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说就算了, 神神叨叨的连我也瞒。”李持月嘟囔一声,转身就走。
几步赶上走在前边的人, 季青珣牵起她的手:“不是不能告诉你,而是那件事我已经不打算再去做了,往后只一心为你,等杀了他们, 尘归尘,土归土, 我再将一切告知予你,绝不再有半分隐瞒。”
季青珣要做什么大事,李持月当然心知肚明。
可他现在真答应杀了韦氏,又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她,说什么要放弃,难道是真不打算谋朝篡位不成?
怎么可能!
季青珣究竟是真的还是演戏?
李持月没让这个疑问盘桓太久,不管季青珣真归顺还是假归顺,她杀心不减。
她状似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个事还神神秘秘的,没劲儿。”
没劲就没劲吧,季青珣笑意柔浅。
这段日子他过得美满知足,脸上常带着笑,连略显锋芒的美貌都柔和了不少。
出了小院子,李持月就进了宫一趟。
如今韦玉宁住进东宫已经半个月了,韦琅从也已经快到京城,一切都要精心谋划,不容得半点闪失。
韦玉宁已经是东宫的人,想要把人从东宫带出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了。
到时李持月本想借良太妃的身体为由将韦玉宁找出来,直接带出宫去,可悦春宫里却提前传出了悲报。
良太妃快不行了。
李持月赶去见了良太妃最后一面。
穿过一片荒芜的悦春宫前庭,未进暖阁就闻到一股熏人的药味,紧接着是良太妃要咳出心肺的声音。
榻下是一滩带黑的血,原本柔软的美人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形销骨立。
照这个咳法,让人害怕她把骨头都咳散架了,李持月上前帮她顺气。
咳过了这一阵,良太妃才算缓过劲儿来,李持月用帕子给她擦嘴。
见来的是李持月,她眸光闪动,“你到底还是来了,我知道你是愿意来送我一程的。”
李持月没有说话,依旧坐在她的榻边,却不再像从前一样问她的病情,问她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她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见到韦良玉沦落至此,李持月没有半点轻松痛快。
“是我太狠心了。”她说道。
韦良玉却不在乎了,“我早该死了,现在终于也是看明白了,可以去见先帝,韦家人不原谅我,先帝一定会护着我的,我不怕。”
李持月看着她伶仃的手,说道:“本宫已经派人去东宫找你那堂侄女儿了。”
“不必找她来了,牵萝,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韦家人只会怨我的,我不该心软救她,这一切就是我的报应,我受着,别让她来了。”韦良玉终于看明白了那人,也懒得怨恨。
韦良玉说完又呕了一回血,一个积重难返的病人哪能说那么多话呢,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你还有事要交代吗?”李持月问道。
“有,”韦良玉忽地抓住她的手,说道:“我只求你,将我和先帝葬在一起,牵萝,我只有这一件事求你。”
李持月没有当即应下。
韦氏是不得葬入李家皇陵的。
她大哥当年被韦皇后害死,韦皇后人头落地后就丢到乱葬岗去了,如今的韦良玉,既是太妃又是韦氏女,更不可能躺到李家皇陵,睡在大哥身边去。
她说道:“你若愿意,本宫将你葬在皇陵对面的山上,在大觉寺中亦可为你立一个牌位。”
旁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得偿所愿,韦良玉眼珠大颗大颗的滚落,“我能求一求圣人吗?牵萝,帮我求一求圣人吧!”
旧日的姐妹如此痛苦卑微,李持月看在眼里,眼中已是酸涩,可她又太明白,谁都不会帮韦良玉。
李家不能为了一个太妃坏了规矩。
她也不会。
李持月只能狠心说:“良玉,天家规矩如此,若你不姓韦,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韦良玉怔然,哭叫道:“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们所有人!”
“咳咳咳咳——”
纸片一样的身子又歪到榻边去。
李持月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更能感觉到掌下的人瘦得恐怖。
黑血溅到了她的裙裾,李持月看得眼眶发烫,在韦良玉看不到的地方,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说到底,将韦良玉逼死,也有她的一份。
就这么看着曾经这么好的姐妹,慢慢失去了生机,沉重悲恸的情绪淹没了她,将她推入愧疚的深渊了。
可是她不能不狠下这个心。
韦良玉已经不再咳了,看到李持月的眼泪,她卧在迎枕上看窗外的天,笑意苍凉:“牵萝,你过得也不快活吧?”
那一瞬间,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文静秀丽,满眼是她阿兄的小姑娘。
李持月答得涩然:“众生皆苦。”
韦良玉不说话了,生机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流失,冬日的阳光暖不了她的四肢,但恬静空旷的天空总会让她想到心中怀念的那个人。
存霄,臣妾来找你了。
韦良玉在心里念着。
李持月看着她的眼珠失去了神采,蒙上灰翳,握着的手逐渐冰冷了下来,眼泪汹涌。
闻泠上前探韦良玉颈间脉搏,说道:“公主,太妃薨了。”
说罢为她覆上了眼睛,放平了身子。
到底是伺候了多时的主子,闻泠眼眶也有些泛红。
一扭头,闻泠才知道公主哭了,满脸的泪水。
“你先出去吧。”李持月想独自待一会儿。
“是。”
关门声响起,李持月将韦良玉的被子掖好。
两人从总角垂髫,到豆蔻及笄,一想来当真恍然,竟相识相伴了这么多年。
李持月一一念及那些年华里的点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干脆哭个痛快。
不只为过世的韦良玉,还有那么多幼时挚友,从曾经的倾盖如故,到如今不得不渐行渐远的遗憾。
到底是皇权帝制,将她们从无话不说,推到了如今各自含恨的地步。
李持月擦干净眼泪,倾身低声对躺着的人说道:“如今天寒,我将你多留几日……
再换了衣裳身份带进皇陵去,只是大哥的陵寝不能打开,只能就近将你葬在黄土之中,连碑也没有……
良玉,别难过了。”
可韦良玉已经听不见了,她靠在枕上,病成了小小一个。
闻泠早已经往东宫送消息去了,却没有见到的韦玉宁的人。
直到良太妃死了,韦玉宁都没有出现。
闻泠一遍遍望着毫无动静的宫门,又回头看暖阁关着的门,里头独自坐着的公主。
李持月在悦春宫待了半日,她想带走狸奴,宫人们却说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最终也只能两手空空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李持月将自己的请求告诉了皇帝。
皇帝也不多在意这些,既然妹妹求了,只是随便找个黄泥地而已,没人知道身份也就没什么要紧,就随她的意思了。
李持月为了避嫌,请阿兄安排人,自己就不管这件事了。
东宫之中。
韦玉宁正在为李牧澜研墨。
东宫实在不缺使唤的宫女,正巧韦玉宁有读书识字的本事,就被安排了伺候太子笔墨的差事。
太子事务繁忙,二人可以说是日日相对,韦玉宁也伺候得格外尽兴,常得太子夸赞她聪慧灵巧。
她在东宫一待就过了半个月。
某日太子去喝了成王的喜酒,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回到东宫,说什么还有公务要办,韦玉宁只能过来伺候。
结果太子还有些不清醒,错将她当成了太子妃,拉着韦玉宁就去了一旁榻上,韦玉宁慌乱得很,连说自己不是太子妃,还挣动了起来。
谁料看起来文雅的太子,轻易就将她钳制得根本动不了。
李牧澜喷着酒气,醉醺醺说:“爱妃,等着孤把嫡子送到你肚子里去,且安心吧。”
一句话听得韦玉宁愣住了。
她也糊里糊涂的,二人就这么在榻上成了事。
翌日,太子从榻上醒来,韦玉宁跪在一旁低头请罪。
太子一向是体贴温柔的性子,并未问罪于她,反而说是自己唐突,如今既然已经碰了她,也不会委屈了。
李牧澜又说自己实在喜欢她在身边,问她是想当一个正经奉仪,像别的女人一样迁到西宫去住,还是仍旧在这儿伺候笔墨,往后再行册封。
韦玉宁知道奉仪不过九品,她身为宫女也只能先安居此位,可西宫这么多女人,一放进里面,太子还能看得着她吗?
若是仍旧做一个侍女,却能日日陪着太子,情谊自能渐深……
若真有身孕,就比西宫那些女人要快上一步。
昨夜韦玉宁一夜未睡,也想明白了。
做谁的皇后不是做呢?
“奴婢想伺候太子。”她说出了自己的选择,李牧澜笑着抚了一下她的脸,“孤也舍不得你走远。”
韦玉宁就这么成了太子的女人,在东宫过起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此时她虽还未有位份,但宫人们都默认了她已是半个主子了,出入都尊称一声“玉娘子”。
连太子妃见了,也对跪着的她说了几句体己话,让她尽心伺候之类的。
韦玉宁逐渐身心归服,很快就将宫外的负心汉给忘了。
甚至韦玉宁还想将季青珣的野心告诉太子,让太子借此对付李持月,杀了季青珣,但这件事也牵扯到了韦家,她到底不敢赌,只能暂且图谋眼前了。
当日闻泠来东宫说了良太妃命不久矣的消息时,彼时韦玉宁正在承宠,没有见到闻泠。
之后就算知道了,韦玉宁也没有要过去送一程的意思。
良太妃会对自己好,不过是她心里有愧罢了,说起来,她根本就是害死整个韦家的罪魁祸首。
韦玉宁没觉得自己有半点对不起她。
反而是她亏欠韦家甚多,将全族带上了绝路,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良太妃过世后,李持月消沉了几日,就得知了韦琅从已经被送到京城的消息。
但不知什么缘由,韦琅从的舌头被割掉了,两手的大拇指也已经被切掉,现在他不能说话也不能执笔,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按照季青珣的说法,从罗时伝的人手里把人抢下来时,人就已经这样了。
李持月知道,不让韦琅从说话写字,是不想他透露了季青珣与韦家的交易,罪魁祸首只能是季青珣。
究竟是什么秘密,让他一定要杀了人之后才能说呢?
不过也正好说明了,眼前的当真是韦琅从。
季青珣将韦琅从和何氏母子关在了一块儿,李持月在旁看着何氏的反应,确定了人就是韦琅从。
现在只剩将韦玉宁带出宫外,还有让太子窥见机会再下杀手这一关了。
季青珣以为她是想亲眼看他杀了韦氏,李持月想的却是借机让太子出手,自己再派人混入其中,杀了季青珣。
这般,季青珣的手下才不会反噬,反而与她同仇敌忾。
思来想去,李持月还是用上了季青珣的名头,让闻泠拿着信去找了韦玉宁,说是天一阁那个小尼姑又出现了,让她把这封信转交给韦玉宁。
她就是要让韦玉宁明白,先前从令内侍手里拿到的那封信是假的,令内侍实是太子的人。
韦玉宁一步步走到东宫,全是太子的设计。
信中让她再去一趟天一阁,到时季青珣的人会将她带出宫,心中甚至告知了韦玉宁她娘何氏还活着的消息。
李持月不在意韦玉宁信不信,她只要将人引出东宫就行了。
韦玉宁和季青珣跑了,李牧澜一定会盯上,到时候会做什么不言自明。
不过太子数次失手,李持月还得留一手准备。
只是韦玉宁还没有带出宫,小院里就先出了事。
韦琅从竟然将他的儿子……给杀了。
起因还是李持月欲留何氏的儿子一条性命,是以在事情开始之前,要将孩子从何氏的怀中带走。
何氏自知要死到临头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抓他们的人说不打算杀孩子,夫妻俩又保不住,抢来抢去反而危险,只能一个劲儿地求让她一起去。
要带走孩子的人却不同意,若是不让带走,就留这个儿子和他们一块儿死。
何氏看一眼无能的夫君,紧紧抱着的男娃哭了很久,她到底还是松了手。
可在孩子递出去的时候,韦琅从却旁边撞了过来,将儿子抢过,摔在了地上,甚至狠狠踩了几脚。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何氏看到这个场面立刻就崩溃了,发疯一样推来韦琅从,将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察看情况。
可是太晚了,孩子已经没气了。
儿子就这么死在眼前,还是被他爹摔死的,何氏哪里能接受,指节在脸上抓出了血道,又尖叫着就要韦琅从还她孩儿的性命。
韦琅从呼哧地喘着粗气,任她厮打,暴突的眼珠子是不正常的血红色,看起来根本不正常。
季青珣是一条毒蛇,韦琅从绝不相信他会让自己的儿子好好活着,也不甘心,怎么可能给他的儿子
杀了这个幼子,只怕是给他解脱,让季青珣阴谋断送。
看守的人怕再死人,只能将他们分开关了起来,每天喂药睡去。
消息送回公主府,李持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世上当真有这么狠心的阿爹?”她想不明白。
卧在榻上的季青珣似乎并不意外,只淡淡说了一句:“他生性多疑,怕是觉得我抢他儿子是在图谋什么。”
李持月扭头,“人家也是这么想你的。”
从前季青珣还会在意自己不得信任,现在他懒得理这些,争吵是最不顶用的事。
他只拉过李持月,困在身边,拢过了被子:“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谁要跟你睡啊,如今良太妃已经停放五日,该下葬了,我还得进宫盯着呢。”
季青珣厮磨半晌才肯放人:“早点回来。”
等从宫中出来,李持月正待登上舆车,扭头却见上官峤正走出宫门。
还是如那日的夕阳,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还远远的时候,她就认出了人来,之后便忘了上马车。
宫道开阔平坦,想避是能避开的。
他们谁都没有避让,李持月就看到了一脸苍白的上官峤,夕阳没有为他映出好气色。
上官峤牵着一匹白马却不骑。
他也抬头看向舆车上的公主。
迎面对上了他的眼睛,李持月的心尖一颤。
可一想到公主府中的季青珣,她又不敢久留,害怕上官峤问起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算只是计谋,李持月也不免为自己的作为羞愧。
见公主扭头坐进了舆车之中,上官峤唇动了动,终究连一句问候都没有问出口。
嗒嗒的马蹄声慢慢经过,上官峤在慢慢走远。
“上官御史这是欲往哪儿去?”李持月还是掀开了帘子。
上官峤身形顿住,回头说道:“往大觉寺去,探望师弟。”
“你是又去受禅杖了?”李持月猜了出来,藏不住话里的一丝哭腔。
上官峤道:“是臣生了杀心,应当受过。”
“那不是你的错,回去吧,别去受罚了。”
“这是臣应受之过,公主不必担心,不会耽误什么的。”上官峤说罢,作了一揖,牵着马继续往外走。
李持月坐在舆车之中,失神了好久,知道舆车出了宫门,听到闹市中的叫卖声才回过神,“走吧,先不回府了,去一趟大觉寺。”她吩咐外头的人。
即便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大觉寺的香火依旧鼎盛,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
李持月依旧换了马车和装束,下马后,知情拿着另外问知客僧主持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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