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薄汗凝在额角:“你都这样了,还闹什么呀?”
他埋在李持月颈间闷笑,拿冒出的胡茬扎她,“那往后我们不闹脾气了,可好?”
“好啊。”
二人打闹一阵,又睡了一个午觉,再睁开眼,已经天擦黑了。
光阴虚掷,这一整天她什么正事也没有做。
季青珣坚持要和李持月一道去淳县。
然而夜半就有消息传到明都, 櫆河决堤了,水淹没了七县的田地,冲毁了房屋无数。
“洪水溃堤, 泛滥横流于七县。”
李持月听知情说完,有些怔怔, 随即问道:“百姓们都挪走了吗?”
知情道:“回公主,百姓们已经转移在高地上, 不过……还是免不了有些迟迟不愿走的, 但都是少数。”
“罢,本宫知道了,下去吧。”她闭上眼睛,久久不能成眠。
大抵是这一世插手利用了洪灾的事,才让她产生了与七县百姓息息相关的感觉, 真的听到櫆河决堤, 李持月的心沉甸甸的。
豫王府里一样有睡不着的人。
一扇八开竹石屏风隔开内外厅,豫王的影子从左边移到右边, 伴随的是摔砸咆哮之声。豫王妃在屏风后虽能坐定,但心情比豫王好不到哪去, 闭目掐着佛珠。
听到洪灾真的来了, 豫王哪里还能安睡,心焦得只一盏一盏地灌凉水, “人还没找到,这洪水就来了,本王不就成罪人了?”
门客们懦懦跪着,不敢搭话。
“你们!”他大步上前踹了一脚, “还有金吾卫那些废物,明明拿着八字, 怎么还能找不到人呢?”
手下忙回话:“王爷,整个明都都寻遍了,便是宗正寺……也找了,都没有,倒是找出一两个相和的十七岁女子,只是相貌寻常,寂淳禅师见过也说不是。”
豫王几乎要疯了,天下人都知道他领了这件差事,看上去这么简单的差事,他办不好,圣人怎么看他,天下人怎么看他?
接差事的时候他没想过失败,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若找不到人,那七县生民之灾岂不是要怨怪到他头上来……
豫王担不了这个骂名!他原是想救儿子的!
越想越火大。
一位门客战战兢兢说道:“会不会根本没有这个人?”
豫王咆哮道:“本王也想这么说,圣人信吗,百姓信吗?”
又一位说:“不若随意寻一名女子,就说她的八字与禅师给的一样。”
“寂淳不认呢?”而且李持月也一定会去查的……
该死!李持月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找不到,才会警告他这一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难道一开始就着了李持月的圈套?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寂淳禅师是真的活佛,他给的八字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但这个猜测跟往火堆里泼了油似的,豫王烧心地急。
要真是李持月算计了她,那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大难临头了,豫王怒吼:“你们这群废物,都给我想一个对策出来!”
这边动静颇大,招得豫王妃终于走了:“你不就寝也不须这儿犯疯病。”她已经想到了对策。
豫王见她出来了,气得把茶盏朝门客砸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人都快步退出去了,豫王继而颓然坐到椅子上,喃喃说道:“我怕不是被李持月给算计了。”
豫王妃见他如此,皱起了眉来,“李持月有什么本事做到这个地步,又干嘛要费心来害你?你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你不知道,我落了她的面子,她看我不顺眼。”
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李静岸和闵徊的事,李持月真是阴毒啊,为了一句堪比戏言的承诺,就能将自己的堂兄置于死地!
豫王妃见他一副脓包样,更是恨铁不成钢,既救不了儿子,还被李持月吓住了,真是没用。
那日讲经会之后,她回了府越想越觉得害怕,立刻派人悄去寻上了吴家,才知道吴七郎好端端地在家里,根本没有被掳到公主府去,她又被李持月糊弄了!
豫王妃又气,又不敢告诉豫王,现在听到豫王提起李持月,就觉得他是和自己一样,也被李持月给糊弄了。
王妃的话没有安慰到豫王半分,他一手抓着衣袍,一手直戳心口:“可这件事我到底是没有办好,现在河堤绝了,只怕人人都说是因为我没找到神女,没能及时祈福退水!”
王妃说道:“这也好办,你就说带金吾卫挨家去问,有百姓不肯将妻女八字相告,这其中肯说的,里面说谎者不知凡几,才致使王爷寻找神女无果,到时,你也就担一个办事不力的责难。”
豫王眉毛一展,对啊!
把这件事推到百姓身上,是他们不愿自家女儿抛头露面,刻意隐瞒了八字,结果被他偶然发现,之前查过的又要再仔细查一遍,自然就耽误了许多工夫。
神女没及时找到与他何干,一切都怪那些百姓!
豫王有了成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前思后想,越想越妙,起身搂着王妃往卧房去:“我得夫人,真一大幸事也。”
第二日,李持月仍然坐上了去淳县的马车,季青珣随行在侧。
一夜未得好眠,李持月在摇晃的马车里打瞌睡。
再睁眼,凉风一阵一阵地拂着脸,雨后闷热,季青珣帮她打着扇子,而自己不知何时枕在了他的腿上。
季青珣身子骨好,背上还有伤,脸上的血色却回来了,见她睁开了眼,笑问:“睡得可好?”笑意舒展而明净,令人恍惚。
李持月咕哝一声,点了点头。
“睡多了身上要没力气的。”他轻易就把人捞了起来,喂了一口茶。
路上无聊,李持月便问起山南道的事情。
她本以为季青珣回来得这么急,山南道的事情定是没办好,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太子真要大难临头了?”
“不错,山南道虽然没有洪灾,但连日的雨让山道被堵死了,太子虽对我有防备,却算不到天灾,才给了我机会提前去截了账册。”
季青珣隐去了李牧澜派人追杀他的事,不想让李持月担心,但哪有什么天灾相助,不过是恰好山石松动,他顺手为之罢了。
李持月只是觉得,下了这么多雨,山体滑崩也不奇怪,看来是天也在帮她。
“那账册查出问题了?”
“有。”
虽很隐蔽,但只要文书够多,和当地盐商、盐场的账册两相对比,季青珣就能查出里面的猫腻,事情不少,这也是他要亲自去的原因。
李持月道:“就算账册递到明都,我阿兄手里,他也会压下来的。”
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银子,皇帝不会让东窗事发。
“那就看是谁递的证据,”季青珣道,“为这账册,死了一个御史,另一个被太子的人堵截,但很快就要到明都了。”
到时候,公主府地牢里的人也会出来,指认太子采买江南女子之事,双箭齐发,端看李牧澜要捂哪一头。
果然和前世一般无二。
李持月袖子下的手用力掐着,她道:“东宫既有贪赃枉法之事,我公主府就没有这种把柄吗?”
季青珣没有隐瞒:“自然也有,但太子喜火中取栗,公主府不趟险水,难叫人立时发难,火势尚远,便能轻易割舍去。”
李持月叹道:“你本事大,我还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她说完不等季青珣再说,勾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头,又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了,季青珣继续给她打扇子。
季青珣低头看她,即便是睡着,阿萝脸上也有不曾消散去的愁绪。
不过一个月未见,阿萝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变化是怎么来的呢?大抵是那位叫上官峤的起居郎吧。
那人短短一月,就让阿萝挂念起了百姓,开始想自己去筹谋事情,并发觉到他已有坐大的可能,此中影响不可谓不大。
即便没有儿女私情,此人也绝不可小觑。
不过既事情不可回寰,季青珣也不会后悔些什么,更不会对李持月的决定行动进行阻挠。
这样也好,他抬手将睡着的人唇边的发丝拨开,轻揉她柔软的耳垂,阿萝想做什么都好了,他也想瞧瞧她的聪明劲儿。
马车昼夜行了一日半,就到了淳县,他们已经不能到达真正的淳县了,马车沿着山道往高处走。
季青珣仰头看山壁,便知此处安全,不会被雨水冲塌。
远见一处开阔的平地出现了百姓们扎起的草棚,还有圈起的鸡鸭猪牛等,人和家禽家畜挤挤挨挨地住着,青壮都到堤上去了,留在平地上的是都是老弱妇孺。
李持月从车窗看去,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住在那儿的人形容都不大好,蓬乱脏污的脸和手脚,有些还有草鞋穿,大多都光着脚,腿大多细碌碌的。
原本绿油油的草地被踩成了烂泥地,周围的树被伐来搭了许多草棚,小女孩瘦瘦的胳膊抱着小娃娃,能走的小男孩看守着自家鸡鸭,有些胆气的妇人就吵着架,给自家圈地盘……
李持月从未认真看过这些穷苦人,现在只觉得他们像极了一颗种子,落到哪儿,就在哪儿努力地生根发芽。
见到有马车在山道上出现,百姓们放下手上的事,群鹿似的往这边张望,李持月放下了车帘。
“靖水神女?那是靖水神女来了?”有人问。
一人啐他:“洪水都把我的屋子田地淹了,她现在来有什么用啊!”
一时间,大家真以为靖水神女来了,都吵吵嚷嚷的,有些耸动起来。
这些虽然百姓捡回了一条命,但他们的半条命也丢在水里了,他们不会多感谢救命的人,只会恨那些没有帮自己保住那半条命的人。
“哼!要是她早点来,我们的田屋也不会保不住!”
“来年的口粮都在水里了,卖了田再熬一年,后年没田卖了,咱们都得为奴为婢去了!”
“就是啊!”
有认识那马车徽制的县丞,忙呵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不要命了,那是持月公主的仪仗,不许再看!”
百姓们面面相觑,来的竟是一位公主。
听乡绅们说,就是这位公主连夜派了命令,让他们挪到高地上来的,不然他们就得在梦里没命了。
原先还在骂的人忙下跪,山呼“公主千岁。”
李持月没有听到他们埋怨靖水神女的话,听说他们跪下了,隔帘子吩咐马上的解意:“让他们都起身吧。”
“是。”
马车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往更高的地方去。
待车停了,季青珣扶着李持月下来,给她披上了斗篷,二人携着手往一小块伸出的空地上走。
高处罡风很大,将衣裙吹得飞扬,推着人远离危险的崖边。
这么高的地方吗……她有点迟疑地站定了脚。
看着脚下的路,李持月的头一阵阵发晕,前世她坠下去的地方,也有这么高吗?
那股失重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身体里,让她的脚腕使不上劲儿,另一只手攀住了季青珣的手臂。
发觉她的犹豫和陡然苍白的面色,季青珣问:“怎么……”
后面的话他顿住了,碧瞳带着惊疑不定的轻颤。
眼前不知为何,又出现了阿萝坠在雪地上的场面,她大概从什么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季青珣竟能感觉到将这样的她抱在怀里的感觉,过于柔软的身子,骨头全碎了,怪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心脏紧缩,额头沁出了汗来。
又急急凝眸看向李持月,她还好好的,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现在不是冬天,阿萝身上也不是那身衣裙,更没有身孕,那只是幻觉而已……
只是幻觉而已。
季青珣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阿萝,你是在害怕吗?”
李持月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情绪,勉强笑道:“嗯,此处没有围栏,我怕高……”
只是因为怕高?这也寻常,这儿确实很高。
季青珣稍松了一口气,安慰地攥紧她的手:“我就牵着你,咱们离远一些,就在这儿看吧。”
她好好在这儿呢,其他的事都是假的,何必去深想。
“嗯。”李持月略定了心神,抬眸远望,脚下一片汪洋尽收眼底,是她从没见过的……破败和可惜。
当真如知情说的一般无二,泛滥横流于七县,什么都浸在水里了。
百年的大榕树也只露了个树冠,稍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到黑瓦覆盖着的屋顶,像小小的胭脂盒子,在浅水处,许多黄泥垒的房子都被冲塌了,可想而知靠近的大坝的地方更难幸免。
这儿还能看到了櫆河大堤,确实溃了一个大口子,两边堤坝上有工匠来回,都是县里的青壮,远看着小小的,像蚂蚁一样忙碌。
洪水滔天,长风满袖,李持月目光邈远,忆起上官峤的话,似真看到了前世,洪水中漂浮的无数尸首,屋顶哭泣的婴儿,还有腐坏尸骨上乱飞的蝇虫……
那些被吞没的房屋,也不知道洪水退去,还有多少能住人,不过听上官峤说,若是及时发种子银,那些田地,应该还是能种上一茬晚稻的。
知道得越多,她越为自己往日的浅薄羞惭。
也算稍能明白上官峤说的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什么意思了。
种粮的是百姓,纳税的是百姓,为大靖征战的是百姓的孩子,这些踩在泥地里的人,才是扛住整个江山的人。
可真的百姓有难的时候,朝廷却吝于拨银救灾,她的阿兄还在紧捂着国库。
季青珣亦不免叹息。
天灾不可预测,一旦发生便是毁天灭地之难,再诡谲的谋划在这样直白强势的摧折下都渺小不堪。
便是太平富足之年,这一场大洪下来,也让千万百姓一夜之间便能一无所有,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二人静立良久,季青珣见她眼中满目哀怜,问:“可是伤心了?”
李持月又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人,怎么就伤心了。”
季青珣拉着她转身回马车上去,将李持月吹凉的手揣在怀里,“你虽不是纸糊的,我却总是忍不住有些多余的小心,阿萝多担待吧。”
“十一郎,先前我们争吵,你伤心吗?”
“自然伤心,没吵过这么凶的,再不想吵了。”
“可知我的伤心,比你更甚千倍万倍,”李持月慢慢抚着他的脸。恨最浓烈,继而是悔,但伤心也不少,还有屈辱……
她慢慢说道:“你根本不会明白,你让我多伤心,十一郎,我多看重你啊……”
自己的怀疑真的让她如此伤心吗?
季青珣头一次觉得自己瞧不懂阿萝眼中的情绪,有什么事能让她坠下……
什么在萌芽破土,让他深切不安,季青珣猛地将人抱紧,问道:“阿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个反应……难道他也……
不可能,要是他也回来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李持月眼瞳微震,她不该将情绪如此外露。
但她很快就重新伪装好,不解地问:“事情,你说的是哪方面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季青珣只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奇奇怪怪的,”李持月捏了他的脸一把,推开人坐正了,指尖在他高挺的鼻子上点点,“你啊,是不是根本没有悔改,不想认错?”
见她认真望着自己,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季青珣道当真是自己精神不济,错把她的话意会成了别的。
握住她的手,他道:“不是。”
“走吧,我还要去见见淳县的乡绅呢。”
季青珣心绪渐平,藏起那份探究,转头吩咐外面赶车转道。
高处未淹的别院里,李持月坐在正堂上首。
七县凡是参与了转移百姓的乡绅都过来了,列坐两旁。
他们中也有当过官,见过世面的,行礼举止皆是得宜,李持月也不拿架子,对他们办好的事嘉奖感谢了一番。
一乡绅拱手道:“是我等要多谢公主慈悲,我等故土在此上千年也,血脉相连,是我们要感谢公主慈心指点,苦心劝导,才不至于让骨肉离散,家破人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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