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出来的时候,看着比起之前,头上莫名多了一顶黑色鸭舌帽,还不忘戴了一个口罩的闻喜,沈从越低声哼笑了一声。
闻喜掩在口罩下的唇动着,小声为自己辩解:“医院有很多认识我的医生和护士,要是被他们发现,我就要出不去了。”
然后她就催促着沈从越赶紧拉着她走。
经过走廊时,怕被看见,她把头垂得低低的,连带着勾着沈从越的胳膊都发了紧,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走来,她下意识就拉着沈从越躲进了后面的拐角处,等人走了,她才慢慢松出一口气。
而全程被拉着东躲西藏的沈从越见到她这个样子,轻“啧”了一声,对她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进行了无声的谴责。
等快出住院部门口的时候,闻喜终于如释负重地吐出一大口气,然后扯着沈从越的肩膀,凑到了他的耳侧,小声嘀咕了一句。
“有一说一,咱们这样,真的好像私奔啊……”
沈从越眉心一跳。
还真应了他之前说的那句话。
她可真会给他找刺激。
她今天应当是早做了出来的打算,把病号服换下来之后,今天穿了一条高腰的黑色牛仔裤,然后上面搭了一个白色的雪纺衫。
在那次和闻女士聊完天之后,闻喜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继续把头发留长,现在已经差不多扎成一个马尾,白皙的脸颊两处有些许的碎发须落在鬓间。
因为离得有些远,沈从越便打了一辆出租车准备过去。
等上了车,在路上的时候,闻喜莫名安静了下来,将手一直搭在并着的两条纤细的腿上,而且虚虚握成了拳。
沈从越垂眼看了一眼她的手,眉骨动了动,意识到闻喜好像有点紧张。
可能是太久没有和外界接触过的缘故,她就像刚刚开机的机器人,各方面都很迟钝。
他抿了抿唇,偏头问她:“最近油画练的怎么样?”
闻喜不知道在想什么,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啊……还不错。”
沈从越扯了下唇角:“还不能画我?”
闻喜一怔,随后忍不住笑了笑:“沈从越,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让我画你啊……”
见她因为对话神情没有了方才那么紧绷,沈从越也同样勾了勾唇,俊朗的脸上漫着几分散散的笑意,黑眸落在她温软的眉眼上,嗓音淡淡:“自然是好奇。”
他将身子卸下力气,靠在后面的座背上,冷峻的下巴稍稍抬起些,好让他能更全面地看到闻喜的侧脸一些,然后眼里染了些笑意,慢悠悠说道:“我又不是做慈善的,你又闻又摸我那么多次,总该有点回本吧。”
闻喜:“……万恶的资本家。”
旁边女孩不满轻哼的声音传过来,让他忍不住将俊朗的眉目舒展开,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笑意,还带着几分调侃。
前面的司机师傅听到身后两人不时传来的谈话声,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从后视镜瞥了一眼闻喜,因为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所以闻喜在上车后就把口罩和帽子摘了下来。
他多瞥了几眼,最后没忍不住声音浑厚地对后面坐着的闻喜说道:“小姑娘你这眼是怎么了?”
沈从越原本闲散的目光一敛,瞥了一眼旁边坐的脊背挺直的闻喜,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司机师傅的语气很是随意,就跟唠家常一样,看得出来没有什么恶意。
但沈从越怕闻喜感觉到不自在。正要开口撇开这个话题时,旁边的闻喜却忽然开了口,语气很是平静从容。
“出意外受伤了。”
不过她很快将语气放缓了下来,温婉的小脸露出点微不可察的点点笑意。
“不过最近在安排手术。”
司机了然地点了点头,将手握在方向盘上,笑呵呵地对她说:“我和你说这手术虽然有风险,不过我看小姑娘你这还年轻了,年轻人身子骨恢复的好,绝对没问题,还有你这男朋友,我看对你也挺好的,两个人可好好的过日子。”
说完这里,他忍不住拍了一下手里的方向盘,发出了一声对生活的感叹:“还是得多趁着年轻享点日子,越往后这生活可就越发难喽。”
闻喜听到那声“男朋友”眉心忍不住跳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想,好像大家在看到异性的两个人走在一起都会误会成男女朋友。
虽然这种误会并没什么,解释清楚就好了,可当事人却还是留下了不少的尴尬。
她故意忽略,不去探寻旁边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然后挺直着身子对前方开车的师傅很快回了一句:“没有师傅,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原本还想着看闻喜对方才的误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一抬眼,就看到她脸都没变一下,就语气平平地将这个误会挑开。
那种关系?
沈从越唇角绷住,将头偏向另一个方向,也不去看她了,没有什么起伏的目光看向窗外飞快变换的景物。
不是那种关系?
对于她来说,他让她又抱又摸的,难道就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关系?
沈从越忽然觉得,他一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就这样被某个不负责任的小没良心给玩了。
今天从医院出来的时候, 天气还是晴的。
进入六月份,气温就像一下子刚测完发热患者的温度计,迎面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
可六月的天也是多变的。
可当闻喜和沈从越到达墓园的时候, 天已经阴了下来,耳边的风声大了不少。
墓园很安静, 安静到进来的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低了起来,生怕扰了在地下长眠人的清净。
闻喜抿了抿唇,环抱着花束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这里其实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在她爸去世后,闻女士每年都会带她来这里看他, 然后说会儿话。
闻喜知道闻安然其实就算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很爱她爸, 所以每次来了之后,她都会留出闻女士和她爸的单独空间, 去进行独属于他们夫妻间的叙旧。
每次闻女士从墓园出来的时候,尽管已经整理过情绪,可闻喜都能看到, 她的眼底很红。
所以她总是告诉自己, 一定要好好对待闻女士, 像当初她爸一样,不让闻女士受一点苦,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她动了动唇, 压下脸上的落寞, 努力弯了弯唇, 偏头对旁边的沈从越, 仰头轻轻说了一句。
“我们,进去吧。”
沈从越淡沉的目光掠过里面黑黑压压的碑面, 低应了一声,同时伸出了手,对闻喜说:“把花给我吧,我牵着你进去。”
闻喜点了点头,将花递给他之后,手很是顺其自然地就牵上了他的胳膊。
而沈从越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在宋孟瑶出殡的那一天,他来过,而且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好像也在为这个不幸的女孩哭泣。
他撑着一把黑伞,就站在浓郁的树背后,看着穿着一身黑服的何君淑哭的伤心欲绝,但还是不得不把怀中一直紧紧抱着的小黑盒子颤抖着手放进墓碑下那一块小小的空间。
等彻底密封好,何君淑再压抑不住自己的哭声,抱着墓碑上的照片哭地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人拽着她,安慰她节哀顺变,她哭地快失了声,哽咽着指着上面的照片对他们说道:“瑶瑶……瑶瑶才这么小……这么小……她多苦啊……”
沈从越看着很多人去拉何君淑因伤心过度而逐渐瘫软下来的身子,脸色苍白如纸,他死死盯着墓碑的方向,垂在身侧的手早已攥成了拳,眼眶发着红,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狂风暴雨一般。
那天,他始终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去看看墓碑上眉眼发笑直视着前方的宋孟瑶照片,就像拿刀子在心底上刻字似的,对着那个方向,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等他反应过来后,手里的伞柄早已脱离了他的手,被孤弃在旁边,而穿着一身黑衣的他,被雨浇的全身都湿了个遍,也没有将旁边的雨伞捡起来,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那里,就像个沉寂的火山,失去一切活气,
可他又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因为沈妈那时候刚做完手术,身子还很虚弱,身前得有人时常照顾着。
所以他待了一会儿后,就走了。
而自那之后,他再没来过这儿,因为他再提不起勇气了。
可没想到,时隔三个月,他居然会再次站在这里,而这时候的他,并不是一个人。
沈从越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一眼正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的闻喜,纯黑的一双眼淡静无波,在掠过她时不自控地变软了下来。
他弯了弯唇角,什么都没说,只将牵着她的手往紧攥了攥,然后脚步更加稳缓地往前走。
等停下的时候,沈从越松开了拉着她的手,闻喜抬脸问了他一声:“到了?”
沈从越低应一声,漆黑的双眼扫过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没有在他那天脸色那么差,笑的很开心,眉眼处很可爱,可惜定格在了黑白的照片上,想起那天她眼里的灰暗的绝望,沈从越心就忍不住重重地抽动了下,平淡的神情深敛起来,慢慢阖了阖眼。
墓被打扫得很干净,看样子是有人经常来。
沈从越把花放下之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上的那张照片,瞳孔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喜扭过头问他:“沈从越,你还好吗?”
沈从越抿了抿唇,半晌,他才声音有些低哑地应了一声:“嗯。”
听到他的声音,闻喜一直抿着的唇角这才缓和了些,她转过身子,面对向了宋孟瑶的墓碑方向,但话是对旁边的沈从越说的:“我想,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应该是想见到你的。”
她笑了笑,语气轻松而又笃定:“毕竟,谁不想看见救了自己的人呢?”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孩。”
说完这句话,她将胳膊往前举抬起来一些,看样子是想去触摸墓碑上的照片。
可她并没有上前,中间还只隔了一段距离,她虚虚用指尖,隔着流动的空气,触碰着照片上的女孩。
注意到她的动作,沈从越掀起眼皮,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可就在这时,似是看到了什么,他身子猛地僵了一下,瞳仁里顿时好似有湍流涌动。
他迅速滚动了下嗓子,低哑的声音从喉间泻出,许是开口说的急,他平缓从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停顿。
“闻喜……你…你别动。”
闻喜听到他声调明显改变的嗓音,立刻听他的话没有再乱动身子,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然后嗓音轻轻地问沈从越:“怎么了?”
沈从越声线已经稳定下来,但还有着些许的起伏:“有一只蝴蝶,落在了你的手上。”
听到这句话,她倏地沉默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说出来的缘故,她自己也感觉,自己的手指上,好像也有什么很轻的东西落在了上面,有些痒。
而在沈从越眼中,沿着那原本只有透明空气穿梭过的手背上,淌过指尖最前面,有一只纯白的蝴蝶,正轻轻扇动着羽翼,小小的触脚最后落在了上面。
因为闻喜没有动,所以它也就一直安静地待在闻喜的手上。
那双蝶翼洁白而又丰满,尽管周围有风吹过来,可它依然伫立在她的指尖,纹丝不动,偶时挥动几下那漂亮至极的蝶翼。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能听见的,只有两人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和稳步加快的心跳声。
这一刻,两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终还是被这一只幼小的生灵而感到了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夹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相信的嗓音慢慢响起:“是…不是……宋孟瑶……”
她不敢动一下,生怕惊扰了那只蝴蝶。
因为这只蝴蝶来的太过突然,而却又正正好的,落在了她摸向宋孟瑶照片的手上。
闻喜她真的没有办法不去想,是不是宋孟瑶看到了沈从越在这当中的痛苦与隐忍,专门回来想以这种方式安慰他,与他正式地告别。
如果真的是这样。
闻喜的心口猛地窒息了一下,然后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再开口,声线已经隐隐地颤抖了起来。
“沈从越,从这一刻开始,我想试着相信,在这个荒荡的世界里,是有神的。”
她接下来的话似是带了哽音,对面前的男人说,也是对一直都在泥潭上赤脚行走的她不住地说着:“心软的神最后还是降下了庇佑的指令,给不幸的人带来了新生和希望。”
“沈从越,宋孟瑶是这样的,我们也是这样。”
许是因为她身体颤动的有些厉害,落在她指上的蝴蝶还是受了惊,振动着羽翼飞了起来,可它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环绕在两人的面前飞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闻喜手因为长时间保持那个姿势太困了最后还是垂了下来。
而沈从越则一直盯着蝴蝶离开的方向,唇角紧紧地抿住,深沉的眼里不断汹涌着涛浪,身形僵硬地几乎就像是雕塑。
在看到那只白蝴蝶最后绕过来的方向,落在了他的周围,而只有瞬息在他手边停留下后,便彻底离开。
这一刻,他顿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胸腔猛地被什么贯满了似的,一股脑地全涌了上来,可又出不去,憋的满满的。
尽管沈从越是绝对的无神论者,可看到蝴蝶徘徊在他的手边,心情还是重重跌宕了几下,如即将崩发的海啸。
沈从越忍不住将手心紧紧攥了起来,眸中越发地漆黑,眉心死死地蹙起,好似落入了深壑之中。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宋梦瑶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
让他用当初抓住她的那只手,
再用力地抓住自己一回。
沈从越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可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成功,只好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心腔里那漫天的情绪。
直到最后,他才缓缓睁开了那一双纯黑无垠的双眼,眼眶处罕见地泛起了红,高瘦的身子紧绷到极致。他无声哽咽了一下,紧紧盯着眼前的闻喜,然后声音极其沙哑,以极低的速度慢慢说了一句。
“阿喜,我好像可以……可以把自己找回来了。”
闻喜知道这句话对沈从越的分量究竟如何,心好似被什么重重敲击了一下,钝疼钝疼的。但她还是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对他仰起脸,慢慢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我知道的,我知道。”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又轻又软。
“你从来都没有丢过自己,你只是迷路了。”
她笑着,然后抬起手,轻轻用手指大致点了一下他的心脏处,声音柔和而又充满力量:“而现在,你找到正确的路了。”
沈从越黑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白净柔软的小脸,深敛着的面容,终还是扯起一抹久违的笑容,目光里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把情绪收拾整理好之后,沈从越又恢复了那副内敛平稳的模样,想起刚才她说的话,俊隽冷淡的眉眼不住地缓和下来。
“那这么一看,你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引路人?”
他轻轻淡淡地开口突然问了她一句,唇角溢出点浅显的笑意。
闻喜愣了下:“引路人?”
她重复了一遍,似是对这个称号感到新颖,眉眼停顿了一下,然后弯了弯些弧度,唇角翘起来些,白净的脸稍仰起来些,又抬头看向他:“这个称号太有些高大上了,不过如果你要这么称呼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就像偷吃了很多榛子的小松鼠一样,将它那蓬松的大尾巴翘起来一个尖,脸上那抹浅笑明净清透。
沈从越扯了下唇:“这个称号不喜欢的话,还会有更好听的称呼,你要不要?”
说完这句话,他的一双黑眸定格在她的脸上,目光沉静而又沾染了点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