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瑾便开解道:“她既提出要见你,定会主动告诉你她之所求,六妹妹只需听着便是,无需多做其他。”
崔英点了点头:“嗯,兄长言之有理。”
这时先他们一步把荀芜荑押来暗室的狱卒出门来报——“少卿大人,寺丞大人,人犯押好了,书案上也备好了笔墨纸砚。”
禀报完狱卒还悄悄掀开眼皮瞅了眼崔英,心下暗道今儿晚上恐怕是要白忙活一场,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能审出什么来?
裴君慎方才也乱了神,闻声并未注意到狱卒的小动作,只侧身望向崔英嘱咐:“本官与崔寺丞就在门外候着,若有什么意外,你只需扯动书案左上角处的红绳,我们就会立刻打开暗室大门。”
大理寺的水牢早在天后初期便建起,至今已有半百年头,不论是审讯手段还是审讯工具皆已十分成熟。
听见裴君慎此言,崔英便仰头观察了一眼暗室门扉,果不其然在石壁上方看见一块活石。
她收回视线,朝裴君慎拱手作揖:“多谢少卿大人提醒。”
端得是一副极有礼又极疏离的模样。
裴君慎藏在袖袍下的手不禁紧了紧,只能强压心绪,转身望向暗室门扉,不敢再看崔英。
崔英这厢却还有疑问未决,临进暗室前,她看了眼站在右边的崔瑾又看了眼站在左侧的裴君慎,谨慎问道:“请恕六娘冒昧,不知兄长和少卿大人是否都认定荀芜荑就是凶手?”
崔瑾闻言愣了一瞬,旋即难得蹙眉道:“难说。”
裴君慎却负手而立,双眸沉沉:“未必。”
暗室,书案旁。
崔英拉开木椅,缓缓坐下。
方才那两人一个“难说”一个“未必”,听起来似乎是同一个意思,可若往细里深究,便会发现他们的侧重点截然不同。
伯安兄长心里的答案其实更倾向于“是”,之所以没这么说,是因为如今证据并不算确凿,他身为侦案之人必须保持客观谨慎的态度,不到证据确凿那一刻便不会轻易下定论。
裴君慎的答案则更倾向于“否”,未必,未字先行,他心里恐怕并不认为荀芜荑是少女失踪案的凶手,只是眼下尚未出现旁的嫌疑人。
“六、六娘子……”
一道微弱呼声唤回她的思绪。
崔英敛神抬眸,倏然瞪大双眸:卧槽!救命救命!这鬼地方是什么人间炼狱啊!!
十字架铁链锁身,鞭斧刑具血淋淋地挂墙,铜炉烧烈火,铁烙片发红滚烫——好家伙,这到底是审人还是杀人?
“六娘子、可是害怕?”
刑架之上的荀芜荑却比崔英要镇定,见她这番神色眼中竟露出些许关切。
“不是。”崔英不想现怂,闻言连忙压下心底震惊,轻吸口气,提笔蘸墨:“荀女医想说什么,这就说吧,我准备好了。”
荀芜荑瞧见她的动作怔了怔:“六娘子……是要自己写询案证词?”
崔英轻吸口气,迅速让自己进入正常状态:“荀女医,即便我此刻不写,出去之后也不会向兄长和少卿大人有任何隐瞒。”
她说着抬眸,看向伤痕累累的荀芜荑叹了口气,她相信荀芜荑不会天真的想不到这点,所以她实在不明白荀芜荑为何执意要见她?
“其实荀女医应该清楚,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只要告诉我,就等于告诉门外的两位大人。”
听见这番直言,荀芜荑嘴角顿时溢出一丝苦笑,喃喃道:“是,我清楚……只是未到最后一刻,趁我这身残命还有几分价值,我自然要搏上一搏……”
搏什么?搏活路么?若她当真为少女失踪案的幕后凶手,别说是找来她,便是找来天王老子也搏不出什么活路。
崔瑾想着蹙了蹙眉,垂首将荀芜荑言行概括于纸面。
见状,荀芜荑心底仅存的缥缈希望几乎就要散尽。
然而除了崔六娘,她已找不出第二个能帮她的人了。
她生于洛阳,长于长安,从小就看着父亲行医救人。六岁那年她便发下宏愿,长大后一定要跟父亲一样做大夫行医救人,那时父亲分明很高兴,称她有大志向、称她巾帼不让须眉,出门为达官贵人看诊时总会带着她做药童。
可这一切在她十六岁那年却忽然变了。
父亲不知为何竟认了罗子甫做弟子,倾囊相授,爱护有加,渐渐不再让她跟着行医,还给她找了门亲事让她嫁人。
但罗子甫此人天赋平平,荀芜荑自认父亲绝不会忍耐他的平庸,迟早有一日会重新发现她才是最有资格传承他医术之人。
所以她听父亲的话,不吵不闹的嫁了人。
夫家待她很好,夫君也尊重她的志向,从不阻她外出行医,有时下值后得了空闲,还会特地去她坐诊的药堂去接她回家。
那几年,荀芜荑曾一度想过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她不必在乎父亲如何看她,也不必在乎父亲隔三差五就劝她归家相夫教子的闲话,反正夫君都会替她挡着。
未曾想上天却不肯放过她,八年前徽帝登基,肃清党野,她夫君一个在城门守值的小小兵卒莫名就背上了叛军之名,抄家斩首,叫冤无门。
而当初她的命,是父亲散尽家财才侥幸保住……这世上,心善之人终究是太少。
近三十年的岁月如上元烟花般闪过脑海,荀芜荑闭了闭眼,两行浊眼怆然而下。
“六娘子,不管他们要给我按什么罪命……我都认,只求六娘子发发善心,为我女儿留一条活路。”
女儿?崔英提笔的手一顿,荀女医怎么会有女儿?府中的人明明说过荀女医一直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啊!
出了暗室门,崔英把询案笔录往裴君慎手中一塞便急急问道:“少卿大人,你的人是在何处抓到的荀女医?还请大人快快带我前去——”
一旁崔瑾闻言顿时满眼诧异:“六妹妹,荀芜荑对你说了什么?”
崔英回道:“都在询案笔录之上,兄长一会儿看过便知,但是眼下事态紧急,还请少卿大人相信我,莫再……”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将“对我诸多隐瞒”这几个字吞回了肚里,此地毕竟是大理寺大牢,若将这话出来多少显得有些逾越。
而裴君慎则趁短短两句话的功夫迅速看完了崔英攥写的询案笔录,继而急声吩咐狱卒:“丁乙,备马。”
话落他便将笔录交给崔瑾看,同时大步朝牢外走去。
崔英见状紧跟上前:“少卿大人,我答应了荀女医会让她见到活人。”
裴君慎:“六姑娘,嫌犯之言不可全信,你就不担心那里会有埋伏?”
崔英:“担心,但这不是还有少卿大人在吗?我相信少卿大人定会护我周全。”
说着她小跑两步,凑到裴君慎身边低声:“我记得明白,昨夜少卿大人那番话中清清楚楚的有句“护之”,所以我此言应该并未逾距分寸吧?”
裴君慎闻言轻怔,微一偏眸就看见崔英眼中闪烁着狡黠又灵动的碎光。
其实有点逾距了。
巧借“护之”之名来掩盖她妄掺刑案的小心思。
但裴君慎今夜躁动半晌的心却在此刻忽地平静下来,他好像更习惯她这般胡搅蛮缠的对他。
是以——须臾后他轻声:“并未。”
作者有话说:
崔瑾:?这就把我撂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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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
狱卒丁乙办事利落, 得令后便一路疾跑去了大理寺的马房牵马。
当裴君慎和崔英来到牢外之时,他正牵着一匹健壮骊马急匆匆跑回来。
崔瑾边看询案笔录边在后头追着崔英和裴君慎,及至大牢门外, 他终于面色凝重地看完了询案笔录。
若询案笔录上的荀芜荑所言为真,那这桩案子便又断了线索。
“……不知少卿大人可否带我一程?”
正想着,崔瑾耳边忽地响起自家六妹妹的话音。
他回过神来, 就见狱卒急喘着气将马绳递到裴君慎手中。
无需多问, 崔瑾便知裴君慎这是要去昨夜抓到荀芜荑的那处山腰荒院。
“六妹妹, 坐马多硌得慌, 咱们坐马车去。”恰逢此时崔达和车夫驾着马车赶到了大理寺长桥对岸, 崔瑾遥遥指了指自家马车,贴心规劝。
裴君慎原本正要应允崔英, 闻言薄唇微动, 生生将话意忍了回去。
崔英确实也不想吹冷风, 方才提出让裴君慎带她只是怕他再将她甩下,这会儿听见崔瑾所言便问:“兄长知道昨夜抓捕荀女医的地方在何处吗?”
崔瑾颔首:“自然。”
虽说暗中盯差荀门药堂一事裴君慎办得极其隐秘,除了他那几个亲信之外大理寺便无人得知,但昨夜一将荀芜荑抓进大理寺,此事便成了一张明牌, 只需稍加打探, 并不难得知荀芜荑是在何处被捕。
“那就再好不过了。”崔英面露喜意, 早知兄长知道抓捕地点,她方才就不求裴君慎了。
见他们兄妹二人三言两语便愉悦商定, 裴君慎纵使心中再有妄念,此刻也只得垂着眼道:“既如此, 本官便先行一步。”
话落便翻身上马, 策马远去。
崔瑾见状好整以暇地瞧了眼裴君慎离去的背影, 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待过两日有了空定要好好盘一盘裴少卿,问问他昨日跟六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崔英此时的心思全在案子跟救人上,闻言倒并未多想,眼看马车驶到跟前便催促崔瑾道:“兄长快上马车,咱们可不能落他太多。”
说着不等车夫放马凳,便扒着车门急急跳进车厢。
崔瑾瞧见一乐,边摆摆手让马夫不必再卸马凳边跳上车道:“四年不见,六妹妹如今行事倒是颇有为兄风范,不过六妹妹可莫让你大伯知道,他这人性子迂腐,往日里没少骂我。”
崔英闻言一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行为与从前的“崔英”极为不符。
不过这两年她已积攒许多面对此类事情的经验,下一瞬就笑着拱手向崔瑾作了作揖:“那恐怕就要劳烦兄长为我保密了,六娘可不想挨大伯训斥。”
崔瑾自然是满口应下,皱着眉苦道:“六妹妹真是高看为兄,平日若无事,我才不爱往父亲跟前凑。”
说完他便轻敲车壁,扬声吩咐车夫——“速速跟着裴少卿,去长原坊东巷。”
清风朗月,马车疾行。
崔府的车夫和马儿个个都经过了千挑万选,故而这一路上尽管颠簸了些,但车夫总算不负使命,紧紧跟住了前头骑马的大人。
崔英和崔瑾跳下马车时正好看见裴君慎推开院门,抬脚往院子里走。
两人急忙提着步子跟上去。
荀芜荑藏匿孩子的这间宅院位置偏颇,虽隶属于长原坊东巷,但具体位置却是在东巷后山的半山腰上。
四野无人,两间小木屋孤零零地驻立在山间,院落略显破败,一看便知平常鲜有人至。
按荀芜荑的说法,她的女儿在五岁之前是由一位聋哑老嬷嬷照料的,她每隔月余才会上山去看女儿。
但三年前那位老嬷嬷寿终正寝,从那以后女儿便被她藏在了屋中地窖,她每隔七日便会以走医之名上山探望,也会送去足够女儿生活半月的食物和水,每三个月则会给女儿送去几身应季的衣裳。
“荀女医说地窖的入口有两个,一个在正房,一个在厨房柴火堆旁。”
跟上裴君慎后,崔英小声说出她未记录在询案笔录上的信息。
“我去厨房守着。”崔瑾闻言速速低声,主动领了防守后路的任务。
“那我与裴大人一同去正房。”崔英遂看向裴君慎,神色警备。
裴君慎自知崔英如今对他已没有信任可言,见状只能无奈颔首,低声叮嘱:“六姑娘要跟在本官身后,切莫妄动。”
“嗯。”崔英答应,点了点头。
不过院子里的厨房四面透风,只有顶上搭了棚,崔瑾只要走到柴火堆旁守着就是。
正房房门上却上了锁,崔英走到门前弯腰凑近瞧了瞧,有些发愁:“裴大人,如果我们破门而入,会不会吓着小姑娘?”
裴君慎闻言偏头瞧了眼守着厨房地窖出口的崔瑾,淡声道:“若荀芜荑所言为真,吓一吓倒也无妨。”
言罢,不待崔英反应,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锢住她的腰将其掩到身后,继而一脚踹开房门。
“!”崔英猝不及防地看着这一幕,顿时暗自腹诽:裴君慎这厮探案如神/的名声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姑娘不跑才怪!!
然而这念头闪过不足半刻,当崔瑾在厨房柴火堆旁一把拦住像泥猴子一样的小姑娘时——崔英便知是她错怪了裴君慎。
夜空下,一个七八岁大满身污泥的小姑娘逮着崔瑾又打又咬,嘴巴却死死抿着,未有半声哭嚎。
崔英急忙从地窖中钻出,轻声唤小姑娘的名字:“荀小满,是你母亲让我们来找你的。”
她话落,那小姑娘拳打脚踢的动作果然顿住。
崔瑾闻言看看老实待在他手中不动乌漆嘛黑的小姑娘,再看看钻了一通地窖脸颊染着两块灰的六妹妹,诧异道:“她叫荀小满?六妹妹为何不曾记在案录上?”
崔英顿了顿,轻咳一声解释:“我一开始以为兄长不知道此地,便将这消息隐了下来……”
哦,明白了,这是在防着裴君慎。
崔瑾心下嘀咕,抬眸瞧了眼站在六妹妹身后沉默不语的少卿大人,不由叹了口气:“除了此事,六妹妹可还有隐瞒什么?”
崔英连忙摇摇头:“没有了。”
就只有两件,第一件事是屋中地窖的出入口有两个,第二件便是荀小满的名字。
她既答应了荀芜荑要让她见到活人,自然要为其谋算一二。
今晚在大理寺公务堂那番交涉,足以让她看清裴君慎此人有多么算无遗策,其心计又有多深不可测。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她若不多加防范,恐怕什么时候被他卖了都还傻呵呵地帮他数钱呢。
但崔英亦知嫌疑人口供对办案人员破案的重要性,所以除了这两点事关小姑娘安危的信息之外,她便再没有任何隐瞒。
幸好荀芜荑所言为真,这地窖里藏着的当真是她女儿,也就不枉崔英冒了这一次险。
与此同时,浑身脏兮兮的荀小满在盯了崔英好一会儿后终于一字一顿的开口:“姐姐,你知道我娘亲、被什么人、抓走了吗?你能救救、救救娘亲吗?”
昨日裴君慎的人抓到荀芜荑之后其实搜过一回地窖。
但那时天色未亮,荀小满个子又小,便趁他们不察从厨房的出口偷跑了出去,直到荀芜荑被人带走,她才又悄悄潜回地窖。
而这会儿荀小满之所以不哭不闹,则是因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除了三年前已逝的老嬷嬷,便只有荀芜荑一人知晓,且荀芜荑的警惕性很高,数年来时常叮嘱女儿——若将来有人来此处找她,只有那人叫出她的名字,她才能跟来人走。
是以此时荀小满正怯生生地望着崔英,眼中闪着浓浓的哀伤又闪着一丝期待。
她虽然极少与人交流,但并非不通人情,这才过去短短一日,娘亲如果没有出事怎会叫这个姐姐来找她……
崔英看着小姑娘闪着泪光的眼神,心头微涩,吸气道:“我来找你便是带你去见你娘亲,她目前没事,但可能会被关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
荀小满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真的吗?姐姐,娘亲、娘亲还活着?”
“嗯。”崔英点点头,低头朝小姑娘伸出手:“你现在跟我走,我保证,天一亮你就能见到你娘亲。”
荀小满急忙伸出了小手,但在搭上崔英葱白的手指前却顿了顿,又把手撤回去放在肚子前的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可她身上的衣裳早已沾满泥灰,擦来擦去也没能把手擦白。
“没关系的,小满。”
崔英笑着握住她两只小手,弯着眼睛道:“咱们回头用水洗洗就好了。”
马车上,荀小满捧着帕子上的点心大口大口地吃着,吃两口还要再喝一大口乌梅浆。
她今天只顾着躲藏,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其实这盒点心原是崔英给簪秋、崔达他们准备的,今日在府中用晚膳时因她吃得不多,簪秋便也没敢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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