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淳又是一声阿弥陀佛,做高僧之态。
豫王上得殿来,恭谨说道:“阿兄,臣弟昨日已开始在明都中寻靖水神女,担忧和皇兄派去的人起了乱子,平白扰了百姓又耽误了事,特来请示皇兄。”
他不是求差事,而是主动把这项差事捏在手里了,凭的就是昨日寂淳的一句“拜托”。
寂淳也在旁边帮腔:“没想到豫王对此事如此伤心,是小僧、和万民之幸。”
豫王连道:“不敢,都是为阿兄分忧罢了。”心中也更加信了寂淳果然是亲近他豫王府的。
见他如此积极,又是高僧嘱托,皇帝也就打消了让别人去寻的念头,说道:“此事关乎七县百姓,万不可找错了人。”
想了想,毕竟要翻遍明都,这件事只交给他一个王爷,皇帝不够放心,又说了一位金吾卫将领的名字,只说是不好用王府的人,此人可协助他寻人。
既还是以他领头,豫王哪里会有意见,只点头称是而已。
寂淳提点道:“只说是明都出生,此时究竟在不在明都,小僧尚看得不真切。”
“无论这神女有多难找,只要还会喘气,臣弟定当为阿兄找来。”豫王说完这句,就退了出去。
刚迈出大殿,就见着那国色无双的公主。
遮天的殿宇向外伸张着屋檐,金碧瓦当下雨水落成了珠帘,帘外是空远苍青的天空,水汽弥散成烟雾,李持月穿着一袭风信紫的襦裙,飞仙髻上金簪轻摇,当真如神女降世一般。
若不是见过那神女的八字,豫王都要疑心真的神女是不是受到感召自己出现了。
但这是李持月,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东西,豫王一回过神,只觉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李持月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往这边走,朝野和百姓都在担忧着洪水,只有她,万事与己无关的样子,神色慵懒,不知又要往哪儿去找乐子。
他装没看到,快步就要离开,李持月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堂兄如此高兴,是得阿兄赏赐了?”
“不过是领了差事罢了,本王事务繁忙,就不与三娘闲叙了。”说罢大步要走。
“本宫知道是什么差事,”李持月后退一步不让他走,“本宫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找人的,堂兄要是怕本宫先找到,随便拉个人来就说是神女,被本宫抓出来的话,可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咯。”
李持月在他耳边半含警告地说道。
豫王被这话惊了一下,李持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神惊疑不定,又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遭,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对。
寂淳禅师能两次预言天时,非神仙不可得,寻靖水神女这件事也牵涉禅师,他更不可能骗自己,那李持月为何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话?
他看向李持月,那公主脸上赫然变作调笑之色。
她定是为昨日在大庭广众下落了面子的事来找自己麻烦,豫王终于想清楚了,正色道:“本王已经被圣人派了差事,三娘再插手此事,闹得百姓鸡飞狗跳,有失体统。”
她鼓着脸,似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拍着手道:“昨天才吓唬了堂嫂,今天又吓唬了你,你们夫妻啊,可真是……”
豫王见她真是在消遣自己,脸涨得通红,气得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大步走进了雨中,后面持伞的侍从赶都赶不上。
她手拢在唇边喊:“本宫说的是真的哦!”
笑着目送豫王走了,回头,李持月的面色就恢复了正经。
殿中,皇帝正在和寂淳请教岐黄长生之术,这个请教确实让寂淳有些猝不及防。
他先前准备好的关于七县洪灾的说辞半点没派上用场,如今洪灾的当口,皇帝却未多加关心,反而惦念长生,实在有些……昏聩。
而且他师父也从未教过什么长生术啊。
但要是让皇帝失望了,自己费尽辛苦得到的恩宠岂不是就要没了?
寂淳正在使劲想话术的时候,内侍进来传话:“持月公主求见。”
算是稍微解救了他一把,寂淳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二连三地有人求见,皇帝有些不大高兴了,但前次才气走了妹妹,他还是让人进来了。
“三娘,你怎么来了。”
李持月一来就跪下,说道:“三娘来跟阿兄请罪。”
妹妹这一跪,让皇帝想站起身来,“你有什么罪要请?”
“先前七县雨势连绵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会有洪水之事,便自作主张去信给了当地的县令,让他们早做准备,把住在低地的百姓迁走……”
李持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最后乖巧地说道:“阿兄,三娘自作主张,阿兄罚我吧。”
皇帝还以为她又闯了什么祸呢,现在一听,是好事啊,何罪之有。
他起身去把妹妹扶起来:“好了,你心怀黎民,又能想出如此良策,是百姓的福祉,哪有什么罪,朕也会派治水的官员过去,帮盯着这件事有没有办好,起来吧。”
李持月顺势就起来了,见到寂淳禅师,假作惊喜:“阿兄,你也听说寂淳禅师的本事了,昨天我还有点怀疑呢,现在真是不信都不行了。”
皇帝点点头:“是啊,多亏了寂淳禅师的预言,这场洪灾也能早做准备,真是大靖之幸事啊。”
寂淳谦道:“是上天怜悯苍生,托小僧之口告知圣人,小僧实不敢居功。”说罢偷递给李持月几个为难的眼色,求她解围。
李持月心领神会,问道:“阿兄刚刚在听禅师讲经吗,讲了些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有些为难,道:“没什么,不过是讲些治洪之事……”寂淳在他背后及不可察地摇头。
李持月眯着眼睛,根本不信的样子,“阿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朕……问了些长生之术。”皇帝到底是说了。
李持月“切”了一声,不以为然:“阿兄,普广禅师都走了,你还请教他,找错人了吧?”
这话寂淳不敢挑明,只有李持月敢直说。
皇帝一想也是,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想长生,他的母皇当初信重普广,两个人不还是岁数到了就没了吗,可见这一门并没有什么长生之术。
看来寂淳身为普广的弟子,只是继承了预言之能。
他给自己找补道:“朕也只是好奇,起兴一问,几句戏言,不必当真。”
寂淳也顺势承认:“先师未授长生之术,小僧到了年岁也是要去往西方世界的,让公主见笑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越过了长生之术的事,真的就论起经文来。
走出殿外,寂淳长出了一口气。多亏李持月相助,他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此小劫。
他不禁慨叹,原见师父从前在帝王面前风轻云淡,自己要精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李持月正要走,皇帝叫住了她:“三娘,今日怎么没讨赏?”
往常她就是字写得好看一点,都会央着他讨个好处,现在为七县百姓做了好事,皇帝本还担心自己要大出血,没想到她什么都没有求。
“即便救得百姓性命,之后更要赈济,兼加修堤坝,这些银子都得朝廷来出,我吃穿不愁的,再不必什么了。”
皇帝听她说着,肉一阵一阵的疼,确实,他实在不想往外掏这银子,唉……天灾害人啊,只盼找到神女,别让洪灾降世才好。
三娘不要赏赐,皇帝也欣慰道:“三娘长大了……”
不过只口头宽慰了一下,皇帝觉得有些单薄,想起她之前上表说要上官峤做自己的夫子,却被他否了,也是该弥补一下。
“你去看看良太妃吧,听闻她最近病了。”皇帝说道。
李持月听闻良太妃病了,也想去探望,便点头,往太昊宫较为偏远的悦春宫去了。
良太妃曾是李持月大兄的妃子,韦后的庶妹,也是她幼时的玩伴。
韦氏宫变之后,她因未参与宫变之事,甚至给李牧澜通风报信,宫变平息后她就成了太妃,迁居到了悦春宫里。
她也是在明都留下的最后的韦氏人。
因大兄过世,她又无儿女傍身,更不能随意出宫,只能困在宫墙中孤苦一生,难免郁结于心,身子就败落了下去,不过双十年华,脸上就有了细纹。
李持月送了一只漂亮的狸奴与她做伴,也常进宫与她说话,良太妃才好些。
一进悦春宫她就问:“太妃如何?”
侍女回道:“太妃今日在牡丹园中淋了几滴雨受了寒风,回来就一直卧床咳嗽,医正刚来看过,药已经在熬了,太妃如今在暖阁里。”
李持月转进了暖阁去,就见屋内笼上了炭火,大雨让天儿也冷了下来,她才没在屋子里冒汗。
良太妃盖着厚被子,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过来,“牵萝,你来啦。”
持月只是一个封号,她喊的是李持月的名字,李牵萝。
“去牡丹园怎么不把伞撑好?”李持月去探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连眼皮都是肿肿的,看起来是刚哭过,“良若,怎么了,是谁欺负你?”
韦良若缓缓摇了一下头:“只是病了,难受而已。”
“生病还哭鼻子,你几岁呀?”李持月柔声臊她。
她转头问侍女:“医正怎么说?”
“医正说只是风寒而已,但娘娘素来心绪不佳,这病也就来势汹汹的,只怕要比寻常人多缠绵几日。”
李持月握住韦良玉的手,劝道:“万事你该自己想开些,若是这深宫真让你难熬至此,我作保,带你到公主府去。”
韦良玉却不想给她添麻烦,“我此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早点死了去见先帝也好。”她掐着帕子,眼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说的什么胡话,你还这么年轻呢,大好的春光该享受才是,我给你悄悄找个男宠好不好,阿兄不会说的……”
韦良玉被她逗笑了,“别说胡话。”
但紧接着,她的笑又散了去,“我心里一直有先帝,我想来世也能与他结缘……”
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从先帝过世之后,她就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当初告密到底对不对。
可是不说,皇后就会杀了先帝,说了,先帝还是没能活下来,自己的家族也被剿杀殆尽了,她是害死全族的罪人。
这么沉的负担一直担在她心上,韦良玉再也不可能心无挂碍地活着了。
李持月知她所想,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让她释怀,只能叹了口气。
“我和你说说外边的事吧,这几天明都可是热闹呢……”李持月为她擦干眼泪,说起了大觉寺的“奇事”。
韦良玉静静听她说着,也终于不再想那些旧事了。
“太妃,药熬好了。”一位医女低头端了药进来。
韦良玉推推李持月的手:“你自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
李持月说道:“我在外边和狸奴玩会儿,守着你喝了药再说,往日它都乖乖爬我膝头来,今天躲哪儿去了?”
韦良玉道:“正下着雨呢,狸奴不会往别处跑,怕是在偏殿中吧。”
“我去找找看,你好好喝药吧。”李持月说着往偏殿寻了去。
暖阁里,那专侍煎药的医女悄悄抬头,朝李持月偷望了一眼。
李持月果然在偏殿见到了那白毛狸奴的身影,但是狸奴不知在追什么,又往外殿去了。
韦良玉将狸奴养得很好,一身毛皮油光水滑的,李持月想念那手感,又追了出去,这里个暖阁隔了一座殿,门窗都开着,外头的风轻轻拂动殿内层层垂落到地的帐幔。
狸奴的影子投在帐幔后,让它无处藏身。
“躲哪里去了,我来抓你咯~”李持月说着扑了过去,自然是扑了个空。
帐幔背后的狸奴灵活地跳跃在桌案地毯之间,就是不到李持月的怀里去。
“小妖精,还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她被挑得起了火,不逮到这只小狸奴狠狠吸一口绝不罢休。
“哪里怕!”李持月又往一块帐幔上扑,这回迎接她的不是狸奴也不是空气。
额头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人的胸膛,李持月刹不住脚,整个人都扑到了那个人的怀里去,抬头看,竟是上官峤。
他似也镇住了,没想到公主就这么扑了过来。
“公主,您果真对臣心存不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好似又笃定又似失望。
“你做什么美梦呢!”李持月霍地站直, 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你来悦春宫做什么?”
人站远了,上官峤将手负在身后, 低眉说道:“圣人让臣过来寻公主,好好教导公主何为孔孟之道。”
他将“孔孟之道”四个字咬得很重, 不知是在提醒谁。
阿兄不是拒了她吗,怎么又让人过来了, 而且现在也不是什么讲学的时候。
李持月瞧着他面色不对, 上下打量一下这位清隽不俗的起居郎,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会是为今日之事,赏赐与她的面首吧?
“阿兄到底是在想什么,本宫当真只是要找位先生而已。”他们觉得自己是想借找夫子之名把上官峤圈成面首吗?
上官峤皱眉,自己和圣人都错会了她的意?
“公主府中能人辈出, 为何要寻来宫中?”还是他这个得罪过她的人。
公主府能人辈出?确实如此。
但李持月才不想和他解释, 只道:“本宫那日已说过,不想要你了, 你走吧。”
“那公主一开始又是为何想要臣?”他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自然是因为本宫能肯定你既不是季青珣也不是太子的人,李持月看了他一眼, 他不走她走。
上官峤换了一个问法:“既然公主当真要请先生, 臣斗胆问,公主想学些什么?”
李持月回头:“本宫不须学什么孔孟之道, 只需将民生百态,大靖万里河山的奇事都说来即可,起居郎知道这些吗?”
不巧,他还当真知道。
上官峤道:“从西北到东南, 臣自小跟着……总之,公主想知道哪处民生, 臣知无不言。”
这倒出乎了李持月的意料,她以为读书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不过先前在大觉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确实能感觉到说的不是大话。
但她就是不想先让步:“你们读书人心气这么高?要你,你不高兴,不要,你还是不高兴。”
李持月戳戳他的心口,揶揄他:“究竟让本宫如何,才能不得罪起居郎呢?”
上官峤低头看着心口那只柔巧的手,当真不知她有几副面孔,骑马时英姿飒爽、戏弄他时调皮顽劣得像个孩童,偶尔又这般,故作潋滟风情,与他靠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不如臣与公主再说说七县之事吧。”他将心口的手移开,眼眸静若天池水,只剩耳朵还染着些赧色。
李持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好啊。”
她进屋与韦良玉说了一声。
雨下得越来越大,二人索性没有走远,而是便捡了间待客的偏殿说话。
“京畿道临近櫆河大堤的七县,一直是水患丛生之地,却也是少有的土地肥沃之地,远离櫆河岸的土地多山,不宜耕种,那处百姓便只能世代守着櫆河,不能离去……”
殿中只有上官峤从容沉静的声音,李持月认真听着,明白他确实是她想找的那种夫子。
上官峤会是个好官,也会是个好夫子,他讲话笃定稳重,却能把一个个小故事讲得引人入胜,活灵活现。
不似寂淳的高深无聊,让李持月听过就忘,觉得言之无物。
上官峤的故事简单,却意蕴悠长,让她细细品味出蕴含在其中的寻常人家的酸甜苦辣,带着无尽的禅意,还有人情味。
她忽然知道母皇为何喜欢听普广禅师,她要通过禅师的眼睛,去看这大靖的子民,究竟过得好不好。
从上官峤的话中,她好似真的看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费尽唾沫、舌灿莲花地努力把自己货物卖出去的商贩,走街串巷、靠一双眼睛一张嘴给人传消息挣钱的三教九流……
李持月枕在臂上,叹道:“二十四节气对农民竟然如此重要,本宫以前只当节日来过,春分看桃花吃鳜鱼,冬至祭天吃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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