来的视线,笑的狡黠,“干什么这样看我?当真被吓住了?你可别和我生气,我不会哄人的。”
祁嘉默默地看着少女,他向来是极能忍耐的,他当然是最擅长忍耐。无论何种伤口、无论伤重到何种程度,他都绝不会叫痛一声。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忍耐心头的痒意。
藏在衣袍之下的肌肉蓦然绷的极紧,祁嘉竭力克制着想将少女搂入怀中的冲动,克制的几乎全身都在发出细微的颤抖。可有人却还不明白他忍耐得有多辛苦,还调皮的朝他眨了眨眼。
祁嘉喉结忽的一滚,手指微颤的轻轻拉过少女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作那样轻,轻的让人无从察觉他皮肉之下翻滚不休、几乎将人的理智都折磨殆尽的痒意。
——却听殿门处一阵骚动,一人推开阻拦的侍从,入得殿内,高声道:“是我做的。”
众人齐齐望去,或惊诧、或疑惑、或愤怒。
只见张觉一身素袍,雌雄莫辨的面上一片平静,他行至祁嘉身侧,俯身跪下,望着苏萤,话说的极坦然:“杀手是我安排的,只不过我想杀之人并非陛下,而是——”
手指一转,指向正坐着的秦玉,“她。”
被指的秦玉抬起头看来。
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睛,张觉的指尖不自觉的颤了颤,转而收了回来,又向苏萤道:“我与此人成婚之后,才发觉此人无情无义。”
“何谓无情无义?”
张觉面无表情,话中不带一丝感情,“秦将军有一未婚夫身死,此事想必大家都知晓罢?可你们谁知这未婚夫,竟是被秦将军自己害死的!”
秦玉坐在椅中,原本整整齐齐束在玉冠中的黑发不知何时竟掉了一丝下来,垂在颊侧,倒显出几分颓唐来。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却是张觉率先移开了视线,仿佛承受不住什么似的。
他继续道:“那一日,秦将军本可回军驰援她那前未婚夫,她却不肯。试问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我又如何能相伴一世?我思来想去,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那些贼人这般胆大妄为,竟连累陛下受伤,草民罪该万死,还请陛下降罪。”
他这一番陈情,让殿内鸦雀无声。
好一会才听得张越之的气极之下的怒吼:“你这个逆子!你在胡说什么?!”他快步走至张觉身前,“啪”的一声重重扇了过去。
张觉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迅速肿了起来,他却丝毫也不在意:“我敢做敢当,爹你不必帮我求情。”
“——你!你这个逆子!”张越之指着他,气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慢着”,众人转过头去,只见苏萤看着张觉,开口道:“当真是你做的?”
张觉点头,“正是如此。”
苏萤摸了摸下巴,语带疑惑,“可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处处是漏洞、点点滴滴都经不起一丝推敲呢?”
“那张公子不如同我讲讲, 你是在哪儿找到得这帮人、平时又是如何联系的?”
张觉直挺挺的跪着,面上全是不屑,“都是一次性的买卖, 我出钱、他们卖命,有什么好联系的?”
“那就奇了怪了, 张公子的意思是,这群宵小如何入的宫、又是如何在湖底挖的密道, 你全然都不知道咯?”
张觉自然听出了苏萤的意思, 他神色几变,最终却定格在了倔强的模样,只道,“陛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被鬼迷了心窍, 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自然死不足惜, 我也不敢奢求陛下宽恕。唯愿陛下念在我父亲为大梁操劳一生,莫要牵连我的家, 家人……”
话说至最后张觉已经是气若游丝,原本跪的直挺挺的身子忽然晃了晃, 竟然就要当场栽倒。
苏萤立即察觉出不对, 可还不等她动作,秦玉已经猛然起身, 全然不顾自己的腿还伤着,几步就冲上前来扶住张觉,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你怎么了?!”
不过须臾之间,张觉的脸已经变作了死人般的青白, 嘴唇乌紫乌紫的,再没了从前的漂亮不说, 瞧着竟有些瘆人。
其实张觉的眼睛早已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晃动,他不过是靠一口气强撑着,只是这口气持续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直到干燥草木清香混杂着铁与血的味道铺面而来,熟悉的叫人安心,他才疲惫的闭上了眼,放任自己软倒在地。
秦玉一把紧紧握住张觉虚虚抬起的手掌,语无伦次道:“我在,我在这里……别怕,不怕啊。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会救你……我能救你……”
张觉努力睁开了眼,虽然竭力想要看清,却只能隐隐约约望见一个朦胧的轮廓,他轻轻咳了一声,可那动静却是从肺腑深处传来的。
他缓过那阵钻心的疼,重重的喘了口气,忽然道:“讨厌,你。”
一边这样说着,可他一边却又松了那股强撑着的劲,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心得压在了秦玉身上。
“——我知道”,秦玉伸出手抹去张觉嘴畔的鲜血,又探指捏了捏张觉的耳垂,“我都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
张觉的嘴角微微的勾了起来,无声的笑了一下,却又立刻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可怜兮兮的又问:“我现在是不是丑死了?”
“不丑的”,秦玉垂着头,眼神仔细的扫过眼前的小公子,看他惨白的、泛着死人青灰色的脸,声音轻柔到不可思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比……比,那人还好看吗?”
他并没有说那人是谁,可谁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这一回,秦玉没有吭声。
张觉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声音有气无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抱着那人的牌位过一辈子去吧!”
说着说着,他又急了起来,胸膛起伏的更加的剧烈,可声音却愈发的低了,“那你……那你以后,以后还会嫁给别人吗?”
——语气小心翼翼。
毕竟他方才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可不怎么好,让他对这第二个问题也就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但这话才一问出口,张觉就后悔了。他只觉自己问了一个蠢极了的问题,一个明明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于是不等秦玉回答,他又开了口,语气气急败坏的:“算了算了,你肯定会的。那你还是别把我的牌位带在身边了,如果让我看到了我一定会气活过来的……”
苏萤见这两人的磨磨蹭蹭的模样顿时气急,正想转身让人去传御医,却被祁嘉制止了。
祁嘉看了一眼搂在一处的两人,对苏萤摇了摇头:“青灯招,一旦毒发,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苏萤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的垂下了头。
张觉一双桃花眼睁的大大的,竭尽全力的想见看清眼前这个人。可他却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身体的热度一分一分的流失,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死亡,原本应当准备好了的赴死的心这一刻又动摇了起来,无法抑制的畏惧陡然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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