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在知道断指极有可能属于萧霁的时候,心中会升起难言的怒火。
有对萧霁的,也有对萧厉山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身后的青鸾忍不住低劝时,明绮骤然推开房门,大步走进去。
桌子上还留着萧厉山的信,信没有拆开,断指却在外头。
断指花花白白,已经肿胀起来,仔细闻还能闻见一点腥臭味。
明绮却感觉不到似的,径直将断指拿起来。
然而,在看到这根断指后,明绮的怒不可遏却逐渐平复。
她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不是萧霁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嫌恶地将断指扔在一旁,打开信件仔细看起来。
和之前送来的书信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在下最后通牒,若再不来异族领地,萧霁性命难保,这次是断指,下次就是人头。
萧厉山定然是疯了
明绮面无表情地想。
在外人眼中,萧霁是他的嫡长子,就算不受重视,天底下又有几人能相信虎毒食子。
她也是疯了,竟觉得萧厉山真的会不顾自己名声,对名义上的儿子痛下杀手。
明绮烧毁信件,扬声对门外的青鸾说:“拿纸笔过来。”
七日转瞬即逝。
异族极其重视诞辰,每逢诞辰定然是要隆重举办,风雨无阻,这种观念在异族皇室之间则变本加厉。
这次负责制衡和监视萧厉山的异族将领,恰恰就出自于皇族。
在他生辰这日,营地张灯结彩,陆续有异族宫廷御用的厨子在军士带领下进到营地。
萧厉山站在主帐前的高台上,冷眼看着不断有闲杂人员进出的营地大门,如同在看一个筛子。
许久,他鼻子里呼出道气体,重重冷哼一声:“这群蛮人,净会坏事。”
身边的男剑客上前劝解:“主人息怒,左右明绮来边境才有七日,正是要整肃瀚陵城内政的时候,想必也没有功夫安插细作过来。”
说到明绮的信,男剑客忍不住一阵唏嘘,主人的这位长公子,也是一位可怜人,虚度二十余年,到最后,老子和女人都不要他,都视他的命为草芥。
萧厉山双手抱胸:“与大业相关的事情岂能儿戏,若明绮就挑在今日派遣细作,我等危矣。”
“再加强一队守卫,”萧厉山吩咐,“若是抽不出来,就从之前的后厨调,耶律寒不是嫌那些厨子做饭不好吃吗,那就让厨子们去看守营地。”
“是。”
冷风呼啸而过,明绮和青凤混在一群奴隶中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这灵族的奴隶就不怕冷吗,”青凤抱紧自己身上的几块布皮,被冻得结巴。
明绮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哆嗦着拢身上的衣衫,说是衣衫,但除了裹胸的布料和开衩的裙子,也只剩下脖子上兔绒围脖能勉强取暖。
“主、主子,咱要不再往人群里挤挤。”青凤吸了吸鼻涕。
“闭嘴吧你。”明绮翻了个白眼。
那耶律寒的下属为了哄自己主子高兴,几乎将灵族一半的奴隶搜罗到一起。
但营帐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除去必要的佣人,又能容得下几个奴隶,只能由耶律寒的属下过来一个个挑选,将姿色出众的奴隶先选进营帐。
大概每过半个时辰,就有异族人过来挑奴隶。
先前明绮和青凤冷得实在受不住,只能缩在人堆里,倒是没被异族人注意到。
眼下,明绮实在是被冻得心头火起,再这么下去,别说探查敌情,人先折在这里都是有可能的。
正想着,又有五大三粗的异族人走过来,视线肆无忌惮从瑟瑟发抖的奴隶身上扫过。
异族人的视线好巧不巧对上明绮的脸,当下一指:“你,过来!”
明绮冻得哆嗦, 异族人这一指简直指在她的心坎上。
再在这刺骨寒风下待着, 她非要死在这里不可。
明绮沉声道:“能怎么办,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位耶律皇室。”
说着, 她就利落起身, 走到异族人所指的地方站好。
除去明绮,异族人还要再选两个奴隶。
奴隶脸上都带着面纱,异族人着急选新的奴隶进入营帐, 便没有关注面纱下的脸, 万万不曾料到只因一点疏忽, 就让敌军的主帅乘虚而入。
拖明绮的福,异族人视线顺着扫下去,也注意到了青凤, 青凤貌若好女,眉眼稚嫩,异族人顺手又是一指。
明绮青凤和一个灵族奴隶在异族侍女的带领下, 走向耶律寒所在的营帐。
明绮还没看见耶律寒的营帐,就先闻到一股血腥味,她凝眉不着痕迹向血腥味的方向看去, 却见那里堆叠着几具白花花的身体, 正是之前进入营帐的灵族奴隶。
明绮沉下眉眼,对于耶律寒的为人大致有了底。
甫一进入营帐, 便是带着阵阵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
瞬间温暖了几人冻僵的躯体。
带路的侍女却在营帐前站定, 示意三人独自进去。
营帐内,耶律皇室高坐上首, 身边依偎着两个漂亮的异族舞姬。
耶律寒饮下舞姬喂到嘴边的烈酒,用挑选货物的视线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
“摘下你们的面纱。”耶律寒仰着头,居高临下道。
青凤身体一僵,有些僵硬地瞥向明绮。
明绮神色不变,默不作声摘下脸上的面纱。
耶律寒先看无动于衷的青凤,见他摸着自己脸上的紫色面纱,迟迟不曾摘下,不悦道:“怎么?你的脸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不等青凤回答,他又饶有兴致道:“既然你这样不喜欢自己的脸,那本将军就令人剥下你的面皮,帮你换一张新的,可好?”
话音落,青凤和明绮齐齐冷了神色,明绮看耶律寒已经如看一个死人。
耶律寒无知无觉,扔将几人当任他宰割的奴隶看待,他又看向青凤身边的灵族奴隶,点评一般说:“生得倒是不错,只是你的嘴巴本将军不喜欢,不如本将军帮你换一个新的。”
灵族奴隶瞬间软倒在地,一双明眸顿时溢满泪水。
耶律寒欣赏着奴隶惶恐不安的表情,平庸的五官露出一丝傲然和满足。
等欣赏够了,他才兴致盎然看向明绮,结果却对上明绮冷冽的面孔:“放肆!卑贱奴仆也敢直视无上异族的皇室!”
“你的眼睛令我很不喜欢,不够柔顺,我要把你的眼睛挖下来,”他眯起眼睛,摸着下巴,“让我想想,是只挖眼珠,还是整个眼睛一并挖下来呢。”
明绮被恶心得不行,耶律寒好歹也是未来异族族长的候选人,却能视任命为草芥,实在令人作呕。
她深吸一口气,垂眸测算着距离,缓缓走向耶律寒:“大人不觉得,我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个人吗?大人也忍心夺去?”
耶律寒审视地看着明绮:“像谁?本将军最厌恶你们打哑谜。”
说话间,明绮已经站在了耶律寒面前,两人离着极近。
明绮缓缓抬头,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盯着耶律寒,漫不经心道:“您真的不记得?按理说,整个异族都应该遍布着我的画像才对。”
毕竟她是大烨正儿八经的主帅,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摸清对方主帅的底细。
说话间,明绮已经走到了耶律寒面前。
大约是耶律寒心中对明绮存了轻视,竟任由这个他眼中低贱的奴隶接近。
耶律寒顺着明绮的话思索,一双粗眉越皱越紧,竟真觉得眼前的女人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女人的眉眼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逐渐重合,耶律寒不由自主瞪大双眼,嘴微微长大,他的手慌张的按向一旁的舞姬。
“你、你是……”他慌张的伸手去拿藏在椅子后面的大刀。
却被明绮先一步摸上刀柄,刀柄上还镶嵌着璀璨的红宝石,明绮讶异的挑眉,装模作样地说:“好漂亮的刀啊。”
她制住耶律寒的动作,分明她的胳膊细上耶律寒许多,却能将人钳制得动弹不能。
身边的舞姬意识到不对,惊慌间便要叫人,却是后颈一痛,转瞬晕了过去。
青凤打晕两个舞姬,又打晕一道同行的异族奴隶,才摘下面纱,冲耶律寒呲牙咧嘴:“人渣,老子倒要看看,是谁给谁换下一层皮。”
“不!你不能杀我!”
耶律寒面色大变,张口就要冲着门口喊人,只是才一张嘴,明绮就将刀柄整个塞入耶律寒的嘴里,堵住了他生下的话。
明绮似笑非笑打量着耶律寒的五官:“你的样子生得也很不合我的心意,让我想想,从哪里把你换新的上去好呢?”
耶律寒惊恐看着明绮,却见她双眼冰冷,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明绮无视耶律寒疯狂摇头,还在打量着从哪里开刀,却骤然闻见一股令人作呕的骚味。
明绮下意识看向他的坐垫,只见那里湿了大片。
“孬种。”
明绮没了审讯的兴趣,把人叫给青凤:“你来。”
青凤捏着鼻子上前,他是暗卫出身,审讯犯人都是真.枪实干,不一会儿就道:“他说粮草和军中账本支出都是萧厉山在管,自己并不知情。”
营帐中摆着一排武器架,明绮从其中选了一把短刃别在腰间。
“既然说不出有用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明绮从衣架上拿过一件披风披在身上。
青凤又阴测测看向耶律寒,刀则直对着耶律寒的命根子。
耶律寒便又哆嗦着说:“我还知道军中萧厉山和谢浮金不合,这两个人又对我们异族多加防备,别的真的没有了,饶命!”
明绮动作微顿,侧头看向青凤:“够了。”
她走到瘫软的耶律寒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最后一个问题。”
“萧霁如今在哪里。”
“从这处营帐后面直走,豢养着羊群,萧霁就在那里喂羊。”耶律寒一边说着,一边投瞟着营帐垂下的门帘。
明绮扯了扯嘴角,冲青凤使了一个眼色。
“不——”
青凤掐着耶律寒的脖颈,抑制住他所有的叫声,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长刀。
鲜血喷溅到营帐上,留下凄厉痕迹。
营地的巡逻队长是萧厉山带过来的心腹,他奉命领着一众刚入职的厨子队员,巡视到耶律寒的营帐前。
队长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营帐,心道按照耶律寒的性子,这营帐里竟然没有惨叫声,属实难得。
脑海中忽然闪现什么,队长骤然看向侍女:“耶律将军一个人在帐子里?”
“舞姬和灵族的三个奴隶陪着。”侍女如实道。
队长脸色难看起来,也不通传,双手打开营帐门帘,大步走进去。
不等他看清帐子里的惨状,闪着寒光的长枪迎面刺来。
他下意识一躲,那贼人却趁这空档闪身跑出大门。
“糟了!”他表情大变,当下追了出去。
留下身后一众新上任的厨子面面相觑,最后迟疑着也追上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跑出去的贼人,和生死不明的耶律寒身上,却忽略了营帐里还能有第三个清醒的人。
明绮抓住合适的时机,按照耶律寒的指引,走向豢养羊群的地方。
明绮来瀚淩七日,七日间不曾应萧厉山的邀约,萧霁已然成了弃子。
耶律寒过三十七岁生辰,恨不得拉整个军营普天同庆,萧霁这羊圈倒成了一方净土。
他神色木然,盯着少了小一半的羊群出神。
大约是察觉到同伴被架上烤架,剩下的羊群兔死狐悲般,站在草堆面前一动不动,食欲大减。
萧霁沉默着伸手,摸着其中一只羊的角。
这是羊群的头羊,脾气暴躁,只让萧霁摸了几下,就从鼻尖哼出一口气,掉头走了。
萧霁维持着摸羊角的动作,动作迟钝,像是在出神。
心中藏着事情,让他忽略身后愈近的脚步声,等察觉到身后站了人,下意识要回头,却被人一把捂住嘴,狠狠压在草堆里。
萧霁表情愕然,下意识抬手抵抗。
偷袭他的人显然不是善茬,几乎不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甚至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喉咙,不准他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就着一地的枯草和泥土,在地上滚了三四圈,直到滚入羊群中央,都双双较着劲,不从松手。
到最后,萧霁被身后人按着趴在泥土里,闻着混杂着泥土的羊粪味,萧霁表情狠戾一顺,全身肌肉紧绷起来。
远处依稀能听见凌乱的脚步声,身后之人压在萧霁的背脊上,语气漫不经心,带着某种玩味:“本事见长了。”
声音沙哑慵懒,又无比熟悉,仿佛在日日夜夜的睡梦中,都能听见。
萧霁愕然睁大双眼,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紧绷的身体却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
明绮趁着萧霁放下防备,把他的双手反制到自己面前,确认两只手都完好无损后,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她嘴上断定萧厉山送来的断指不是萧霁的,但总要亲眼见过才能真正放心。
她将人翻过身来,眉眼间还含着浅淡笑意:“背着我烧了将军府,私自和萧厉山离开,还要以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要我想想,该怎么罚你。”明绮漫不经心捏着他的喉结。
明绮还是灵族奴隶的穿着打扮,只是为了保暖,身上披了一件从耶律寒营帐顺来的披风,她头发上戴着银质的头箍,耳边垂下一条浅绯色的穗子,随着她的身形微微晃动。
萧霁看着明绮昳丽的面孔,眼尾不知不觉染上一层通红。
“你罚我,”他颤巍巍揪着明绮身上的披风,声音沙哑,“怎么罚都可以。”
四处搜捕的巡逻队已经到了跟前,虽然有羊群和草堆的遮挡,但为防万一,明绮还是将身体往萧霁身上贴了贴。
萧霁身上的衣服十分厚实,一般人在严冬也不会穿得里三层外三层。
明绮整个人几乎融进他的衣襟,竟感觉格外的温暖,不由颇为眷恋,又贴近几分。
“罚你永远得不到我,怎么样。”明绮起了坏心,饶有兴致地说。
萧霁眼尾更红,双手死死拽着明绮的披风,却不敢拥住明绮,怕惊走了眼前人。
“换一个。”
“怎么换?你在萧厉山的地盘,一举一动都受他控制,便是我有心,也没办法把你带走。”明绮好笑道。
萧霁眼神黯淡下来,整个人如秋日凋敝殆尽的草木。
异族领地守卫森森,他不仅知道明绮无法带他离开,还知道明绮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寻他,大约是来打探敌营的。
他不是傻子,心中大致猜到明绮所求为何,她的欲.望,大胆又离经叛道,步步皆是艰险,又怎么会冒满盘皆输的风险,救一个不被放在眼里的情人。
耳边响起巡逻队因找不到人,骂骂咧咧悻悻远去的脚步声。
明绮见萧霁的神情逐渐绝望,不由收起了逗弄心思,语气温和几分:“我说笑的。”
“阿霁。”
萧霁瞳孔不自觉的放大, 眼睛里倏然升起亮光,如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一片苍翠绿洲。
重逢之后,明绮从来没有叫过他阿霁, 这是第一次。
萧霁的字是二十岁时萧厉山取的, 字的寓意不好,和萧霁熟识的人都不会唤字。
所以明绮最爱萧霁的那几年, 情到最浓时, 最爱唤的就是阿霁。
想到这里,萧霁不可置信地看向明绮眼睛。
那里面暗藏的温和笑意,仿佛和最初的几年重合。
萧霁攥紧明绮的衣袍, 强忍心中的酸涩和期望, 他垂下眸子, 低低“嗯”了一声。
明绮最爱的就是眼前人乖巧的模样,仿佛这个人任她拿捏掌控,永远可以属于她。
明绮不由凑在他怀里蹭了蹭, 坠在耳垂上的银穗子若有似无拂过他的脸颊,她还坏心的咬了咬他的喉结,以示惩戒。
萧霁低低闷哼一声, 双手下意识握住明绮的手腕,又飞快放开,整个人极力压抑着什么。
鼻尖混杂着绵羊和枯草的气息, 并不好闻, 她却觉得有些安心。
“为什么要和萧厉山走?”她没有忘记最初的目的。
“我想帮你,”萧霁的眼尾红着, 艳色动人, “你原谅我好不好。”
“怎么帮?”明绮笑了下,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 一只手挤到他的头下,插入他柔软的发丝,将人牢牢控制住,“不要和我说模棱两可的回答。”
萧霁抿唇,低垂着头不再言语,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走过盛夏的蝴蝶。
明绮等不到萧霁的回答,微微蹙眉:“……算了。”
她和萧霁计较什么呢,萧霁性格冷淡固执,若坚持不说,谁又能动摇他的心念。
附近久久不曾想起脚步声,明绮估计着现下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她对耶律寒动手时,没有一击毙命,而是给他留了一口气,让他撑上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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