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今天闻喜的手上多了一张纸。
那是她一时动了软心思想赠予幼孩的童年画,因为他们的幸福也曾短暂地涌进她凉薄的生活里,可惜,被人遗弃了回来。
这是她术后第一次动笔,是这样的失败。
手心中的那张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皱巴巴的一个纸团,她不断地收缩攥紧,指尖穿过发薄的纸张狠狠扣进自己的手心里。
她试图想让自己用力起伏的胸膛平缓下来,可最后还是被绝望之神勒托扼住了手腕,骨节用力突出,将手心里的那个纸团撕了个粉碎。
等看护阿姨回来的时候,闻喜表情已经恢复了漠然,她看着闻喜周围的一堆碎纸沫,上面还碾着黑色的轮胎印,想要拿起来看时,闻喜出了声。
“阿姨麻烦你收拾一下吧,我有些累了,想赶快回去休息。”
她连忙应了一声,也没细看画的究竟是什么,便匆匆拿来扫帚将那些纸沫扫了起来,扫到笔时,她问闻喜要不要笔,闻喜顿了下,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慢慢说了句:“不要了。”
她没有犹豫,将那些齐齐倒进垃圾桶后便推着闻喜匆匆回房,回到房后,闻喜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只躺在床上独自闷着。
只不过,自那之后,她就再没见过闻喜身边出现过笔或纸。
现在想来,当时她不要的又岂是那一根笔,她是将她之前一直引以为傲的绘画,也一并扔进了垃圾桶里。
可现在,她又有了重新想拿笔去画的冲动。
在下这个决心之前,她脑子一直很空,可就在这个念头确确实实地落在行动上,她才发现,她满脑子都是沈从越。
她想画画这身边的一切,想画画这个有她和沈从越踪迹的生活。
如果说闻女士给了她重新开始的勇气,那么沈从越对她来说,就像橘子不能没有皮,西瓜不能没有籽儿。因为有了他,她才逐渐想要去找回那个完整的她。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偏过头来对沈从越说了一句:“谢谢你,当初拉住我。”
她看不见,在她说完这一句后,沈从越原本平静无垠的黑瞳猛地一缩,随后重重地颤栗了几下。
片刻后,他似是疲惫的缓缓阖了阖眼,又再次睁开,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白净的脸,语速很慢道:“闻喜,不只是我拉住了你,还有你自己。”
听到他说的话,闻喜轻轻笑了下,被什么勾起兴趣似的,唇角翘起来,嗓音随意,但说出来的话的尾调儿稍稍上扬着。
“沈从越,你总这么说,我就越好奇,一直试图把我往前推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将灰黑的眉头蹙起,像一座小山丘似的,透出几分犯难,故作犹豫地“唔”了一声后,慢慢说着:“虽然之前都碰过,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好像有些忘记了……”
沈从越微挑了一下眉梢,盯住她,对她想干什么心里有了些明了。
他笑了一声,将头稍稍往后仰了一些,下颔垂低,清淡的目光和她平视:“好奇什么?人长得不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加一张嘴吗?”
闻喜淡淡笑着,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但说出来的话明显有些意有所指:“虽然都是这样,但还是大有不同的,比如说这嘴,有的人就爱说些好听的,嘴生的好看,有的人生的凉薄,嘴皮子就薄。”
说完后,她挑了一下秀气的眉,坦坦然然地正对着他。
沈从越扯着唇,不和她玩这些语言游戏,直截了当地将她话里那些明里暗里的小心思点了出来:“不是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还记得我嘴皮薄?”
闻喜将两道灰黑的眉毛聚在一起拧了几下,听到他说的话忍不住低声“嘶”了一声,连忙矢口否认,一副“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小得意劲儿,然后又伸出一根白细的手指点了几下太阳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倒也不是完全不记得了,就是还需要场景再现一下……”
见他一时没应声,方才还说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很是自觉地又将椅子往他旁边移了移,小脸露出乖巧而又期待的神色,一副“我可没有带着别的心思,就是单纯地想辨别你是不是那种人” 的神情。
沈从越每次看见她这个模样都忍俊不禁,他压着想要弯下去的唇角,抑住想要泻出笑意的喉间,嗓音平和,也没拒绝,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对她先前那句话的肯定。
面对他现在的良好态度,闻喜反倒有些不适应,吃了一惊:“沈从越,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要是换作平常,他一定要先和她怼上几回才肯让着她,这次她还没怎么动嘴皮子呢。
闻喜看不见,在这个过程中,沈从越那双纯黑澄净的瞳仁一直专注地落在她的身上,里面含着几分笑意。原本硬朗出众的五官轮廓被这笑容柔化了棱角。
听她这么说,也不过是腔调淡淡,听上去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某人不是觉得我凉薄吗?”
闻喜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今天的沈从越身上格外的香,手触过他的发梢,才发觉有些湿,不由得碾了碾手心。
“昨天没有回家,直接在医院睡的,所以今天干脆在这里洗了个澡,刚洗完没多久。”
他注意到她的小举动,简单地将缘由说了说,目光却有些许的偏移。
闻喜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绽出柔软而又轻盈的笑,同时速度极快地抬起手就像摸小狗似的,在他脑袋上飞快地摸了摸,蹭了蹭好几下,嗓音发软发甜。
“沈从越,你好香。”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摸起来并不扎手,因为还在半干的状态,莫名的柔软滑顺,手感极好。
沈从越被她那么一摸,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看见她就跟什么都没做过似的,把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安安分分地摆在并着的腿上,然后抿着正在发笑的小嘴看着他。
他喉结连着滚动了好几下,目光定格在她那张如花骨朵好看饱满的唇瓣上,粉粉嫩嫩的,莫名的想让人采撷,几秒钟后,他还是有些认栽似的低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道:“闻喜,你最好说些好听的。”
不然把他当狗摸这件事没那么轻易过去。
闻喜:“你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
他立刻重“呵”了一声,嗤笑:“一点诚意也没有。”
闻喜拧了一下眉毛,强调:“是真的!我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基于刚才她一时冲动,心痒难耐地伸出爪子摸了一下狮子的毛,未了防止狮子发怒起来反扑她,她现在还是得需要竭心竭力地去顺顺这位林大王的毛。
她在空中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房处,然后双手拢住,像是在捧着什么似的,慢慢移在他的跟前,小心翼翼说道:“你看,我都把心捧出来了,扑通扑通。”
为了形象生动,她还配上了音效。
沈从越眉眼发散,终于忍不住低头闷笑了一声。
听见他的笑声,闻喜清秀的面容一瞬间舒展开,她扬起笑脸,顺杆而上就伸出了手,去勾住他的胳膊。
细嫩的胳膊就跟一条小白蛇一样,滑过他的腰间然后将他有力的臂膀用尾巴紧紧勾缠住,紧接着,她柔软的身子紧贴上来。
沈从越的呼吸一瞬间粗重了几分。
第32章 闻三十二下
下一秒她又将头靠了过来, 唇角止不住上扬了几分,嗓音软软对他低喃了一声:“你别乱动哦。”
沈从越垂下眼睑,低应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 旁边的女孩才慢慢发出一声叹息,有些不舍地松开了他, 过会儿还不忘补上一句。
“你身体真的又温暖又好闻,变成玩偶就好了。”
这样晚上能抱着睡觉了。
当然,最后那句话她还是没那个胆子敢说出口的, 说完前半句后,便随意拨弄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然后笑盈盈地仰脸对着他。
听到她那句“变成玩偶就好了”, 沈从越没忍住眉心狠狠跳了一下,黑沉黑沉的眸子落在她面容上, 最后含了几分好笑的无奈看着她。
“你可真什么都敢说。”
闻喜瘪了下嘴,想起什么似的,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个……你妈妈什么时候出院啊?”
他笑了一声, 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也就半个月左右吧。”
“啊, 怎么这么快?”
以为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才需要去考虑两人的相处问题的闻喜乍然听到这个消息, 脸上的惊愕都没来得及掩盖半分,脱口而出的话说完后才觉得有所妥当。
她连忙出声抱歉,许是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于激动,语气说的有些结巴:“啊, 不是, 我刚刚的意思是说…伯母这么快出院当然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就是……就是…….”
她在脑海中转换了好几次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的念头, 最后也没有拣出一件合适的来说,只顾着呆板单机地重复着口头那三个字。
直到沈从越似是看不下去她这呆若木鸡的模样, 将嗓调放松,这才悠悠地说出一句跟上她的话头:“你是舍不得我。”
“对……对什么!”
有人接过话头,出于下意识的先行,闻喜差一点就要顺着他说的话应一声,可这会儿大脑灵光了起来,意识到他具体说了什么,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立刻言辞坚定地否决掉。
但身体的反应却与嘴巴相反,只不过来得姗姗来迟了一些。那几道多余出来的色彩,像晕染开的绯红色颜料,从耳根处往里一点点蔓延着。
对于刚才的话,闻喜似是怕他听不见,又或许担心他直接误解自己的意思,着重咬字又强调了一遍。
“我,这,是,为,你,的,工,作,着,想!”
说完这几个字,她就像抓住他什么把柄了一样,又变得板正支棱了起来,挺起胸脯,有理有据地对他说着:“我是看你这么长时间都在医院照顾伯母,也没有去工作,便想着你应该是休假了。”
她顿了顿,放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屈起,嫩白如葱的指尖很小幅度地互相捻了捻,继续说道:“不过休息时间过长的话,总归是不太好的。”
一边说着,脑海里一边却不自主回想起这将近一个月以来自己和沈从越相处的每一刻。
很奇怪,明明见面的次数其实也没有很多,但就算只有那么几次,她都能扳着手指头,清清楚楚地把见的时间,地点,还有和他做了什么,完完整整地叙述出来,比她之前相处过的任何一个异性都要来的深刻。
闻喜承认她对沈从越是有点好感,但她不清楚,这种好感究竟到了什么程度,甚至于可不可以把这种好感归属于喜欢。
闻喜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这心里头,其实早就有了答案,现在她好像也没办法再继续揣着明白当糊涂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那莫名不安不定的心,就好像逐渐升温起来的热水,在热度的不断加持下,表面不断嘭起鼓胀,直到清脆的一声,是因沸腾而凝聚起来的气泡终于破裂的声音。
她低低吸出一口气,任凭那种快要压迫出胸腔里的情意将她满满地浸润,可又怕沈从越看出来,只将头垂的越往下低了些,声音放低了不少:“伯母出院之后,你也不用觉得可能会影响我而牵绊住你,你就安安心心回队里……”
思来想去,也不过是短短的几个眨眼间,她就像要给心上了个栓子一样,流也流不进去,出也出不来,闷的要死。
嘴上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觉得是在自作多情,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将情意看的真真切切了些,反倒做了胆小鬼,稀里糊涂地说了那么一堆,越说下去,她内里就越心乱如麻,语气也不由得压抑起来。
巴掌大的面容不断向下垂着,白皙秀琼的鼻子也有些控制不住地往回吸了吸,压下些涩感,但没有再吭声。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直到头顶上忽然被一个温热宽厚的手掌所覆盖,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闻喜,你晚上会梦游到月宫吗?”
男人沉和平缓的嗓音从高到低传了下来,同时抬起的那只手就像给猫儿顺毛一样,有一下没一下抚过她的头顶,嗓音随意。
梦游到月宫?
“当然不会。”
她脸色露出几分疑惑和怪异。
因为话题转换的如此突兀和别类,她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他话里的意思一下子勾走了个遍,也就没有多出心思来再去纠结他的举动。
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歪仰着头去瞅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从越唇角微勾,将手收了回来插在兜里,脊背高高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微微偏过些身子,两条长腿随意地屈起搭在她的身侧,一双纯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疑惑求问的白净面容。
片刻后他松开了唇,轻笑一声,黑瞳里溢出了些许干净透亮的笑意。
他抬起手,将右手的那根无名指屈起,然后以很轻的力度,敲了敲她那蓬松翘弯着的刘海下的饱满光滑的额头,嗓音散漫,语调很淡。
“那怎么这么能胡思乱想?”
“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想想,怎么好好地把我画出来。”
他边说着,边垂下眼睑瞥了一眼她放在膝盖上微微蜷成虚拳的手,唇角往上弯了弯。
闻喜被他带着在话头上溜了个歇后语的弯,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刚刚那句牵绊住他的脚步的话,没音儿了几秒后,她忍不住揉了揉自己方才有些堵塞住的鼻头,瓮里翁气地低声说着:“怎么,难道我不画出来,你就不会走了吗……”
“嗯,我不走。”
他一声笃定有力的沉语,将她不经心随口脱出的言论一口锤上了定音。
闻喜猛地呼吸一窒,像是被人不分清白地上了重锁似的,想拼命地去喘息挣扎开,最后只能在那留得得片刻缝隙中残喘。
她攥着的虚拳逐渐收紧,变成了实打实的。
“真的不走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
沈从越紧紧盯着她,没有任何一点迟疑:“不走。”
她笑:“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这次他没有及时回复她。
沈从越扯了扯唇,越过她,漆黑无垠的目光落在了外面的窗户上。
乌云压下来,雨已经落了不少,但没有闷重的一声声雷声和快要划裂天空的闪电,比起那场春雨来说,好像已经好了很多。
但雨还是会一直下的。
闻喜问出那句话后,听到他没有立刻回,顿时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眉心蹙起来,正要说些什么时,面前的男人开了口,嗓音淡下来,很平的音调。
“我在休一个很长的假期。”
闻喜面色一怔,浑身像被什么压了一下似的,瘦直的肩部往下垮了垮。
她从他隐晦的话语中解读了出来,
原来沈从越一直都和她一样,
都是没有糖吃的小孩。
想到这里,她微抿了下唇,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站起来往他那边挪了挪。
因为不是特别清楚两人之间的方位,闻喜朝他那边移动的时候,脚踢到椅子,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沈从越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扶住她的腰。
粗粝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纤瘦骨架均匀的腰,沈从越神色顿时凝滞,敛住发沉的眸色,神情有些不自然地滚动了几下喉结。
等她身形稳定后便想收回自己的手,却没想到女孩就势顺着他手的方向,在他面前屈蹲了下来,沈从越几乎是不得已与她平视着互看。
白净的一张小脸,琼鼻秀挺,微抿着的柔软唇瓣,唇色如莹光润过的蜜色柚子糖般,在上方,就是被白纱布包裹住的双眼,多了几分破碎的病感,可她偏偏又生的一股子坚韧劲儿,将这种矛盾发挥到了极致。
她的手也不安分,从他握住她腰间的手慢慢向上掠动,直到探到他有些发凉的脖颈间,她这才往下压了压唇角,将半蹲下的身子挺直了些,后坐在自己屈起的腿脚上,然后抬起两边白细的胳膊环过他的肩,像是在虚虚抱着他一样,白皙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