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从面前的几案上拿过一个布包,缓缓地展开来再让身边的人取了呈现在徐扬面前。
徐扬看见那东西一怔,仍是嘴硬,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尸沸散,你不觉得熟悉吗?”苏玉澈道,“徐扬,你的真名不叫这个罢?你原是北狄人,自幼入了大燕,一直被太后马氏养在身边,直至十五岁才放你离开,离开之后你便前往陇西,不间断向摩恪尔传递军情,向北狄借兵,可是如此?”
随着苏玉澈一字一句展开,徐扬被束在身后的双手指尖已经微不可察地抖动起来。
他冷冷看着苏玉澈,道:“你说这些又有什么证据?不过是污蔑罢了!”
苏玉澈却并不理会他,“在期间,摩恪尔允诺你只要助北狄夺取陇西,就会借兵给你,让太后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然而顾启将军骁勇善战,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直至他不慎发现了太后与摩恪尔往来的证据,你才将他灭口,对吗?”
听到前几句话时,徐扬还面露不屑,可一听到顾启这个名字,他不受控制地动容,露出十分愧色来。
眼下既然是如此,他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的,咬着牙道:“我为太后做事而已,我问心无愧!唯一......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顾启顾将军.......”
他像是被人提及锥心的往事,想起那十几年来在军营里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顾启待他如兄如父,不仅传授他武艺,还教他谋略兵法......一力将他从一个毛头小子提携到了校尉的位置。
有时候徐扬甚至觉得,他其实就是徐扬,北狄与皇宫的记忆于他好似一场大梦,他本就是生于陇西军营的儿郎......
但是他的母亲和弟弟还在北狄受质,他只能对不起顾启。
“我对不起顾将军!我对不起他!”徐扬激动起来,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记得顾启出征前的那个夜里,天上漆黑一片,不见星星不见月,他和其他几个校尉去见顾将军商议计划。
那天顾将军明显心不在焉,其余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可徐扬知道,顾钦发现了摩恪尔和太后互通的书信,时间仓促,徐扬无法做出周全的准备,他趁帐中只剩下他和顾启时,便给他倒了那碗酒,然后眼睁睁看着顾启喝了下去。
本来...本来这些日子,他都要把这件事淡忘了,他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才不去做那碗的噩梦,那些反反复复的梦境里,他总是会后悔,拦下顾启喝那碗酒,可醒来之后他早就不在陇西了。
他又回到了马氏的身边,听她的吩咐办事,从她那里直接得到他母亲和弟弟的消息。
这日子好像也过得去......可苏玉澈......
徐扬抬眸,冷冷道:“我对不起顾将军,我自然会为他偿命!可你呢,顾钦不还是和你离心了吗?怎么,你费尽心机活捉我、审问我,是想拿这个真相去换顾钦对你回心转意吗?她早就在为太后做事了!”
说完,徐扬便猛地咬断自己的舌头,大股的鲜血从他口中溢出,苏玉澈淡淡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吩咐道:“将五位校尉的头颅斩下,送去给顾将军。”
天色愈发昏暗起来,山雨欲来,天幕中惊雷阵阵,寒风萧瑟。
顾钦站在檐下,看着府上的下人们来来往往,忙着收拾晒在院子里的果脯、衣服,李淑文见了,忙道:“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将军快些进屋去罢!”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观察着顾钦的脸色,她家将军和那苏相掰了的事,她并非没有听说,她心里说不上好坏,只是觉得悬在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只是她知道顾钦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这些日子她每次见到将军,将军面上都颇为严肃,不苟言笑,定是装着许多心事。
“嗯。”顾钦应了一声,算着天字营那些人即将回来的时间,转身欲往屋里去。
还没走出几步,几个沾满污血的包袱就被扔进了府中,包袱系得并不严实,一经落地滚了几圈,露出一个个人头来。
这会儿是将军府最忙乱的时候,下人们都在此处,大多都是女子,见状不由吓得惊叫起来。
李淑文也是大吃一惊、吓了一跳。
顾钦一怔,连忙走近几步,掀开那包裹着人头的布料,一张熟悉的面孔跃然眼前。
“是我派去苏府的几个校尉!”顾钦咬着牙道,声音都现出几分抖动,“他竟敢杀了他们......”
“将军!”李淑文大惊,正要说什么就见顾钦好似燃了火似的,怒不可遏集结了天字营剩下的士兵,奔袭丞相府。
几个人头都被她一并带走,还不断地往外淌着血。
李淑文吓得面色发白,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那苏相与她家将军这是反目成仇了不成?
大队人马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上就下起瓢泼大雨,顾钦把五枚人头挂在自己的马上,拼命奔向丞相府,双眸好似要冒火一般。
雨水顺着她身形淌下,流于地面,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血洼。
天字营众将同样愤怒不堪,跟着顾钦一路奔袭来到丞相府。
墨阁侍卫早就在外守候,然而这些人尚不是顾钦的对手,何况眼下顾钦惊怒至极,所出件件俱是杀招,几十个墨阁侍卫被她逼得一退再退,眼看就要有人死在顾钦的长刀之下,最后一扇门打开,苏玉澈从门中走出,盯着顾钦的眼神寒如坚冰。
“顾钦......是你先背叛我的。”他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清楚地响在这雨中。
四目相对,多说一个字顾钦都嫌多余。
“把玉玺交出来。”顾钦冷声道,“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不可能。”苏玉澈紧敛眉心,“墨阁侍卫已系数在此,若是死战,苏某未尝会败。”
“我说把玉玺交出来!”
顷刻之间,顾钦闪身至他身前,前来扑救的墨阁侍卫被她轻易用刀柄顶开,一手死死掐住苏玉澈的脖子,她眼神冰冷无比,琥珀色的瞳仁中泛着青光,那里面好似从未有过他。
“否则,我就让你为那五人偿命!”
大雨滂沱, 厚重的浓云层层叠叠压了下来,西宫之中太后听闻此事也微惊。
“他把人都杀了?”太后皱了下眉,那岂不是徐扬也......
“是啊太后!这里面其余人倒也算了, 那个叫马德全的校尉于顾钦来说如兄如父, 苏玉澈杀了他, 还把人头扔到顾钦面前, 这二人的梁子绝对是结定了。”
太后扫了眼禀报的人,狐疑道:“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多少人亲眼所见!顾钦大怒,带着人就闯进苏府要杀苏玉澈!这会儿怕是还相争不下呢!太后就等着玉玺送您手上来罢!”
太后冷笑一声,道:“哀家就说过,顾钦决计舍不得为了一个苏玉澈尽失所有......引容如何?”
“太后放心,小殿下这会儿被看顾得很好,没有人知道小殿下现在藏身何处。”
提及儿子,太后的神色才有了一些放松, 目露欣慰, 吐出的话却令人生寒:“等引容登基后,就把现在伺候他的宫女嬷嬷全都杀了, 切勿走漏了风声。”
已是夜深,丞相府却不曾清静,人人剑拔弩张,目光皆汇聚在中间那两人身上。
“把玉玺交出来。”顾钦阖目,不再去看苏玉澈那双眼睛, “念在旧日情分上, 我可以不杀你。”
“旧日情分?将军与我有过吗?”苏玉澈目光淡淡,“不必自欺欺人。”
他颈间的那只手愈发用力, 都被掐出一道深色的指痕,他却好似云淡风轻浑然不觉。
“主人......”墨阁侍卫个个握紧匕首, 盯着顾钦的眼神充满敌意,怎么会......这个人先前对主人分明是那般...难道主人说的是真的?顾钦真的背叛了主人?
在场的墨阁侍卫几乎无人不紧张,墨阁组织虽是为皇权服务,可之前因为太后势力压制,一直不成什么气候。
若非苏相一力提拔,他们哪有今日?
他们之所以会唤苏玉澈主人,那是因为苏玉澈到底是不一样的。
若今日顾钦真敢杀了苏相,他们这些人也不会坐以待毙。
“苏玉澈!”顾钦眉目更冷,“你若真对我有过情分,就该知道马校尉和周敬对我的分量,你自己蛇蝎心肠,还要求我对你如旧?交出玉玺,别消磨我的耐心,否则你我鱼死网破,你不会以为你死之后这些墨阁侍卫还会为你卖命罢?”
顾钦说着手上的劲道又用力几分,苏玉澈被她死死钳住,明显变了脸色。
这时一人忍不住上前,脱口而出:“我知道玉玺的下落!你放开主人,我带你去取!”
顾钦瞥了这个墨阁侍卫一眼,观她神色惶急认真不像作假,与此同时她又捕捉痕迹扫过在场其余墨阁侍卫,心中已有定夺。
“别跟我耍花样。”顾钦道。
“我对天发誓!若我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这墨阁侍卫像是被逼急了,连发誓这种话都说出来,“主人拿到玉玺那日,我一直在他身侧,我知道玉玺的下落!只是不知具体位置,但你给我时间!三日之内我一定找到!”
“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寿宴开始之前我一定要拿到。”顾钦说着,一把将苏玉澈钳住拽进怀里,“否则,你的主人可能要吃些苦头了。”
那人面色变了变,咬牙道:“我这就去找!”
她身形刚动,身后就有两人追上说:“我去帮她!”
但是刚追出几步,耳侧寒光一闪,其中一人便被削去了左臂,跪下来惨叫不止,另一人吓得后退几步,乖乖退回了队伍里。
“我让你们动了吗?”顾钦收起染血的腰刀,“你们的主子在我这里是有几分薄面,你们可就不一定了。”
说罢她睨了眼外出去寻找玉玺的人,打手势放之离去,对天字营的人道:“这些墨阁侍卫都给我看好了,捆结实一点一并带着走,若有私逃者,杀无赦。”
说罢,她亲眼看着所有人被捆上钳制住,才拽着苏玉澈上了马车,离开了丞相府。
一行人整装完毕上路,天已经大亮了,今日便是太后的寿宴。
苏玉澈双腿是见好了,但是自如走路实在是太过吃力,被顾钦拉得膝盖都在马车沿上重磕了一下,疼得他皱紧了眉。
顾钦看他一眼,不动声色从怀里摸出一瓶化瘀的伤药,伸手去卷他的裤管。
“不必......”苏玉澈正要去挡,可顾钦速度比他快,力气也比他大,一只手就将他挡了回去。
她剜出雪白的药膏,仔仔细细涂抹在他膝上那处淤青上,微动的呼吸搔得苏玉澈心头发痒。
他垂下眸,无声别开了视线。
“玉玺必须是真的,这话不用我多说罢?”顾钦很快上好了药,又把裤管给人放下来,声音却冷冷的。
“怎么?”苏玉澈冷笑一声,“顾将军还担心我给你个假的?”
“你能安分最好,太后要的是名正言顺,最大的问题就是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好好梳洗一下,寿宴上还需你苏相撑个脸面。”顾钦顿了顿,目光瞥了眼苏玉澈的双腿,道,“太后不杀你,已经是开恩了。”
大雨近乎停了,只剩下些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不大。
马车走到闹市时,顾钦道:“停车。”
“将军?”车外有人应声。
“去给我准备一套衣服来,这雨下得我浑身湿透,实在是难受。”
她说着抛出一袋钱币,就等在了原地,那人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就知该买什么价位的布料了,连忙下去准备。
很快,一套厚实暖和的华服送了过来,顾钦伸手接过,道了声继续队伍才再次前进。
苏玉澈整个人都靠在马车上,紧阖着双目,他方才淋了雨,天气又阴湿,湿冷的衣服黏在腿上简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正混沌间,顾钦突然压身过来要解他的衣服,他睁开双目,对上顾钦那双澄澈的眸子,皱了下眉正想开口,她温热的掌心却覆在了他的唇上,顾钦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苏玉澈唇间一松,只好闭上了嘴,由着顾钦解他的衣服,直至脱到最后一件她也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苏玉澈不觉咬紧了牙,呼吸也轻了起来。
“别紧张,放松一些。”顾钦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轻声细语,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悄声道来,苏玉澈被弄得发痒。
他的身子早就给她看过无数回了,苏玉澈很快放弃了抵抗,由着顾钦摆弄。
身上的湿衣服被尽数除去,然后一件干燥柔软的里衣裹住了他,苏玉澈睁开眼,看着顾钦正在给他整理衣服的双手,双眼露出微微的不可置信。
她刚刚问人要的那件衣服,是给他的?
一整套的衣服,厚实又保暖,顾钦把里面的衣服全穿在他身上,又卷起他的裤管用热切的掌心贴在他膝上,一遍又一遍地搓揉着,没过多久,苏玉澈就觉得自己浑身都暖和了过来,双腿好似也没那么疼了。
顾钦脱下外衣,将那套新衣最后剩下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对上苏玉澈看着她怔然的神情又很快别开眼,按捺下自己眸中方起的欲色,才自如起身,寒声对外面道:“去将军府准备热汤浴。”
等到将军府时,顾钦穿着新换的衣服出了马车,顺带还将苏玉澈拽了下来,一同被绑来的墨阁侍卫们瞧见苏玉澈那身几乎湿透的衣服都暗暗皱眉。
“将军,此人......”天字营的人作势要从顾钦手中将苏玉澈接过,顾钦却挡开了他们。
“苏相这么重要的人,我自然要亲自看着,否则玉玺出了闪失怎么办?”
她说罢便带着苏玉澈一同去了浴室,将军府的下人们眼神个个刀子似的落在苏玉澈身上。
这便是那个她们将军深暮已久的薄情郎?真是咎由自取!
热汤浴已备好,顾钦确实需要洗个澡祛祛寒气,她看向一旁的苏玉澈,道:“需不需要我帮你?”
这样的境况下,苏玉澈自是不允,凉声道:“不必......”
只是他待在这里,下意识觉得顾钦自然是会避嫌的,然而顾钦并未在意,当着他的面便脱衣入水,苏玉澈一怔,连忙移开了眼。
顾钦动作很快,沐洗过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放眼却还未等到去寻玉玺的人归来,只是听天字营的士兵前来禀报道:“将军,那个被斩去一臂的墨阁侍卫快不行了,要不要......”
“不必。”顾钦摩挲着腕子,看了苏玉澈一眼,“有些人就是要拿来杀鸡儆猴,好让他们知晓忤逆的下场。”
寿宴时辰将至,不见人带来玉玺,顾钦便只好将苏玉澈带在身侧,连带着一同入宫的还有一众墨阁侍卫,他们知晓已经有一人被顾钦处理了,盯着顾钦的眼神充满了不善。
“顾钦,你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临入宫门前,苏玉澈忽然问了一句。
顾钦瞥他一眼,道:“那苏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为何要杀马德全与周敬?又为何放言玉玺在你身上?你当真以为我不知?”
苏玉澈回望她一眼,两人在对视中已然心照不宣,他淡淡移开双目,不再多言。
继而面见太后,今日是太后寿辰,她难得穿了一身朱色织金的华服,望之尊贵不凡,在看到顾钦是挟着苏玉澈一同来时,她今日的好心情似乎到达了极点。
“玉玺拿到了?”她问顾钦。
“快了。”顾钦道,她用力将苏玉澈一推,后者因为双腿无力支撑便只能被推到在地,“不过这个人,太后可以杀了。”
“哦?”太后看了苏玉澈一眼,“顾将军当真不念旧情?毕竟苏玉澈,也算有几分姿色。”
说完这话,太后又抿了抿唇,这个男人何止是有几分姿色,那副出尘谪仙的清贵模样,就连她看了都要心动几分。
只可惜是个瘸子,除了能当个摆件,也无甚别的用处。
太后收回了视线,心底不屑。
“那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个瘸子。”顾钦睨他一眼,“不过臣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大燕为何会让一个瘸子做官呢?”
太后看了眼苏玉澈因为顾钦口中的两句“瘸子”而苍白起来的脸色,笑道:“苏相之前就没告诉过你?”
顾钦摇了摇头。
太后想来也是,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痛处告诉一个女人呢?就算是苏玉澈,那他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势必会有自己的骄傲。
于是,太后徐徐道:“苏相刚做官的时候可不是瘸子,他那是后来妖言惑众,乱了朝纲,有人看不过去做的。”
“是吗?”顾钦露出几分兴味,“是什么人呢?”
不知为何,在听到顾钦那后半句疑问的时候,太后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被一把刀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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