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所以中午饭都不敢吃太多了?”
“嗯。”伊九伊说,“今天早晨还觉得油腻腻的,很不舒服。但是,垃圾食品真的好好吃。”
“是吧。”侯诗憋不住笑了,“麻烦你去找那谁盖了章再给我吧。”
伊九伊很干脆地回答:“好的。”工作上的事情,交给她总是不会出问题。
侯诗转过身,一步接一步地走出去,心中飞快流过不少无关紧要的遐思,例如“要是下午闲一点就好了”“吃奶酪炸猪排的仙女啊,好难想象”和“是吃宵夜庆祝什么好事吗”。
突然间,伊九伊想起什么,叫住侯诗。
“侯姐。”她起身出来扔垃圾,顺便追到侯诗身后,“我记得你在忙一个古典乐的项目?”
“嗯,是的。你也听说了?”侯诗不清楚她的意思,很直白地承认。不过,公司内部,只要不刻意保密,想知道还是容易知道。
伊九伊在把分类好的东西放进垃圾箱:“好像是要和左思嘉合作?”
侯诗回答:“是的,已经见过一次了。他之前还专门来了一趟公司。”
“嗯——”垃圾扔掉了,伊九伊直起身,望着侯诗问,“最近不会来吗?”
侯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们私下有来往,大大方方,将自己知道的情报说了:“他好像出国了。”
“出国?”
“对,今天SideI那边对接的人说的。”
伊九伊站在背光处,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儿,继而扬起嘴角,眼周却没有丝毫笑纹。
她说:“……这样啊。”
其实,伊九伊已经知道了。
在此之前,左思嘉给她发了一则消息,煞有其事,内容大致是说,衣服他已经麻烦人送了,他因为工作必须出国一趟,会比较忙。完毕。
假如说,他清楚他们现在的进度,那不至于整则消息里一丁点提及的内容都没有。假如他不清楚,那他根本没必要发这条消息。真是自相矛盾。
这天早晨,看到这则消息,她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
被他逃掉了。
但是,伊九伊也没有很在意。他应该是真的有工作,而且,凭借他的性格,定宠物托运肯定不会太草率。意料之中,她给冬妈发了一条消息,询问后马上得知,叫“恶心”的猫还在家里。它是最好的人质。
左思嘉肯定会回来的。
伊九伊照常上了两天班。
她决定耐心地等待。可是,和以前一样的时光,但凡为其加上“等待”的名称,时间就会变得难熬起来。
晚上睡觉前,伊九伊掏出手机,先在朋友圈看到柳良硕发了一条招募信息,他的工作室成立了,明天邀请各位去参观。微信加的都是工作上联络的人,这也是一种维系人情的方式。伊九伊报了个名。
柳良硕私聊她:“你要来?”
伊九伊说:“可以吗?我一直很有兴趣。”
“当然。”柳良硕公事公办,告诉她给她排的时间,提醒她不要迟到。
之后,伊九伊又打开宠物App上发现“看不上你这样的”在线。她试着给他发送消息,也算旁敲侧击,了解情况:“你这几天怎么没发猫?”
他很快就回复了,看来也没有说的那么忙:“不在家。”
“玻璃心自发光”说:“出门旅游?还是出差?”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出差。”
“玻璃心自发光”分享了一个商品链接,然后说:“这家猫粮你买过吗?九百块两袋加赠送装,蛋白含量是42%,理想蛋白需求是每日21.21克。足够吃……”
她只发到这个部分,退出去用计算器。她还没输入数字,手机上方弹出新的消息提醒。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二百六十多天。配合冻干和罐头可以更多。”
“玻璃心自发光”说:“你早就开始用计算器了吗?”
“看不上你这样的”说:“心算。学钢琴和数学关系很大。”
她明知故问:“你是学钢琴的?”
他回答:“是的。”
左思嘉匿名时防备心还挺低。
伊九伊用“玻璃心自发光”这个昵称问他:“那你是单身吗?”
为了看起来更像陌生人一点,伊九伊还补充了几条:“假如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也只是好奇。”
但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很快就做了回答:“现在不是。”
伊九伊看着那则回复,之后,他就下线了。她也退出App,躺在床上,抚摸着猫想,真搞不懂。他是,她也是。
隔天休息日,其实伊九伊有工作,但她懒得加班。
她提前在花店预订了花篮,直接挑选的模版,让他们送过去。等伊九伊到,楼下已经放了不少祝贺的花篮。
她进门,按电梯上楼。工作室是写字楼里的一间,她敲了敲玻璃门,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找谁啊?”
伊九伊说:“这里是柳良硕柳老师的工作室吧?”门口挂了招牌。
中年男人直接往外走,用这种方式逼得她后退,边走还边说:“今天不对外开放哈,粉丝都不能进来的。在外面拍个照差不多得了啊!”
“我不是……”伊九伊想要解释。
柳良硕在互联网上吸的那波粉丝以年轻女性为主,这个人把她当成了粉丝,完全不打算听她说话:“走!走!”
伊九伊退到了走廊外。
她只好掏出手机,给柳良硕发了一条消息。
幸亏他看到了,主动出来接她。柳良硕急匆匆地出现。这一天,他打扮很随意,脚下甚至穿的是双帆布鞋,颇有高中生风格。
他引她进门。刚才那个中年人又出现了,看到他们,一时噤声。柳良硕介绍了一下伊九伊,说的是:“二叔,这是客人。”
“我叫伊九伊。”伊九伊向柳二叔点头。
那人是柳良硕的叔叔,平时会帮柳良硕干些租房子、联系活动之类的工作,有点类似明星的经纪人。一听到柳良硕的介绍,柳二叔马上变了脸,笑着伸出手来,上身也微微前倾,弯下背说:“哎呀!刚才失敬失敬!想不到是伊主席的外孙女哦!”
伊九伊问柳良硕:“可以带我看看吗?”
“哦,好。”柳良硕领着她进门。
这里是他平常练字的地方,到处装裱了他或名人的作品。
他带她到了一张客人能用的书桌前,问她要不要写了试试看。柳良硕说:“你平时写字吗?”
“不怎么。”伊九伊笑着说。
柳良硕暗暗腹诽,书香门第,有那么好的学习条件,竟然不学。反过来一想,没有忧患,何必逼自己,当然想干什么干什么。
他说:“没关系,试试控笔,写一字就好。”
伊九伊握住笔。虽然只是画横线,但是,有没有动过笔,一看就知道。
柳良硕看出她练过,心里又多了一点点好感。
他让她写个字,她摇头谦让。柳良硕已经上手,握住她的拿笔的手。
手被拢住时,伊九伊一怔。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于亲密了,但是,身后的人显然聚精会神在写字。
他握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背,写了一个“决”字。
柳良硕松开她,认真欣赏起这个字。伊九伊却没再关心,轻轻搁下笔。
第26章
字一写完, 伊九伊马上抽出手,侧身站到一旁。柳良硕继续拿着笔,心满意足地打量字。她问他:“为什么是‘决’字?”
柳良硕说:“点、提、横折、横, 意志坚定,毫不犹豫。我喜欢这个字。”
既然伊九伊作为客人来参观, 柳良硕自然是要送几笔字的。他们来到柳良硕平时写字的桌子前,柳良硕给她看了一块自己收藏的墨石,伊九伊眼前一亮,他问她:“要不要磨着试试看?”
伊九伊双手放在桌上, 显然已经等着了,却回答:“你都用磨墨机的吧?”
柳良硕马上说:“不愿意就算了。”
她不开玩笑了, 接过墨条说:“让我试试吧。”
柳良硕把墨条给她, 伊九伊滴了一些水,然后轻轻在砚台中推动墨条。
柳良硕突然说:“我上次展出那幅《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卖给了一个地方文化馆。”
伊九伊低着头,继续转动墨条:“恭喜你。”
柳良硕对她说:“你上次给我的评价,我觉得说得很恰当。是你自己想的吗?”
“嗯。”下墨有些慢,伊九伊专注于动手。等墨浓了, 她才仰起头来,轻轻敲了敲墨条,
柳良硕执笔, 酝酿了一会儿, 一切像是定格了, 全都在他心里, 在他的头脑当中。然后, 他挥墨, 开始写字了,落笔的一瞬间, 气氛改变,他面色苍白,不考虑退路地写,情绪与墨如癌细胞般膨胀扩散,绽放出来的字不气宇轩昂,但是,能把炸裂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伊九伊还是第一次看柳良硕现场写字,有些讶异,默默按捺住了感想。
等他写完,她才说:“你写字很用力啊。”
柳良硕颇有匠人的风范,兀自回答:“我都是按照需要的力量来。”
伊九伊替他移动镇纸:“我的意思是你很投入。”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惜一切写字的人。
柳二叔推开门,送茶水进来,大剌剌地跟他们搭话:“哦!写字哪?我们硕子啊,写字最费心了。干其他的事情都不上心的。伊美女,您看他这个字是不是很厉害?他前年和伊老爷子参加过一个活动,当时他就好敬佩主席——”
结果被柳良硕毫无眼力见地反驳了:“我没有。”
伊九伊微微笑着说:“我外公已经退休,不是主席了。”
“那几年前也是啊!”柳二叔听不出画外音,爽快地大笑着,两手握在一起,“有机会要是能请您联络一下,让我们家硕子‘追星’成功一下,那就太谢谢了!”
伊九伊保持笑容,温和地说:“肯定会见到的。外公喜欢鲁迅先生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以前都是很爱见晚辈的。只是如今身体不好,常常静养,所以才不怎么见客了。”
柳二叔还想说什么,柳良硕直接打断了,推着她出去:“我们再出去看看吧。”
柳二叔还在背后“哎”“等等”,柳良硕已经把玻璃门关上了。
感觉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加上柳良硕明显比较自我中心,没有注重边界感的必要,伊九伊也不担心冒昧了,直接问:“你很排斥应酬吗?这边都这样,应该苦了你了吧?”
她以为他至少会先客套地来一句“没有”或者“不是”,没想到,柳良硕竟然完全不迂回,不假思索地说:“对成名有帮助的话,我都能接受。”
“你想成名?”她说。
“那是当然了!”柳良硕坦坦荡荡地承认,“假如是你,有这样的才华,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会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吗?你会想让自己的实力被埋没吗?不可能吧。”
伊九伊不置可否,轻轻地、拉长尾音“嗯”了一声,视线默默飘走。工作室在高楼上,窗户外的天很蓝,云悠悠然地移动。她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今天谢谢你。我学到了很多。”
她扫了工作室的付款码,花钱买下他今天写的那幅字,到时候请人装裱了再送过去。反正要付运费,伊九伊干脆将地址选在了老家,从微信发给柳良硕。柳二叔也出来了,不停地说着“这怎么好意思”。
一看到城市,柳二叔就发觉了什么,提问说:“伊小姐,你现在是住在这边吧?”
“嗯。”伊九伊说,“但我想把柳老师的作品装在家里。”
柳二叔推搡起柳良硕,兴高采烈道:“那……伊主席也能看到你的字啊!”
伊九伊只微笑,也只需要微笑。
柳良硕送她到门外,说:“谢谢你来访。这次没看到你写的字,以后有机会多交流。”
伊九伊说:“会的。”
她走进电梯,手机响了一下,伊九伊抬起手来,看到黎赣波的消息。她专心地读消息。电梯门关上,柳良硕看着她悬在空中的手腕,手背后蹭到了一点墨渍。
他想提醒她,但电梯门徐徐关上。
柳良硕转过身,走回去,一直想着她手上那块墨渍。他翻出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到她,编辑了一条“你的手弄脏了”。
直接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怪?还是要有点开场白才礼貌吧?柳良硕迟疑着,又在前面加上一句“今天谢谢你来访”。可是,这种话刚才都说过了。再说了,他也不喜欢拖泥带水的。那要么再多补充几句?他又忍不住往上翻,毫无理由,突然反省,自己以前说话都这么生硬的吗?
有生之年,为了这种琐事,柳良硕头一次产生小小烦恼。
本来就有工作,任务都是早早定下的,左思嘉突然提前动身,害得公司同事临时替他改签机票和行程。
他在国外的公寓还没过期,当初走时,像跳蚤市场似的,给了一些东西给朋友。现在里面家具不多。
进门后,他先洗了手,打开窗通风。日光灯好像坏了,反复按开关都没用。好在还有一个台灯,上面沾了灰尘,他抹黑插电,然后打开,灯泡闪了两下,也灭了。想找邻居,现在又是半夜。他忽然想起,以前在这里过生日,还留下过蜡烛。
左思嘉翻箱倒柜,用火柴点燃,立在桌上,确认平稳。
微弱的火光中,人影庞大而空虚。
椅子全送完了,只有钢琴凳能坐。他坐在钢琴边,静悄悄地垂下头。决定立刻出国时,左思嘉什么都没想。情绪团成乱麻,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最首先想到的是延后。不想处理的问题,先推迟处理。
最近,他并不是不能恋爱的时间,但是,绝对不该为了赌局去耽误他人或辜负自己。赔礼道歉还未完成,假如不喜欢对方还交往,那就是罪加一等。与其飞回去加深罪行,倒不如干脆在美国被军-火爱好者开枪打死。
问题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恋爱必须交心,假如是认识许久的对象,又或者喜欢且熟悉的类型,做到这一点大概会容易些。
在他的印象里,伊九伊并没有具体的形象。她更像是燃尽后堆积的烟灰,存在,但柔软,一吹就会散。
距离天亮只剩两个多小时,在飞机上也睡过,左思嘉不上床了,就这样坐在钢琴边小憩。
清晨时分,尽管还看不到太阳,窗外开始变亮,日光像被泼进了室内。
前一晚到时,这里一片漆黑,今天才能看清室内。室内空旷,床铺简单,地板光滑,行李箱堆放在一边。人坐在钢琴前,双眼紧闭。
窗外的鸟叫声。楼上有人在走动。水槽里传来水滴落的响声。手机闹钟的震动声。心跳声。
左思嘉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节拍器。上周请同事专程来调过音,只负责钢琴,卫生、家电一概没管。但是,这就够了。他垂着眼睛,盯着琴键。节拍,心跳声,节拍,心跳声。
心跳声。
他把双手放到钢琴上,指尖用力,将琴键按下去。
左思嘉回来是去开会的。他们学院今年开始成立唱片厂牌,开始为学院师生制作唱片。他在SideI工作,登记的身份不是音乐家。但他没准备现在出唱片,主要是回来参与一下制作流程,跟熟人聚会。
他去见老师,得知她休假。
穿过满是琴房走廊,左思嘉从后门进了一间教室,坐在最后一排。
讲台上的人是他老师的丈夫。他看到了左思嘉,跟他遥遥打了个招呼。
老师的先生也是学校的老师,和总是严肃到不容侵犯的老师不同,她先生相当随和,亲和力十足,最重要的是,非常与时俱进,也没什么架子。左思嘉的老师常把“音乐应该如何如何”挂在嘴边,对流行文化完全没兴趣。她先生却不一样。
就像现在,他端着马克杯,还在讲台上放了一首流行音乐。
等课程上完以后,老师的先生马上走了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怎么样。
他们走出去,左思嘉还约了其他朋友,也都是学校的人。大家一起出去吃饭。
在餐桌上,聊天比真正吃饭的时间还要长。大家谈天气,谈饮食,谈老欧洲风,谈音乐圈最近强行的政治正确,谈最近唱片公司新推的音乐家。
最后解散,只剩下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同路。
他告诉左思嘉,妻子最近又一个人待着了。老师就是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专心致志练琴。她是非常强势的性格,靠精湛的技术跻身一度由男性占领大多数的业界。
走在路上,老师的先生问:“现在的工作好玩吗?培养别人有意思吗?”
“还不错。酬劳倒不高,真佩服当初照顾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