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见公主的仪仗经过,边让路便七嘴八舌地咬耳朵:“公主王爷都来了,这件事看来圣人也知道了,咱们是不是马上也能看到皇帝的仪仗了?”
“昏话,圣人要是来,那前后跟着长串的兵,黄罗盖伞撑得密不透风,你过来看,和圣人的龙驾隔着十里远呢,啥也看不到。”
李持月听着一路的市井话,鸾驾终于进到寺中,她下舆车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王府规制的马车,王妃对禅师果真殷勤,来得甚早。
天王殿前开阔的广场上,寂淳的讲经法会已经开始了,豫王夫妇坐在寂淳禅师讲经台侧边的小楼中,垂着帘幔。
今日来听讲经的还有不少明都权贵,但地位不及豫王,都在下边坐着。
不过他们夫妻二人听经,座椅却摆了三张,豫王有些奇怪。
很快他的疑惑就消除了。
“持月公主到。”
听见这一声,豫王的脸一下黑了下来,这祸害怎么来了?
听到公主驾临,寂淳禅师停了讲经,起身和众人一道给李持月见礼。
李持月望向那小楼,扬了扬手,解意高声道:“公主今日只是做信众来此听寂淳禅师讲经,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随即各自安坐,李持月上了小楼。
她到二楼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豫王僵硬难看的脸,李持月早做好了准备,一见着豫王,脸比他的更臭,还有愤愤之色。
看在豫王眼里,就是她还在为皇兄在闵徊一事上偏心自己的事生气。
思及此,豫王面色好看了些,主动寒暄道:“三娘你来了。”
李持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看来寂淳禅师果真佛法精妙,竟让堂兄堂嫂也慕名而来。”
豫王妃被点到,回头看来,那眼睛像带着刀子,狠狠剜了她一眼。儿子如今的遭逢有李持月的一份“大功”,豫王妃怎么会给她好脸色。
李持月顺势挨着她坐下:“堂嫂看我,是有话说?”
“没,没有。”
她深知这公主看着性子好,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又得圣人偏宠,若一时气愤和她起冲突,讨不到半点好。
“那就好好听寂淳法师讲经吧,想来是受用无穷的,若是侄儿能听一听,想来也能好好陶冶性情,不至于胆大包天,连圣人口谕也不放在心上。”李持月笑眯眯往她痛脚上踩。
“你!”豫王妃猛地转向她,面容有几分扭曲。
李持月按住了她的手,压回椅臂上。
“说起来,前阵子淮安王妃寿辰,怎不见王妃去赴宴?”
王妃用力抽出手,说道:“偶感风寒,若是过给了寿星就不好了。”
“是吗,淮安王妃跟我可不是怎么说的。”
淮安王妃把自己的事告诉李持月了?豫王妃一下慌了起来,浑身血液几要沸腾。
不,不会的!淮安王妃是自己的手帕交,况且那日的事她也未看得真切,更也没有证据,何至于到处去说?
李持月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我一向与淮安王府往来甚好,侄媳什么话不与我说,说起来堂嫂今日一向笃信佛法,进来见着你,我倒不意外,前头堂嫂不是还和侄媳一道去了寺庙嘛……”
天虽无雨,豫王妃只觉惊雷震耳,她心虚地往豫王那边看了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而豫王因为懒得听二人说话,免得又被李持月惹恼,早把椅子拖得远了一些,李持月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不然听到这些,只怕她就要……
这个李持月到底想做什么!她捏紧了拳头,努力压下怒意。
“王妃,怎么了?”李持月一见她的反应,就知道那日淮安王妃说的是真的了。
真是不错,她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
李持月握住了豫王妃的手,轻声问道:“怕堂兄知道?”
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和别人有染!
豫王妃咬定这个念头,自恃自己从没留什么尾巴,她扬起下巴,“你如此攀诬我,究竟想做什么?”
“当然是做好事,堂嫂心中是羡慕的吧,天天瞧着堂兄那老混蛋拥娇携美,自己却只能看着,别个死了郎君的妇人多好,爵位有自己亲儿子继承,堂嫂没了郎君掣肘,便可悄悄在府中养面首,日日相见……”
“我没有这么想过!”
李持月才不会听她狡辩,继续攻心:“我也心疼堂嫂的处境,两处相思何解,幸而侄媳还记得那男子容貌,我便着意寻了来。”
说完,她拍了拍手。
楼梯处,有脚步声传来。
豫王妃的手紧紧握住椅臂,她想回头,余光瞥见那身白色长袍时又赶紧收回,只怔怔瞪大了眼睛看向虚无,她不敢回头看他。
李持月把吴九郎找来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豫王,她的正头夫君还在,若是露出一点异样,所有人都要没命!
察觉到人走到她身后了,豫王妃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让豫王妃身子止不住发颤,叫嚣着要逃离这里。
李持月声调倒是轻松,“郎君,王妃好像出汗了,帮她擦一擦吧。”
身后人动了动,一张叠好的帕子刚刚碰到豫王妃的额角。
“你别碰我!”她尖叫着起身,把人推开。
豫王在此,她现在怎么可以让一个男子沾身!
人被她推得踉跄退了几步,根本不似往常那般健壮,豫王妃此时方看到来人的脸,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人根本不是与她私会的吴九郎,而是一个身形娇小,穿着男装的侍女,她被李持月戏耍了!
豫王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李持月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的心上人本宫很喜欢,你以为本宫还会将他还给你吗?早带回府去了。”
“李持月!你!”
豫王妃指着她的鼻子,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被气得眼圈通红。
李持月倒是无辜,她退后一步,垂下眉尾,瞧着分外无辜:“堂嫂,不是你说累吗,我只是想让你试试,看春信捏肩捏得好不好,你这是怎么了?”
豫王妃都气疯了,可她又什么话都不敢说,只能甩袖下了楼去,连经也不听了。
豫王听了李持月的话,料定她就是在欺凌自己的王妃,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李持月未免太嚣张,当他豫王府是什么!竟肆意践踏至此。
此时他若是不发作,就这么走了,那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出现在明都。
“李持月,你又在闹什么?”他拿出了王爷的威仪来。
李持月知道下面的人都看上来了,豫王才不能夹着尾巴走。
她嫌动静不够大,将案上的果盘端起,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去,瓜果滚了一地,寂淳禅师也不讲经了,看向小楼。
接连的声响和动静早让楼下众人更加在意小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持月恶人先告状:“本宫只是让侍女给堂嫂捏捏肩而已,她却出言辱没,这事你管不管?”
大庭广众之下,豫王非得讨这个公道不可:“李持月,王妃什么性子谁人不知,而且向来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你究竟要嚣张到什么时候?”
李持月就是要让豫王骂她的,不骂她还不乐意,她抱臂冷笑一声,说道:“哟,让你说对了,本宫就是爱欺负人,如何?”
“这可是寂淳禅师讲经的地方,你如此作为,践踏佛门清净,不怕佛祖降罪吗?”豫王扯去了大旗。
果然,下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持月却无所谓道:“本宫倒不在意,堂兄你不也是如此?若不是堂嫂为了自己被废的儿子来,你就在府中饮酒取乐了吧。”
“你……莫要出言污蔑本王,本王与王妃早便崇敬寂淳禅师佛法,先前便来过了。”
挨近小楼的人听得正清楚,又一个接一个往外传,人人都没有错过这个热闹。
“堂兄如此笃信佛法,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如此不驯呢?”李持月又往人痛点上按。
豫王几要跳脚,寂淳禅师及时出来调停,他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慈悲自是不会怪罪世人,两位施主今日来听经,这份诚心已是足够了,贪嗔痴怒不过人之常情……”
他又要絮絮叨叨往下说,李持月皱眉,显然是不耐烦听。
豫王见她不喜,更要拿出教训后辈的态度,再激她一阵:“便是佛祖不会怪罪,如此刁舌也不成体统,也真是有损天家颜面!”
被教训的人油盐不进,无趣地一甩袖子,“堂兄既如此诚心,就留下继续听吧,本宫听不明白,还是先走一步了。”
见她吃了瘪,豫王心中开怀,遥遥冲禅师拱了拱手。
禅师却出口道:“公主暂且留步。”
“还有何事?”
“小僧想为七县百姓,或天下人,求豫王和公主一件事。”
什么事能牵扯到天下人?
豫王率先问:“禅师为的何事?”
寂淳禅师却未直说,反是面容无悲无喜,道:“小僧功德不够,只求得这两日的雨晴,明日,七县的雨还是会要下起来的……那时,便是洪水滔天。”
一席话让满座皆惊。
“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七县百姓被洪灾冲走吧!”
“要是禅师都没有办法,这天灾还有谁能救,櫆河堤坝不可能真的被冲塌吧!”
“雨应该不会再来了吧,这天儿这么晴朗,之前的雨该是都下尽了。”
“可是禅师之前预测得这么准,明天要是再中了……也就是洪水真的要!”
李持月适时抛出引子:“禅师所求之事,就是为救这洪水?”
寂淳念一声“善哉”,道:“小僧功德虽不够,但上苍怜悯世人,已在十七年前降生了一位靖水神女,此女生于明都,在家中行二,生得玉貌花颜,只要找到她,便可开坛祈福,到时,洪水自退。”
虽然寂淳已有“活佛”称号,还是有人觉得这说法太玄乎了,“若找到了此人,那洪水还是不停,怎么办呢?”
是啊,最早的时候,寂淳已经问过李持月了,“若真找到了人,雨不停,怎么办。”
李持月当时垂下了眼,说道:“再也找不到了,她已经被豫王赐死了。”
已经死了。
寂淳心下大定,面对问话,他大义凛然地说道:“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 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寂淳此话有振聋发聩之功效,更是有人相信了寂淳的话, 更敬佩他心怀天下,愿意自我牺牲的慈悲心肠。
李持月面上毫不动容, 心里却在赞叹个不停,不愧是自己找的人, 这演技真是出挑。
看众人情绪都被挑起来了, 她无情地泼冷水:
“整个明都,年满十七花容月貌的女子多的是,你怎知道哪个是,本公主懒得找,若是寻个花容月貌的郎君倒是不错。”
能在讲经会上有一席之地的, 都是在京中有些体面的, 他们素知公主跋扈骄纵,但竟说出如此事不关己的话来, 实在是……太没有同情心了些。
但她是公主,没人敢说什么。
李持月却故意安排了人躲在其中, 说道:“你身为公主, 食邑万户,皆是百姓供用, 如今为了生民找一个人都不愿意,真是枉生帝王家!”
解意说完,捂着胡子悄悄跑走了。
他这话引起了共鸣,下边的人纷纷在说“对啊”“就是”, 虽然都压着小声,但声音还是传上了小楼。
见到李持月被指责, 豫王可就高兴了。
找一个女子罢了,他就是成全这一桩美事又有何不可,况且寂淳禅师还在为他儿子祈福呢。
他说道:“若禅师预言再次成真,这靖水神女,本王定会不辞辛劳,为七县黎民找到。”他说的预言再次成真才找,看来也是存了一份谨慎的。
见豫王主动应下,有了如此对比,人人赞叹,寂淳更是双手合十:“王爷高义!”
李持月半点不觉得挂不住脸,只是说道:“要在这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那就祝豫王旗开得胜了。”
寂淳适时解围:“但愿是小僧占卜出错了,天下太平是最大的好事,找人之事也不必担忧,小僧算出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想找到必是不难的。”
说着他将一张写着那女子生辰八字的纸条拿出来,念出了那靖水神女的八字,也请各家若知道,能将事情告知。
而后将八字交予小沙弥,小沙弥小跑着上楼将字条呈给了豫王。
豫王将纸条略扫了一眼,收进袖中。
见到人已经上钩了,李持月也往回找补,说道:“先前本宫不得见七县雨停,没想到禅师又有预言,罢,若明日的预言也是真的,公主府也出一份力帮忙找人,那也无妨。”
她得盯紧了豫王,不让他到时候铤而走险,随便就拿人替了。
说完这些,李持月终于是走了。
舆车上,解意已经在等候,他当众怼了公主,虽是公主授意,仍有点不安,问道:“公主,如今要怎么做?”
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李持月已是胸有成竹。
她说道:“豫王已入彀中,豫王妃回府之后必会立刻派人去寻他相好,让人盯着,把那人找出来。”
原来,李持月根本不知道豫王妃的相好是谁,今日一局,不过是攻心为上再加引蛇出洞罢了。
知情领了命令,又问:“公主,这些事只怕避不开季青珣。”
“不必避开他,尽可让他知晓,先头去信与七县时招来的两个门客,已能确定就是他的人了。”
李持月也是在办这件事时,知道季青珣对公主府的渗透有多深,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两日之内,让李静岸出点事情,王妃心疼儿子,定会悄悄去探望,到时设法将她那个相好引过去,让李静岸看见……”
春信不明白怎么又扯到皇陵那边的事去了,问:“救左郎将与豫王之子也有关?”
“并无关系,”李持月摇头,“但与闵徊杀豫王有关。”
春信听着,仍然不知道这和闵徊有什么关系,“公主,奴婢真是弄不懂。”
“弄不懂吗,其实本宫也不懂……”李持月今日演完这一出,已是累极,说着说着就卧下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秋祝心疼地看着公主眼下的淡淡青色,公主思虑太多,
轻轻跟其他人招手,一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七县果然又下起了雨。
寂淳禅师的第二次预言成真,整个明都都轰动,若是第一回 还有人怀疑,这次是真的不得不信了,大觉寺的住持真有上达天庭的本领!
看来七县也真如他所说,真的要有一场滔天的洪水。
于是,整个京城都在找的人寂淳大师所说的那个女子。
这一回皇帝也被预言惊动,连忙将寂淳禅师招入了宫中,另一头快马让人将疏散百姓的命令带到七县去。
这次换李持月蹲着豫王了,知道豫王进宫之后,她紧步就跟上了。
豫王进宫自然是为将功赎罪的,他昨夜睡前福至心灵,寂淳禅师将那寻找靖水神女的事交给他,岂不就是在给他机会吗?
做成了就是一件大功,到时为儿子求情也水到渠成了,原来寂淳禅师是在这儿暗示他呢,那香油钱花得真是值了。
豫王这就把自己说服了,于是今日一早他便进了宫来,为的就是把这份差事领过来,不让其他人沾手。
若是找到神女之后,请求她在圣人面前再多美言几句,那李静岸的世子之位说不定还能回来。
他越想越美,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皇帝正在接见寂淳禅师,听闻豫王求见,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有些不大想见。
寂淳如今终于做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和天子对谈,出入宗室贵胄之地,不可谓不满足。
见皇帝不想见豫王,他才想起李持月的吩咐,状似不经意道:“豫王昨日在寺中为小僧解围,小僧心甚感念。”
一句话,让摇摆的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就让豫王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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