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帷幔被人掀起,有人影从里头出来,步履坚定地朝她们走来。
那是一个高大却又消瘦的男人,黑色鸭舌帽和灰色连帽衫叠戴,叫人看不清那帽檐下的五官,只是浑身死寂的气焰,浓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但此刻,季筠柔的注意力全在他身后的火警铃那。
待会,她得想办法提醒外面的人救她们。
季筠柔闭了闭眼睛,而后转头自若地看向来者,正准备和他谈判,却有一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她的脑门上。
女生浑身僵硬,不敢轻举妄动。
倒是来者,坚定地说了三个字:“我要你。”
季筠柔抬眸与他直视,在看清男人的长相后,目光瞬间波光转动。
是她记忆碎片里的那个人,温择陌。
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三四岁,应该是个被娇养长大的贵公子,浑身有着与穿着不符的贵气。他的眉眼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精致,只是因为经历风霜,有点儿消瘦和沧桑。
男人将枪收回,半蹲下来,却凭借颀长的身高,仍能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筠柔。
他目光冰冷,虎牙明显:“好久不见啊。”
“你……”
季筠柔刚想问他到底要干什么,温择陌却轻抚过她的脸颊,勾笑道:“听说你失忆了?”末了,又自问自答,“也对,不然以你对温砚白的厌恶,又怎么会甘心留在他身边。”
“不过没关系了,我来这就是为了带走你。”说完,温择陌捏住季筠柔的胳膊,一把将她提起。
季筠柔连忙甩开他的手,有一阵打心底升起的抵触:“别碰我。”
温择陌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凝眉对上季筠柔,再次提枪对准一旁的温镜姝:“走,还是不走?”
季筠柔嗤笑一声,毫无惧怕:“就算我愿意跟你走,但你哪来的自信,能在温砚白的地盘上带走我?我是温家的夫人、温砚白的妻子。”
“妻子?”温择陌重复了这两个字,似是不敢置信般冷嘲出声,“哈……如果你恢复记忆,怕是会为自己是温砚白妻子的这个身份而唾弃自己。你可以忘了温砚白那不堪的过去,但你知不知道温砚白在景城是怎么围剿温氏和季氏的?温氏已经没了,季氏若非你哥撑着,也早就没了,他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季筠柔的情绪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波动。
“唾弃自己?不,我只遵从本心。我此刻爱了就是爱了,若有一天恢复记忆,我的身份确实不合适的话,那么我也会自己做出选择是去是留,但现在,我不喜欢有人威胁我。”
一声“爱了”如刀锥刺入温择陌的心脏,他咬牙切齿:“可我今天……偏要带走你。”
说着,他指了指温镜姝,像是想到了什么,邪笑一声,“我想,你和她,至少有一个是温砚白的软肋,想跟我玩个游戏吗?”
季筠柔只看得出来他很疯。
“我没兴趣。”
“不。”温择陌拿着枪的手,伸出食指在自己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会有兴趣的。”
后花园里遍地是粉白的气球,浪漫的玫瑰在地上拼凑出巨幅的季筠柔的剪影。
夜风下飘带摇曳、烛火波动熠熠而璨。
这里俨然是一个求婚的现场。
温砚白轻嗅玫瑰,眉眼柔和带着向往。
他想,季筠柔会喜欢他策划的求婚仪式。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还没下来,身后的整栋建筑忽然响起了火警铃,刺耳地响彻整个港湾上空。
原本平静的建筑外面瞬间跑出好多宾客,都在慌张地询问哪里着火了。
苏镜从人群里穿梭到温砚白的面前,朝他汇报:“先生,我们搜罗了一圈,没有找到夫人。”
温砚白指尖上的玫瑰花枝,被折断:“应该是他来了。”
“先生,还有一件事。”苏镜犹豫间开口,“小姝她……也不见了。”
空气寂静,原本在温砚白指尖处的玫瑰,应声坠地。
他锃亮的皮鞋踩在上面,踹飞花瓣。
空气里是温砚白留下的肃冷之声:“疏散宾客,三楼汇合。警察来了就说……秦宅纵火犯掳走温家小姐。”
“是,先生。”
那夜,参与宴会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数十位黑衣保镖集结,浩浩荡荡地跟随温砚白的下属苏镜前往酒店建筑内,随后大门落锁,无人能入。
三楼有个小型宴客厅,血红缠花的地毯中央,摆着一张三人座的红丝绒欧式古典沙发,和一张大理石茶几。
沙发上坐了三个人——
昏昏沉沉但已有意识的温镜姝、邪笑着的温择陌和被束手的季筠柔。
温砚白一步步走上木制的旋转楼梯。
楼梯尽头处躺着一个人,是被派去保护季筠柔的保镖,他的胸口中两枪,一枪中心脏,已然没有了声息。
温砚白的目光顺着保镖抬起,看向对面拥着季筠柔的温择陌。
刺眼的画面,让他的步履不免沉重了几分。
“哟,来了?”温择陌坐直身体,脸上带笑,眼底包含恨意。
温砚白的目光先是落到了季筠柔身上,再是看向温镜姝,确定两者没受伤,他冷漠出声:“把她们放了,你和我的恩怨,与她们无关。”
“放了?你用季筠柔来引我出来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会用这招。”
温择陌笑得嘲讽,“这傻姑娘还口口声声对你爱不爱的,真是深陷了呢。可她失忆了,忘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我能不知道你?你温砚白怎么可能会爱她季筠柔?”
“她从小跟我一起,把你当成我家的奴隶,你对她的厌恶,比对我只多不少。你能爱她?”
季筠柔听着身侧的人的话,茫然地看向温砚白。
那时,温砚白也落目于她,只是眼睛里是冷淡、是陌然。
“所以,做个选择题吧,温砚白。就像小时候我喊你做选择题时的那样,是钻我的胯,还是在臭水沟里摸爬滚打。”
说着,温择陌用枪对上昏昏沉沉的温镜姝,“这一次,也让季筠柔看看,你是要你的妹妹,还是要她。”
苏镜急得要上前,温砚白按住他,冷声对温择陌道:“把她们都放了,我可以放了你。”
“放了我?现在你倒是想放过我了?温砚白,我被你逼了那么多年,就算今天我离开了又怎样。温家没了,我爸死了,我妈疯了。”温择陌说着话,凑向季筠柔,轻嗅她的香,“还有我找了两年的准未婚妻,她说她爱上你了。”
季筠柔扭头看向温择陌,不解于“准未婚妻”这个身份。
温择陌却对她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放心,我不伤你。我怎么舍得伤你。我只是想要你看清,你失忆爱上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个冷血的怪物。”
随后他加重声音,转而对温砚白继续道,“今天我来这,就没想活着离开,但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所以,快选。”
温砚白没开口。
温择陌干净利索地将枪上了膛,对准温镜姝的太阳穴,咬牙命令:“选!”
季筠柔的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
刚刚在休息室,她趁机摁响了火警铃,想让保镖进来救她们,谁知却亲眼看着保镖被温择陌弄死。
她知道这个疯子一定是会下手的。
她想让温砚白救温镜姝,话未出口,却见对面那自上来后便不苟言笑、冷峻孤傲的男人已然坚定出声:“放了我妹。”
顿时,三楼上空回荡着温择陌因为这个答案而发出的夸张嘲笑,刺得季筠柔满心悲凉。
她漂亮的眸子里水润润的,对上没有一丝犹豫的温砚白。
她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在他这次的选择上有失落的感觉,但心脏还是酸涩得像被挖空了一半。
有一个声音在小心翼翼地问自己——
她是不是被温砚白……再次放弃了?
片刻后, 季筠柔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躲掉温砚白的视线。
她不看他,也不看任何人, 就这么斜坐在沙发上,是一贯的优雅、遗世独立, 不属于任何人。
只是她的眼尾有一抹肉眼可见的对自己的轻嘲。
没想到曾经在她梦里的场景,又再次上演了。
只是现实比梦境更残酷,梦境里的情绪顶多是伤心, 现实却是绝望。
绝望于……两次,她都没有被温砚白坚定地选择。
而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竟然会对温砚白的选择有那么一丝自私的希冀。
她竟然在期待温砚白有那么一丝可能会选自己。
事实证明, 他或许从未把自己放进planA里,甚至, 她只是一颗诱饵。
比温砚白的不选择,他的从未爱过,更让人心中起寒。
如果温择陌说的是事实, 那么温砚白从始至终真的只是在利用她……
他领她回来, 把她留在身边, 给予温太太的身份,从始至终都不是爱她、非她不可,而是因为她对于他来说,是个不可替代的棋子?
季筠柔很想笑出声, 笑自己的愚蠢。
一旁, 温择陌发现季筠柔情绪的低落。
他觉得不能再拖了。
于是, 他一手拿枪指着季筠柔, 一手提起温镜姝,把尚未恢复力气的小姑娘用力推向了对面的苏镜。
而后他将季筠柔捞起, 挟持在身前,并用冰冷的枪抵在季筠柔的额头上,装腔作势。
可这一举动,让向来淡定的女生,忍不住轻颤了下。
见此情形,温择陌从后搂着季筠柔的细腰,给予她安全感,只笑声猖狂地点明一个事实:“筠柔你看,你嘴里深爱的男人,其实他并不爱你。甚至连唯一活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一句话,让温砚白和季筠柔再度对视。
看着季筠柔被温择陌全然掌控,温砚白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有一抹极其淡的愠色,眼底的寒芒锋利地锁在温择陌放在季筠柔腰肢上的手。
想斩了它。
他大力推开身前的保镖,朝温择陌的方向走去。
那始终凌厉的眉眼,如同散发寒意的冰刃,叫人看了会以为他是毫无感情的机器。
“温择陌,你最好束手就擒,你该明白的……对如今的我来说,只要能抓住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你无须负隅顽抗。”
“你说的代价,也包括……她?”温择陌问道。
温砚白目露凛冽的寒光,凝视季筠柔,声音坚定:“对,也包括她。”
那一刻,季筠柔直勾勾地看着温砚白,眼底残存的一丝的暖意,在这一瞬消散殆尽。
半晌,她轻轻一笑,极尽嘲讽。
温砚白却不再看她,伸手示意身后的保镖:“上。”轻飘飘一个字,却像是判了季筠柔的死刑。
女生的身体虚晃了下,漆黑的眼眸里像是染上浓郁的绝望,整个人苍白极了。
这一刻,她很想问他一句——
温砚白,你不要我了,对吗?
可她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只眼前冲过来的数十保镖,在告诉她答案。
是啊,他温砚白不顾她的死活,一心只想温择陌死。
她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而现在这一刻起,她这颗棋子对他没有价值了。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季筠柔突然想起了与温砚白当初在医院遇见时的一些场景。
那时,他去帮她缴清住院费用,而她在病房里等他。 因为害怕自己闹了乌龙,大名鼎鼎的温砚白根本不认识自己,他会悄无声息地丢下她这个麻烦离开。
所以在漫长的等待里,她想了诸多后续,结果没忍住,把自己给委屈哭了。
她就像个被家长遗弃的小孩一样,坐在病床上泪眼汪汪地盯着门。
直到温砚白走进,看到她哭唧唧的模样时,笑着抚过她的脸。
“眼圈怎么红了。”
“乖,不哭……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交到他手里:“你能不能……别丢下我。”
温砚白嘴角勾起,点头:“我怎么会丢下你,以后我都陪着你。”
回忆与现实交叠,再次痛击季筠柔。
直到温择陌连开三枪,她才回过神。
只见温择陌枪法很准,弹无虚发。
一枪在头顶的巨型琉璃灯,灭了灯,一枪射杀了离他们最近的保镖。
最后一枪最为刁钻,它穿过了挡在温砚白身前的保镖,击中温砚白的左肩,不过霎那,他的衣襟便被鲜血染透了。
这一幕,让季筠柔的指甲几乎陷入肉里,但随后,她的拳头被温择陌牵起。
他趁着其他人都去查看温砚白的伤势,带她快速往走廊尽头的电梯口跑去。
电梯口的尽头,是面巨大的拱形七彩玻璃,能一眼看到对面的香岛之星和叶山。
而玻璃下方就是滚滚奔腾的江水和时不时鸣笛经过的游艇。
季筠柔回过神,甩开温择陌的手:“我不跟你走。”
温择陌以为她是吓到了,连忙顺了顺她的发,安抚道:“乖,筠柔。你不能留在这。温砚白他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你别怕,我有帮手,她说下面会有冲锋艇接应我们。”
“帮手?”季筠柔看向下面,只有空荡荡一片,和无尽的江水。
“我不知道她靠不靠得住,但在这能帮我们顺利逃脱的就只有她了。筠柔,我带你回景城,带你回家……”
忽的,温择陌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拧起眉头,伸手抚摸季筠柔眉心处停留的一抹红色激光点。
他愣了愣,看向对面的叶山。
三秒后,他反应过来这是狙击木仓的红点!
温择陌不免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抱住季筠柔,将她全然护在身前。
下一秒,拱形窗户被射穿,玻璃碎成无数碎片从上坠落,细小的玻璃子划破人的肌肤和衣服,迸射了一地。
季筠柔吓得尖叫,而身前的温择陌则是发出痛苦的一声闷哼。随后,他抱着她的手一松……
就像是巨山轰然倒塌,温择陌坚实的怀抱如同被抽离了力气。他放开她,身体朝后仰倒,坠落虚空。
季筠柔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他,但两人的手在空中交错而过。
等她反应过来后,江面上已然响起了“扑通”的落水声,宣告着今夜的惊心动魄,彻底落幕。
季筠柔慌不择路地扶住一侧的墙,想往下查探。
那时,江面已经恢复平静。
温择陌的坠落,并没能引起多少波澜。
只有她见证了他消陨的全部过程。
恐高让季筠柔虚软了身体,膝盖下塌跪坐在碎片上,血涌出来,染红了她身上的纯白旗袍。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她不该为一个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人产生多大的情绪波动,可这一刻,眼泪忍不住蓄积,如断珠一样扑簌落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季筠柔警觉地站起身朝后看,并下意识后退。
温砚白和他的下属已经赶来,见她一个人危险地站在破碎的拱形窗下,温砚白朝她伸手,声音里带着安抚:“筠柔……没事了,过来我这。”
季筠柔抓着木框的手,被玻璃刺出鲜血。
她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危险,必须朝他靠近才可以性命无虞。
可是面前的温砚白,对她来说,却比身后的江水还可怕。
季筠柔往身后看了看,还有不少碎片往下掉落,最后落进冰冷的江水里,销声匿迹。
她还是怕了,她不想自己也坠落在里面。
所以最终为了活命,她鼓起勇气准备朝生路走,可惜她的双腿还处于酸软当中,再加上穿着高跟鞋,所以她才朝前走了一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就在季筠柔以为自己会和温择陌落得一个下场的时候,她的手被一双大掌牢牢地、死死地握住了。
温砚白扑在地上,尽力抓着她,他的脸色尽是苍白。
直到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
下一瞬,男人左肩上再次渗出鲜红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与季筠柔掌心处的混在了一起。
可他没有松手,哪怕痛得额头直冒冷汗,也要攥住最后一丝希望。
“乖,别怕,我拉你上来。”
其他保镖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来帮忙。
当夜,西岛的温家老宅,灯火通明。
刚从佛堂为小孙女念经祈福出来的老太太温琢,眼见家里浩浩荡荡地开来许多车。
最先下车的是她的孙儿温砚白,只见他抱着浑身染血、已然晕过去的季筠柔,步履沉稳地朝主宅走来。
他的目光中显然看不到其他事物。只抱着怀里的人快步走向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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