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诊室内,黎赣波脱掉衣服,让这位医生帮他检查了身上,确定没有别的问题。医生说:“就是崴了脚,给他开点跌打损伤的药就行了。”
左思嘉说:“没有别的了吗?我看他摔得挺狠的。”
医生说:“没事了。等一下你们把他送回去,不要乱动。”
伊九伊说:“他年纪那么大了,是不是住院更好啊?”
医生说:“住什么院,别浪费床位。大叔,你回去——”
医生一转身,后半句话硬生生中断。只见黎赣波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们,庄严地控诉道:“我人还在这呢!我也没有那么老好吧!”
刚才事态紧急,他们是直接开黎赣波的车来的。现在回去,两个人又要原路搀扶着他上车,然后开他的车送他走。
左思嘉把黎赣波的手臂架在脖子后,带他去坐车。伊九伊帮忙拎着包,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打开后座的车门。
左思嘉尽量放慢动作,让黎赣波先坐上去,然后脚也踩上车。伊九伊就在旁边看着。
整个过程中,黎赣波一直喘着粗气,咿咿呀呀,这里疼,那里也痛。他还没小肚鸡肠到为了这种事去报警,鸡飞狗跳没意义,毕竟人家也只是推了一把。他本来就缺乏锻炼,才闹成这样。
黎赣波艰难地上车,时不时发出指点:“哎哟!哎哟!慢点!我刚摔了!你以后伺候你爸也这样吗?”
左思嘉默默翻了个白眼,忍住没说话。
左思嘉坐上驾驶座时,伊九伊已经在副驾驶座上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段时间没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长相格外陌生。左思嘉牢牢看着她,她很困惑,所以也回看向他。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
十几秒钟过去,没人说话,车子也没发动。黎赣波抬起头,也不知道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在干嘛,催促道:“不走吗?”
仿佛被迎面投来的回旋镖撞碎,又像磁铁骤然翻转,猛地弹开,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即回头,目光闪避,仓促得很奇怪。
“走。”
左思嘉说。
他发动车子。
黎赣波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好端端的,来找前女友关心她,既没违法乱纪,也不是为非作歹,猝不及防就被推倒在地。此时此刻,他找再多茬都不奇怪:“你有驾照吧?通过了考试没有?无证驾驶可不行。”
左思嘉敲着方向盘:“国外考过一次,国内考过一次。放心吧叔叔。”
“你叫我什么?!”
伊九伊忍不住笑了。很少看到黎赣波像这样吃瘪,怪新鲜的。
左思嘉还挺喜欢逗这种脾气的人玩,但是,这次是他理亏,也就收敛了:“不好意思。”
黎赣波的怒气也好平息,马上就变卦了:“青年,我劝你一句。不要太冲动。见义勇为是好事,但是,下次搞清楚情况再动手。你这样会出事情的……”
黎赣波的讲座才开头,忽然间,驾驶座上传来意料外的回答。
“不是的。”驾驶着第一次遇到的车,左思嘉目视前方,平静地开口,“我不是见义勇为。”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以为你在欺负我女朋友。”
交通灯变色,商务车停到斑马线前。车里久久没人说话。黎赣波是没反应过来。伊九伊看向左思嘉,又回过头,看向车窗那一侧。她抬起手,撑着侧脸,悄悄遮住了微笑。
车开到黎赣波家楼下。夜深了,大概附近车位不足够,许多车停在居民区的道路两侧,像电子游戏里的障碍物似的,想要通过,极其小心是其次,最必然的要求还是技术。
黎赣波身残志坚,虽然一瘸一拐,但很有尊严地说:“你就停这吧。我自己进去。”
左思嘉转过身,看向后排的座位。他朝黎赣波粲然一笑,大概天色太晚,灯光又只有车前灯,乍一看阴森森的。
左思嘉笑着说:“没关系。”
然后,他再次回过身,用惬意的姿态面向前路,无所畏惧地踩下油门。
黎赣波眼睁睁目睹了一切。
自己那辆提车以来就只在市区行驶的商务车一路狂飙,毫不停顿,避开所有沿途泊车。途中,车上人都僵住了,真正开车的人还有闲心抓准时机,按遥控开车库门。车子没有甩尾,不拖泥带水地滑入车库。
下车的时候,黎赣波还嘟囔了几句:“你这车开得够呛……”
他没让左思嘉或伊九伊送他上楼,临走,也就多看了伊九伊一眼。
车是黎赣波的,自然得要留下。左思嘉和伊九伊走到建筑外,夜空漆黑,星星和月亮亮得更加清晰。车库门缓缓向下降,最终尘埃落定。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一起往外走。
左思嘉说:“这里离你家很近。”
伊九伊说:“嗯。我走路回去,你要打车吗?”
左思嘉说:“先送你回去。”
他们走在路上。商户都关门了,就算没灭灯的,也都没有人在店内。
伊九伊抱过一点期望,左思嘉能更迟钝一点。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个人不只是工作上的熟人吧?”
“嗯,”伊九伊也不能隐瞒,很容易戳穿的谎话,她一般不说,“我们以前谈过恋爱。”
其实,左思嘉是感到意外的。他不认为伊九伊真的一直单身,但是,黎赣波和她年龄不太契合。而且,刚才,他还叫黎赣波“叔叔”,黎赣波也的确和这个称谓匹配。
见他沉默,伊九伊侧过头,打量起他的表情。左思嘉没有把情绪写在脸上,反而落落大方给她看。
她说:“你会介意吗?”
他说:“有点吧。”
她说:“一确定关系你就跑出国,我也很介意。”
沉默片刻,左思嘉说:“对不起。”
伊九伊把手插进口袋里,散漫地迈着步子:“你说了好几次了。”
“你喜欢别人跟你道歉吧。”
“你还记得?”伊九伊微笑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时,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提到过的事,“就当扯平了吧。”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回到最开始黎赣波摔倒的地方。左思嘉看向楼上,很突然地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
伊九伊不看楼上,转而望着左思嘉的侧脸。她说:“要不要参观一下我家?”
左思嘉也看着她,明显犹豫了,但是,最后,还是只说:“喝杯水可以吗?”
走廊的灯亮了,伊九伊叫左思嘉进去,被他谢绝了。左思嘉站在玄关,能观察到里面的布置。伊九伊背对着他倒水,庆幸今天歪打正着,把猫寄养出去了。
养猫的用具在房间里,她不经意踢了一脚,把猫爬架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
伊九伊用玻璃杯装了水,走到门口,递给他喝。从下飞机撑到现在,他早就口干舌燥。
喝完这杯水,左思嘉把玻璃杯还给她。他说:“你最近有空吗?”
伊九伊握着那只玻璃杯,收拢手指:“这几天都很闲,最近刚好请了假。”
左思嘉说:“我们出去玩吧?去约会。”
伊九伊眼前一亮,并不掩饰开心,但也高兴得不夸张,对左思嘉说:“去哪里?”
在这之前,她和以前的男友交往,也约会过几次。说不上难受,但也没有过特别开心。和对方在一起就很快乐,她一直是这样体会的。但是,事后抽离出去,回想起来就也都一般。
左思嘉说:“我会计划的。”
她感到期待。
送走左思嘉,伊九伊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她看到一条新消息。
点进去以后,是黎赣波发来的。
黎赣波说:“那是你的新男友?”
伊九伊还在编辑回复,突然间,黎赣波又发了一条来。他说:“他知道你就要离职了吗?”
黎赣波说:“你准备回家发展吧?你们计划一起?”
伊九伊差点忘了还有这件事, 黎赣波是知道的,她已经辞职的这个秘密:“还没确定呢。你不要提前告诉他哦。”
黎赣波语重心长:“还是要好好商量啊。”
这一点是好事,黎赣波并不是有空闲处理这些事的性格。就算不工作, 他的生活也很丰富,和一些文人墨客喝酒吃饭、打高尔夫云云。
“我知道。”伊九伊随口问, “你嫉妒了吗?”
电话那头,黎赣波正在输入了好久:“我都这么把年纪了,哪里还能像年轻人一样。”
沉默了一阵,他又接下去说:“不过你要早说啊, 不然今天……唉。我跟你说,以后谈恋爱, 你真的要改, 你要听劝——”
“今天很晚了。拜拜。”感觉对方想啰嗦,伊九伊当机立断,结束聊天。
伊九伊不会伤心,只是有点好笑。黎赣波倒是很诚实,从来没有为了讨好她而附和过“爱”, 他不认可就是真的不认可,因为他很自信,甚至到了唯我独尊的程度。他的爱就是寻常男人的爱。
这种喜欢固然也是喜欢。
她站在客厅中央, 托着手肘想了想, 然后, 把手机抛向沙发, 自己也一了百了地坐下。
不过, 她已经不在意了。
伊九伊全心全意, 开始准备和左思嘉出去玩。在她看来,这应该是左思嘉的看家本领, 相信和那些顶着男性身份就万事大吉,不会去钻研讨喜手段的前男友们不一样。
同一时间,坐上来接自己的车,左思嘉开始思考要去哪里玩。他还是第一次实践,之前顶多在脑海里想过,认识的人里约会行家很多,他努努力应该也没问题。
凌晨04:10,左思嘉发消息问伊九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凌晨04:12,伊九伊回复左思嘉:“最近有点闷,能让人激动一点的?”
伊九伊没有胡乱猜测什么,毕竟,什么样的约会都有可取之处。早晨心情好,她还写了一会儿小楷。
对今天,她满怀期待。
一开始是这样的。
因为他的消息,伊九伊穿了方便活动的衣服。左思嘉开车来接她,看到是一辆没见过的车时,她没多想。
然而,车门一拉开,上面却出现了另一个人。
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伸出双手,大声问候:“嗨喽!”
现实生活中,画面不可能定格,但是,伊九伊确实是定格住了。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白徐说:“你好!伊小姐!我是今天的飞行教练!等会儿就由我来带你体验滑翔伞!”
“你好,”伊九伊笑着回答,“叫我九伊就好。”
她转过身,想问左思嘉一些事,一回头,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突然被撞破,左思嘉措手不及,连忙回头,但已经被发现了,这也是徒劳。他又若无其事恢复原来的方位,对她说:“昨天睡得好吗?”
伊九伊问:“还可以,你呢?”
“我也是。”
两个四点钟都醒着的人这样对彼此说。
她坐上车,还是左思嘉负责开车。白徐笑眯眯地掏出口香糖,问伊九伊要不要吃,他很健谈,见识也广,能聊很多。不过,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
有人约会会带上其他人吗?
这也算是情侣约会吗?扣分。
伊九伊以为自己是去约会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更像是报了一个滑翔伞体验营。
她还在思索这件事,新一轮的冲击夺走注意力。在市区内,左思嘉开车还是会注意限速的,然而,现在驶出城区,尤其接近上山,他干脆像是彻底脱缰的马,没有任何约束,速度飙得更高。
开车时太没常识了,扣分。
白徐提醒说:“你开慢一点啊。人家女士坐在车上呢。”
左思嘉反而问:“很快吗?”他是真的没感觉到太快,所以才这么问。
他从后视镜去看伊九伊。她不看他,只握紧车把手。左思嘉回过头,说了声“抱歉”,然后就放慢了速度。
开车的路途不算短。
一路上他看起来都闷闷不乐,扣分。
伊九伊用一颗平稳的心态在打分。
抵达山顶,还有滑翔伞营地其他人在。白徐很熟练地去取装备,伊九伊悄悄望着左思嘉。说实在话,今天确实有点太意外了。
她以为会很圆满,结果竟然是这样。
但是,抬起头时,她又恍然发现远处的风景非常美。
从山上眺望远方,城市与水域都渺小到不值一提,烦恼也变轻了。为了旅游,伊九伊去过不少地方,也看了很多景色,但的确没尝试过飞行。
负责带她一起飞行的是白徐。白徐已经提前做过准备,叮嘱她等会儿要做的事和注意事项。左思嘉就守在一边,和她一起听白徐说话。等白徐说完,他又单独跟她确认了一次。
她把头发束起,套上了装备,左思嘉在一一检查。
她问他:“你不带我?因为没有执照?”
左思嘉停顿了一下,继而说:“因为我现在还负担不了你的生命。”
这算是需要减分的项目吗?
面对恋人打退堂鼓,其实是有点煞风景的。伊九伊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的缝隙里,隐秘的心情在涌动。好吧,能直接坦白的无能也不坏。
她问:“那你今天不玩?”
“左思嘉肯定要飞吧?”旁边也有人搭腔,大约是认识的人。伊九伊感觉左思嘉的人际关系真古怪,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一起玩的人也多,可他会好好与之说话的人却不多。
被她这样问,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今天算了。”
接着又追加了一句:“玩得开心。”
她笑了笑。
白徐就在伊九伊身后。风向正好时,他们开始往前奔跑,然后,时间和地点恰好地悬空。
起飞竟然是那么轻盈的事,双脚离地时,伊九伊的确感受到了激动。这一点倒是没骗人。看着脚下的风景,她的身体若有若无地颤抖,心怦怦直跳。
背后的人突然说:“伊小姐,下次还来玩么?我请客。”
分明不熟,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伊九伊不明就里:“嗯?”
白徐拉着制动手柄,对面前的女生兀自说:“要是你觉得飞这个好玩,下次给我发微信就行。我老早就想好了,等左思嘉找女朋友,我一定要跟人家女孩子打好关系。只要能跟他好好相处,你就是左思嘉身边所有人的救星。”
白徐控制着滑翔伞,默默心想,毕竟没人喜欢参加葬礼。
刚认识左思嘉时,正是他带他去攀岩的时候。白徐听说过左思嘉,但没见过本人,也没去听过他的演奏会。左思嘉被朋友介绍来,也不提其他情况,只说在室内练过很长时间,想试试看。白徐当时只觉得,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的,有点“港”味儿。
来了几次以后,左思嘉变成那拨人里最积极的。
白徐问过一次:“你们弹钢琴的人,不是要保护手的吗?”左思嘉却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
后来,异常的情况越来越多。左思嘉的投入程度超过了业余爱好的程度,对危险的情况也表现出了旺盛的兴趣。
圈子里有朋友开他玩笑,说他是不是想找死。这种话,白徐从来没附和过。
因为他心里想的是——“那还用废话?!”
白徐玩惯了,假如说现在的左思嘉是玩家,那他就是玩家祖师爷……谦虚点,资深玩家。他也爱找刺激,累计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在找刺激的人里是有这么一帮人的——生活里受了一些刺激,对生死的概念开始扭曲了,但又不是消极想死,也都有各式各样的原因。
当他看到左思嘉时,他都会隐隐思索,这种搞艺术,自己又有成就的,到底还空虚什么呢?为什么非觉得活着没意思呢?
白徐也读过一些闲书,死亡本能性本能之类的。左思嘉这样的条件,说到底,不大可能没女孩子喜欢。但是,的确也称得上情路不顺,压根没成过。白徐觉得,他谈谈恋爱总不是坏事。
滑翔伞安全着陆,左思嘉已经提前下来了,拿着水杯,看她下来就交给她。
伊九伊接过杯子,白徐走近了,突然说:“那边乡下种了苹果林,开苹果花的时候很好看,再过段时间,苹果酱也很好吃。可惜了,现在不是时候。”
“可惜了。”伊九伊也就随口附和。
突然间,左思嘉说:“到时候一起来吧。”
他看着伊九伊。
到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吧。心里这样想着,伊九伊仍然微笑起来:“好。”
有风席卷而过,仰头是刚刚飞行过的天空。电话响起,伊九伊接通,随口询问对方身份,却得到意料外的答案。
“派出所?”她满腹狐疑地重复。
第30章
伊九伊对人的名字很敏感, 只要听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她记性很好,作为在读研究生陪在何擒云身边时, 她经常被导师叫去,陪同参加这个会那个会, 除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记性好。应酬的时候,马上就能想起谁是谁,是干什么的, 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