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要是你不来救她,也不会遭了暗算……”他话中已经带了不满。
“住嘴!”这一句用了力气,他的伤口又湿漉漉的了。
李持月“慌乱”得不行,又对他身上血洞束手无策,只能悲痛地哀求:“季青珣,你别说话啊……”
可季青珣却不管,只一味地交代后事,“阿萝,我手下如今有的人,尹成都是知道的,往后这些就交到你手上,替我好好护着你……”
这话正正说在了李持月的心坎上。
“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季青珣,你别死!”
李持月的演技已臻化境,捧着他的脸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对不起,说好要护好你,同你白头到老,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来日,你达成所愿,我在泉下,也会祝愿你长命百岁,山河永固了。”他的眼眸一层层黯淡下来。
季青珣再说下去,李持月哪里还哭得出来,差点就要笑了。
后面只能伏在他身上,假装出一个伤心的模样。
实则她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接过他的人手后,处置掉对她心存不满的尹成了。
说完那段话之后,季青珣沉默了很久,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弱。
“十一郎……”
就在李持月以为他死得差不多了的时候——
紧接着季青珣就说了一句——
“所以你想听的就是这个?”
虚弱的声音变得平稳冰冷,长指不知何时,不轻不重地捏上了她的后颈。
指节冰冷,激得李持月身子颤了一下。
继而浑身汗毛竖起,惊出的冷汗湿了心衣。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装满了但还不断注水的杯子,恐慌慢慢地流泻了出来,李持月有些不敢抬头。
季青珣坐起了身来,如山的影子在她面前遮蔽住了所有月光。
李持月感觉到捏着后颈的手在稍稍使力,带着她的脑袋被按到季青珣眼前。
她被迫承受着那双幽绿色眼睛充满压迫感的盯视。
长指轻轻拭去她脸上那些眼泪,“实在哭不出来,可以不哭的。”
季青珣没有咆哮,也没有质问,只是淡淡地陈述。
对于李持月要杀他的事实,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
未必没有发觉,只是始终存着希冀。
他是一点点看着自己对她的信任崩塌的,到最后只剩一片残垣断壁,他也只能道一句:果然如此……
李持月知道自己着了道,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季青珣都这样了,还能活下来的。
是他没中毒?还是闵徊骗了她?又或者他佯装受伤骗过了闵徊。
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嘿嘿笑道:“老夫也来得凑巧,不但捞了人,还看到了一出好戏啊。”
季青珣一开始把人找回来,原是想帮阿萝调养身体,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条命,当真是讽刺至极。
李持月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真是个这个老头八字不合!
季青珣没死是被这个敬大夫救了,这厮竟然还有空躺在这儿跟她演了一出生离死别!
被人耍得团团转,李持月怎能不恨。
可思前想后,李持月觉得自己没露什么马脚,是季青珣在诈她!一定是这样!
“你……没事?为什么要骗我?”
李持月水润的眼睛立刻从震惊换上了受伤的情绪。
可是不远处的知情和云寒没有稳住,在看到季青珣起身的那一刻,立刻就要过来,尹成却提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时各自周遭的暗卫也围了过来,两方人蓄势待发。
局面已经很清楚了,哪里还需要半句解释。
敬大夫又走过来抓住李持月的手,从她袖子捻出一点粉末,说道:“你袖子上的药和下给他的一模一样,你没事,看来是提前吃了解药。”
又添了一层铁证。
李持月已经找不到辩白的余地,她慢慢抬起眼睛,好啊,也不用装了。
没有半分犹豫,她抽出藏起的匕首,要往季青珣心口补上一刀,彻底断绝掉他的生机。
寒芒几乎割痛了季青珣的眼睛,他将匕首握住,任利刃陷进掌心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持月。
“你当真要我死?”他瞳仁震颤,周围已是腥红一片。
面对质问,李持月的眼神只有凶狠,想要匕首再进一寸,季青珣抬手一挥,匕首飞了出去。
她被重新按在了地上。
“本宫就是要杀了你,季青珣,你为什么就不肯去死呢?”
这么冷漠无情的质问,这么刻骨的恨意。
两个人就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现在终于摆到明面上了,李持月心里反而轻松了,她早就演累了。
至此,季青珣心中才泛出了真切的痛楚,铺天盖地。
阿萝是真心要杀了他,没有一点留手,他死了,她也不会有半分难过。
季青珣思绪凌乱,鲜血淋漓的手不停地颤抖。
李持月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崩裂,低头逡巡的眼神几乎不像一个正常人。
就在她以为季青珣真要发疯杀了自己时,他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刚刚真的快死了,但好像又看到一点东西。”
他说这话时,有些失神。
昏暗的佛殿里,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又流了满地,在他坠崖的时候,犹如那雪景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
可当他想看到更多时,头却痛得跟要炸开一样。
敬大夫在崖下接住了他,并及时为他压制住了伤势。
季青珣此刻的安然无恙才是演的,敬大夫站在后头看他逞强,若是季青珣有什么不对,他就要立刻上去救治。
李持月没空听他胡言乱语,用力挣了挣后颈上的手,却没有挣脱开,“要么杀了本宫,要么就松手。”
戳破了表象,李持月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季青珣眼珠子动了动,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他慢慢松开了手,改为握住她的手,“这次就当你把以往的仇怨都报了,我不会放在心上,咱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往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盯着,
还有,上官峤我会杀了他,你也赶紧忘掉他。”
这是原谅,也是代价。
李持月瞪大了眼睛,这人果然是疯了。
敬大夫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小子什么时候修出一副菩萨心肠来了,这种要人命的事,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轻轻就带过去了?
还敢留要杀他的女人好好过日子,不怕哪天晚上身首异处了?
可季青珣愿意,李持月却不愿意。
她用力甩开被握住的手,“本宫懒得与你做戏,今日你没死,往后公主府与你桥归桥,路归路,若是韦家三人的人头明天不送到,你就反贼。”
季青珣眼神黯淡下来,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里面想稳住他的心思。
若是阿萝站在对面,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只怕说出来的话更加绝情。
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连命都舍了半条,真的就换不到半分和好的契机吗?
季青珣站了起来,没有让她逃走的意思,再一次追问:“李牵萝,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他墨发披散如瀑,琼鼻玉目藏在阴影里,月下更胜森森修罗,李持月被他慑人的碧色眼瞳盯紧了,断然的否定竟不能脱口而出。
好似说了,就会彻底解开一头被锁链拴着的凶兽。
可李持月不愿再委屈自己一点,戏已经没得演了,不若就此刻得个泾渭分明,来日和季青珣杀个痛快。
季青珣所谓的和好,只会如一根藤蔓,将她越缠越紧,那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在季青珣注视下,她笑了笑:“当然可以,你现在去死,本宫还是会念着你这点好的。”
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散去,季青珣的叹气声缥缈如线。
“你当真是……自毁长城。”
李持月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现在只想离开季青珣。
众目睽睽之下,季青珣不想变成流窜的反贼,就不敢杀了她。
就在这时,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从崖上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满山的火把照亮了山谷,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喊道:“持月公主可还安好?”
原来李持月发出的那枚烟花,也让十里外的驻守的京镇兵看到了,同时手下也往那边求了援兵。
持月公主遇刺这么大的事,驻扎在明都外的京镇兵出动了一队士兵赶过来,看到大火之后更是意识到事情不好。
就是闵徊引路带着人往这边来的。
李持月还来不及答那将领的话,季青珣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如果不想这儿的人全都死了,就知道该怎么说。”
剑已经提在了他的手上,季青珣确实能军队下来之前,把这崖下的人都杀了。
李持月忌惮地看了他一眼,将季青珣是刺客的说法咽了回去。
“知情,你上去传话,本宫遭人刺杀,如今贼首已经伏诛,只是背后主使仍未知道。”李持月一边瞪着季青珣,一边说。
“这样,你满意了?”
季青珣也不说话,上崖的时候,从始至终贴着她寸步不离,还伸手扶着她走。
当然,长剑也握在手里。
在见她走得一瘸一拐的,还有脖子上惊悚的掐痕后,季青珣竟然还是心疼了。
看来她也在生死一线上,还不管不顾地来找自己,怎么能说不是因为在乎呢?
敬大夫见他还要把人扛起来,半点不顾自己的死活,背着手嘟囔:“变成俩短命鬼正好般配了。”
到了崖上,李持月就要下来站着里。
将领见真是公主,赶忙上前行礼,又见公主脖子上十指掐痕,还有无力垂下的一条腿,就知道果然是大事不妙了,“臣援助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本宫无事。”李持月和将领说了几句今夜的情况,至于身侧紧贴着的季青珣,没有提及半句。
将领也知道公主该尽快去找医正了,也不再多问其他的,见公主的护卫都死了,除了留人收殓尸身,还请了护送之责。
季青珣却说道:“此时城门不开,咱们回山庄去。”
那怎么行,她是公主,遇到了行刺这么大的事,城门不会不开,这件事甚至已经惊动了皇帝,“阿兄的人此刻怕是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本宫得回明都去。”
“我既然也在场,不如陪你进宫去,向圣人陈明。”季青珣就是不肯放人。
李持月知道他担心自己反口,说道:“你回公主府去待着,韦家人也要派人看着。”
季青珣却不答应,他抬手,李持月以为是要掐她脖子,避开了一下,然而他的手更快,知情以为二人谈不拢要动手,几乎立时就要拔剑。
可季青珣只是钳着李持月的下巴歪向一边,想将脖子看得更清楚。
细白的脖子上道道瘀痕,清晰勾勒出凶手当时下手的狠劲儿,还有打断的腿,后领破碎的衣裳……
季青珣猜出了凶手当时想做什么,绷紧了下颚问道:“那人现在在哪儿?”
“本宫已经杀了。”血还在脸上没有擦干净。
“为了杀我,你也是下了血本了。”季青珣自嘲地笑了笑。
李持月打开他的手,不欲再论这些废话。
季青珣说道:“让知情留下,尹成和你进宫去,还有,你的伤耽误不得了,带上敬大夫,等你从宫里出来,我去寻你。”
这是要互换人质?
这小子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也不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惦记着那公主脚上的一点小伤!
李持月如今正是一团乱麻, 举棋不定的时候。
收拢季青珣势力的筹谋落空,如今自保才是上策, 最好的是坐实他反贼的身份。
到时季青珣只剩一个死。
季青珣见她出神,说道:“要么就我跟你进宫去。”他只给她两个选择。
一旁的敬大夫欲言又止。
知情见公主走神, 以为是为难, 说道:“公主不必在意属下的性命。”
季青珣是一个大患,必须抓紧一切机会除掉。
可李持月并未答应他,反而是应下了季青珣的交换条件,“好,明日就换回来。”
她知道季青珣同样也缺不了尹成。
季青珣低头在她耳边说:“不用等到明日, 我回去把山庄里的人处置干净, 今晚在府里等我。”
两个人瞧着有商有量的,真不像已经翻了脸的样子。
只是在他退开时, 唇瓣在她鬓下肌肤擦过。
李持月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音惊动了周围一圈的人。
“看清楚你的身份。”
不用演戏了, 有什么不痛快的, 李持月当场就要报复回去。
季青珣的脸被打得扭向一边,墨发震荡, 又缓缓转了回来,原本沉郁的眼睛变得锋芒露骨。
他笑了笑,“我什么身份?公主从前不是喊了我千百遍夫君吗,分明也不止是在床上这么喊, 怎么现在才让我注意身份呢?”
知情靠得近,听到这句, 气血在胸腔里翻涌起来。
李持月看向他也有些不敢置信。
从前季青珣从不会将两个人的床事拿出来说。
可他现在已经疯了,什么体贴冷静全都不要。
他就是要让李持月清楚,一朝沾上了他,一辈子别再想摆脱他。
如今天已经快亮了,青灰色的天空映衬在苦熬了一夜的人脸上,青白如鬼魂。
李持月也不在乎了,“睡了几回,就在本宫这儿蹬鼻子上脸,真觉得自己矜贵,就到令贤坊去卖出点银子来。”
说罢懒得再理会这个脑子不清醒的人,转身上了马车。
在上马车之前,敬大夫将一罐药丢给季青珣,“你的伤要赶紧治。”
别没被人害死,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季青珣接过了药,目送李持月乘坐的马车在官道上驶远。
长剑撑在地上尚且来不及,季青珣如玉山倾颓,半跪在地上,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知情这才知道之前季青珣都在强撑着,其实他只要一刀,就能轻易把人结果掉。
拔剑的欲望几乎在瞬间膨胀,但季青珣怎么会疏忽掉他,知情还没上前一步,就被季青珣手下的暗卫拔剑挡住了。
“消停点吧,你死在这儿,我不好和阿萝交代。”
说罢,季青珣抹去唇角的血,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药往嘴里一倒,转身回山庄去了。
韦玉宁吃了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好像没有逃出皇城,可周遭也没见一个人,廊外呼呼的风雪声入耳。
下一刻,她就看见一个人跪在了雪地里。
韦玉宁想上去问路,可问去哪儿的路,她也不知道,但是走近看见那人的脸时,她吓得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被剥了面皮的女人!
血腥而惨烈的一张脸,血将她的衣裳和埋到膝盖的雪给染红了一片,不知道人怎么还能活着。
惊悚而丑陋的人也在不停地尖叫着,刺痛了韦玉宁的耳朵。
“陛下!陛下!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要跳下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谁跳下去了?眼前这个被剥了脸皮的人又是谁?
她不敢问,女人也只是反复地尖叫着这几句话,什么都没有说。
韦玉宁越看越害怕,她想逃走,可是来时的路却消失了,她哪儿也去不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亮着,和那一小块染血的雪地。
尖叫声像把她困在一个钟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折磨着她。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声音越听,越像她的声音?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从心底漫起的恐慌攫住了韦玉宁的心脏,她也失声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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