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颔首:“嗯,是他。”
沈姝得到肯定回答,不由捏紧裙摆又低头去看了眼崔英仍在滴血的手,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六姐姐,你听姝儿一句劝,若能想到法子还是将这门亲事退了罢,裴君慎此人不堪为良配。”
“嗯?”崔英闻言一怔,双眸忽地瞪大:“为何?难道他有什么隐疾?”
不会吧不会吧?那般清风朗月之人他不会中看不中用吧!!
好在沈姝一句接着一句,很快便打消她的担忧——
“非也。”
“比有隐疾严重多了。”
“他克妻。”
“柳侯之女柳玉萍,张相之女张媛儿,皆在与他定亲后不久暴毙而亡!”
“六姐姐,你若不想法子退了这门亲事,恐怕命不久矣!”
只要想起那些裴君慎被克死的女子,沈姝便一阵骇然,但藏在心底的那人却能让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很快就大着胆子把她所知道的那些传闻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崔英。
然而崔英听完这番话神色却格外平静,只有眸底闪过一丝“我怎么一听旁人提起裴君慎就忍不住动春心”的尴尬。
她暗自腹诽,同时迅速敛下神色,越过脚边碎瓷和洒了一地香灰的熏香炉,走到坐塌边上道:“多谢沈妹妹挂怀,不过这件事沈妹妹不必担忧,早在定下这门亲事前,伯娘便往安平送过信。”
她说着,转身看了眼歪歪扭扭倒在塌脚边上的坐垫,俯身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夹起它一个角。
沈姝怔怔看着她,见她这般无忧无惊,心下不禁又疑又讶:“六姐姐,你、你不害怕吗?”
她想不明白。
当初连被人欺负都不敢大声哭的人,被瑾哥哥救下后求瑾哥哥不要声张的人,为何今日听见自己“命不久矣”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这些年,六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轻声呜咽,搅动光下万千浮沉。
崔英把坐垫放到塌上,屈膝坐下后便将手搁在了坐塌中间的方几上,然后抬头看着沈姝从容地弯了弯眼角,不答反问:“妹妹可否先告诉我,你为何会认为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之死是裴少卿克妻之故?”
“此事哪有为何?长安城中的待嫁娘子没有哪家不知此事,六姐姐,你可是不信我?”
沈姝鬓发凌乱,外袍松松散散地披挂在肩,闻言有些急切地走到崔英跟前,任凭未穿绣鞋的双脚踏在熏香灰烬之上。
衣带飘风,刹那间刮起灰烬上旋,在浮光之下不消片刻便与尘埃交融。
一道极浅淡的余香却在此刻忽然钻进崔英鼻息,有点甜,如在远处闻到糖蜜化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沉木燃尽的木屑香。
崔英眸光一凛,忽然想起初遇裴君慎那日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微甜,仿若花蜜,却又有一道清幽木香缠绕其中。
难道……
“六姐姐,难道你真不信我?”
见其沉默不语,沈姝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气,圆眼怒睁,直勾勾地盯着崔英。
崔英猝然被沈姝拉回神思,看着她因生气而微微泛红的脸,急忙出声安慰道:“沈妹妹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你,方才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心中所想。”
沈姝这才消了些气,长袖一甩坐到方几另一侧,双眸定定望着崔英道:“那六姐姐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此事?”
还能怎么看?这种事崔英当然是不信。
穿越时空这件事虽然打破了她固有的科学世界观,却并不代表“命硬克死人”这种封建迷信观点就是正确的。
倘若每个无辜枉死之人都叫人们冠以“被克死”之名,那真正的害人凶手岂不是一辈子都会逍遥法外?
只不过这些话,崔英没办法对沈姝直说。
默了默,她轻叹口气问沈姝:“你可知三年前,家中曾为我说过一门亲事?”
“三年前?”沈姝秀眉轻竖,摇了摇头:“此事,妹妹不知。”
她只知道六姐姐四年前在长安被迫和姜家登徒子定下的那门亲事,好在姜家多行不义必自毙,没过多久便因谋反落败被灭了满门,六姐姐这才幸免于难。
崔英杏眸轻眨,又道:“那你可知如今柳相幼子柳安之妻是我的妹妹?”
沈姝微怔,忽地想到什么关窍:“六姐姐的意思是,蓉姐姐她?”
“嗯。”崔英轻应一声,又道:“七妹乃是陈姨娘所生,在前年春三月便及笄,沈妹妹,你说谢氏为何会在七妹及笄之后才把她认在自己名下?”
其实四年前柳安看上“崔英”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只是当年在位的还是徽帝,柳相也还不是柳相,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即便柳安有心也无力和姜明相争。
直到后来徽帝亡、姜氏谋反,彼时还是太子的李玄贞平定叛乱、恒王李晖登基为帝。
柳安备受李晖宠爱的长姐成了皇贵妃,他的父亲成了当朝宰相,这才又惦念起当初在永乐公主府惊鸿一瞥的崔家六娘子。
只是彼时朝局初安,百废待兴,柳相和柳贵妃都无暇顾及他的婚事,他便将心事又按捺了一年。
及至次年初秋,柳安才向柳相禀明他看中了崔家六娘,欲向崔氏提亲。
这原是一门好亲事。
柳家门第单薄,即便柳贵妃备受李恒宠爱、柳守成已官至宰相,可若想绵延门楣,光耀祖祠,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是以若能与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结为姻亲,那对柳家而言,绝对是事半功倍的大喜事。
只不过……崔家六娘却不在柳守成看中的儿媳人选之列。
他不同意,柳安一气之下便自己跑去了安平求见崔霖,言明他想求娶崔英之意。
崔霖此人虽然惯来风流不着调,但在儿女亲事上却丝毫不含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官籍在册。
如此,才可结亲。
所以崔霖既没有答应柳安,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先将此事书写成信送往长安与长兄崔霁商议此事。
可长安远在千里之外,书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二十日,待崔霁让崔霖先行确定“崔英”心意,然后又与柳守成斟酌斡旋终于商定两府亲事时,日子已足足过去半年。
二月凛冬,寒风瑟瑟。
簪秋说“崔英”看到崔霁“婚事已商定”的信时,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笑。
谁知世事难料,柳守成好不容易同意了这门亲事,柳安却变了心,转而往家中去信求娶崔氏七娘崔蓉。
柳守成对儿子不再执着于崔氏六娘这件事很满意,唯一不太完满的是崔蓉虽是崔氏女,却是陈姨娘所生,并非崔氏嫡女。
不过此事与崔氏六娘身上的问题相比,便是不值一提。
“怪不得!怪不得蓉姐姐嫁进柳家半年便诞下一女……”
经崔英这般一提点,沈姝霎时恍然大悟:“那时蓉姐姐说她是不慎摔了一脚才早早生下小玉儿,可我瞧着小玉儿白白胖胖,一点也不像不足月的孩子,没想到竟是、竟是这般缘由。”
沈家家宅简单,沈侍郎虽有一侍妾,但那侍妾老实本分且膝下无子,所以沈姝从小便生活在父母兄弟的宠爱纵让之中,从未经历过这种内宅阴私之事。
在今日之前,她经历过最可怕的事,便是那年在永乐公主府的后花园假山看见崔英被姜家登徒子欺凌。
但……沈姝转念一想,秀眉就又蹙起:“六姐姐,你莫要糊弄我,如此听来的确是六姐姐受了委屈,可此事与你信不信我有何干系?”
崔英失笑:“当然有干系,你知道柳家不愿娶我的原因是什么吗?”
沈姝唇线微抿,“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那负人心移心别恋。”
崔英摇摇头,双眸望向光下浮尘:“不是,是他们道我不祥。”
因为不祥,所以“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因病早逝。
因为不祥,所以裴家才会被人污蔑谋反,满门横死,只留下裴君慎一个遗孤。
因为不祥,所以姜家才会在姜明和她定亲之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因为不祥,所以柳安另娶他人,不是负心,而是为家族割舍挚爱。
多么可笑。
又多么荒唐。
却从无人辩驳。
崔英怅然回眸,定定望着沈姝:“若我相信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是因裴少卿命硬克妻而死,是否也应该相信——我的确不祥,不该苟活于世?”
沈姝:“……”
沈姝怔住,苍白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那柳安分明是自己变了心,为何要说六姐姐不祥?
就因与六姐姐定过亲的姜家登徒子惨死吗?可那又和六姐姐有何关系?
又不是六姐姐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谋反的!
分明是他们姜氏一族狼子野心!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如此沉默良久,沈姝那双原本充满绝望与哀伤的眸子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她看向崔英,字字掷地有声道:“六姐姐,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今日之事是姝儿鲁莽,不该尽信外头传言,还请六姐姐一定不要往心里去。”
“日后若有人胆敢在我面前说六姐姐半句坏话,我定打烂他的嘴!”
“嗯,好好活着。”
崔英听她声音这么铿锵有力,自进屋以来便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笑道:“不过我们要说好,我活着一天你就要活着一天,日后若有人欺负我,你得为我出气。”
“这是当然,我——”
沈姝立即应声,话说一半却忽地想到了什么。
六姐姐这般说,难道是一早就看出她有寻死的念头?
脚边不知从何处钻来的凉风莫名没了动静,日光斗转,此刻刚好穿过窗棂静悄悄地分成了两缕,不偏不倚,一缕落在沈姝身上,一路落在崔英身上。
秋蝉轻鸣。
沈姝听着蝉鸣声转头望向窗外的光,思绪骤然清明,忽地没头没脑道:“六姐姐,我们去树下听蝉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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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正时分,微风里渐渐浸出些凉意。
午时嘹亮的蝉鸣声这会儿其实已趋近于无,只断断续续地还有两只秋蝉轻鸣。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卧房门缓缓打开,沈姝驻足门前看向石亭下殷切等待的父母。
“姝儿!”沈夫人最先从惊讶中回神,呼声响起之际便踉跄着冲向沈姝,沈侍郎则一脸着急又后怕的紧随其后。
沈姝咬了咬唇有些羞愧,爹爹娘亲这般珍她重她,她却因区区登徒子轻薄就寻死觅活,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不过她心里知道这些,面对沈夫人和沈侍郎时却不太能说得出口,听着沈夫人和沈侍郎一声又一声的关切,沈姝好半晌才红着脸憋出来句——
“娘亲,爹爹,我饿了。”
“饿了?”沈夫人一听当即便唤来平日跟在沈姝身边伺候的朱焦,急声吩咐:“快去厨房取些姝儿爱用的吃食来。”
自打出了昨夜的事,沈姝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沈夫人早就命厨房备着女儿平日爱吃的东西,想得就是等沈姝有胃口时不必等待,想吃就吃。
崔英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禁想起曾经她放假回家时老爸老妈的模样,他们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嘘寒问暖忙前忙后,一个沉默寡言默默支持。
可她这厢怀念往昔,沈姝那厢却有些经不住沈夫人的念叨,没一会儿便转移话题道:“娘亲,爹爹,你们别只顾着我,方才六姐姐为了救我扎伤了手,你们快让人请大夫来。”
“什么?六娘受伤了?”沈夫人这才将心神从女儿挪开一些,看向女儿身后的崔英:“六娘伤到了何处?”
“不碍事。”崔英回神,抿唇笑道:“一点小伤,找块纱布包上就好。”
“六姑娘切莫大意,既受了伤,便该仔细清理才是。”
石亭之中,裴君慎闻言眸光一深,立即朝崔英大步走来。
他原本想留给沈侍郎夫妇和沈三姑娘一些时间相处,待他们情绪平复再提询案一事,如今却生出一丝悔意,方才崔六姑娘在卧房中她“无事”时他便该有所察觉。
及至房门前,裴君慎看见崔英那只被鲜血横流的手,眉心更是紧蹙。
“沈大人,劳烦派人去取些烈酒来。”
他言辞有礼,眉间冷色却叫人不敢轻怠。
沈侍郎心下微骇,急忙吩咐府中护卫去办此事。
沈夫人见状也急忙唤来随身嬷嬷,让她速去荀门药堂请罗大夫来。
可崔英却不想这般大费周章,这点小伤她完全可以回崔府后让府医给她包扎,眼下紧要的是——“咦?伯娘呢?”
她心思微顿,这才发现伯娘竟不在芷芳院中。
裴君慎知道她是在担忧清康坊之事,一边伸手举起她受伤的那只手一边垂眸沉声解释:“六姑娘交托之事裴某已如实向崔夫人转述,如无意外,崔夫人此时已平安抵达刑部。”
话落,他又将崔英带至石亭中。
崔英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六娘多谢裴大人。”
她原想行谢礼,无奈右手受伤,只能抬起左手不伦不类地作了一揖。
裴君慎有些沉默地看了崔英一眼。
他明显感受到了她对他的疏离,嘴上言谢,脚步却默不作声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但裴君慎什么都没说,只是示意崔英坐下,随即便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检查起她的伤口。
是以当沈夫人的随身嬷嬷将罗大夫请来到芷芳院时,扎在崔英右手心的那块小碎瓷片早已被裴君慎取出,伤口也被裴君慎用烈酒清理过,血也被止住了,不再横流。
除了过程中崔英为了和裴君慎保持距离,忍痛忍得差点咬碎自己的后牙槽以外,整个治疗过程堪称完美。
罗大夫来到石亭之中,看到的就是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伤口,根本无须他再多费力气。
罗大夫顿时连连点头称赞:“六姑娘,这伤口是何人为你清理?清理的很好,很细致,只需再为六姑娘敷上些金疮药便可包扎。”
话落,罗大夫便打开药箱从一排花花绿绿的小瓷瓶中找出一瓶黄色的金疮药,紧接着就又将药箱阖上。
崔英却在他开合药箱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木香?
“嘶!”药粉覆盖皮肤,崔英顿时痛呼出声,方才发散的神思也叫这传到神经的痛感拉了回来。
沈姝方才梳洗过后便坐在石亭中叫崔英与她一同用膳,闻声不禁诧异抬眸,轻笑揶揄:“六姐姐,你怎的忽然感觉到疼了?”
“先前裴大人为你清理伤口时我瞧你脸都憋红了也没吭一声,还以为六姐姐的嘴巴叫谁给缝上了呢?”
“……”崔英脸一热,嘴硬回道:“沈妹妹,你别胡说。”
这沈姝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难道她不想在裴君慎面前喊疼吗?
多么难得的好机会啊,若受伤这事发生在昨日,便是裴君慎不在跟前,她都会特意写上一封“哭唧唧博怜爱”的信让簪秋送往裴府。
可今日这不是不能哭唧唧博怜爱了么!
她是积极向上的新世纪青年,她不能做那种撬人墙角的事。
纵使郎君再好,不是她的,她绝不强求。
“裴大人?”
这厢罗大夫听见两人的对话却是心生好奇,拿着纱布的手顿了顿:“六姑娘,你们可是在说那日咱们在师父家中遇见的小裴大人?我怎的没瞧见他?”
崔英闻言敛下思绪,颔首:“正是,他帮我清理过伤口之后便去了沈妹妹房中勘察。”
勘察?罗大夫听到此处便知不该再往下问了,顿时朗笑一声,一边低下头专心为崔英包扎一边避重就轻道:“怪不得六姑娘的伤口被处理的这么好!”
“那日我师父他老人家还可惜呢,说他认识小裴大人太晚了,叫那太医院的曾医令抢先了一步,要不然他定要收小裴大人做徒弟!”
“若真如此,我也能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沾光啊,平白就得了个做大官的师弟……”
“罗大夫谬赞,荀老那日所言,不过是看在裴某老师的面子上客套几句罢了。”
裴君慎不知何时勘察完了案发现场,此时正负手迈过门槛,从容不迫地朝石亭走来。
崔英循声望去,就看见身着绯红官袍的翩翩公子一点一点的在她眼中放大,最后不止映红她的双眸还映红了她的耳朵。
糟糕!心跳怎么突然快得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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