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闻喜选择了第二种。
可他的心房又随之重重的搏动了一下。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幸好他遇见了她。
他或许对她来说是一场及时雨,将即将暴烈晒死的她不计后果地拉了起来。
“我想让闻喜接受这次手术,沈从越,阿姨需要你的帮助。”
闻女士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一句终于在最后粉墨登场。
因为对于现在的沈从越,这个要求无非是有些过分离谱的。
他在医院已经有了还在生病住院的母亲,心上的重担本就不轻,他没有责任再去承担一个与他不过认识半月的人的情谊风险。
“听闻喜说,她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闻女士唇边挂着笑,语气平缓:“不过我闻了好几次,都没闻到你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我想,这应该是你和闻喜之间特殊的缘分吧。”
所以她才会在知道你住在隔壁病房后,那几天便时不时想出去,转着轮椅到处乱晃,也不敢去敲旁边的房门,因为害怕打扰到你的母亲,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只好在走廊里安静地待着。
若是时机好了,她会“碰巧”遇见从病房里出来或者从外面回来的你,然后再嗅着你身上的味道,将压抑死沉的心情一点点转换成晴天,仰起笑脸,声音软软地和你打声招呼,说一声:“好巧啊。”
这些闻女士没有挑明了和沈从越说。
两个孩子的感情相处,总归让她们自己水到渠成的去发展,无论最后结果是否好坏,至少没有费了对方的心意,不会让彼此后悔。
可现在,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想让闻喜好起来,对于她刚才对沈从越提出的那个请求,她也并没有让他现在就给出答案,只是淡淡笑了笑,对着他的眼,语气缓慢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你不想,我也绝对不会强求,不过,还是很感谢你。”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春风在她的脸上荡开:“谢谢你愿意,作为闻喜的朋友。”
她不知道沈从越对闻喜的照顾只是出自于同情,还是已经掺杂了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或许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对于独自将自己围困于孤墙之下的闻喜,这已经相当于给她送来了源源不断的粮食,让她食之甘饴。
所以闻女士愿意试一试。
和闻安然聊完之后,他在回他妈病房的时候,经过闻喜的房间,她应该是在尝试独立的康复训练,拿着盲杖往前探索着,碰到障碍物后她以为已经完全躲开,可脚刚一抬起,却又差点被重新绊倒,她连忙拿盲杖撑住自己摇晃的身子,旁边的看护阿姨见势想要扶她,闻喜倔强着嘴说了一声不用她自己来。
过会儿,她似是被气的不轻,白净的脸上皱成一团,将手中的盲杖用力扔在了地上,手撑着旁边的桌子轻轻喘着气,眉毛拧成苦瓜模样。
半晌,她咬着牙,还是弯下腰,去捡方才她丢出去的盲杖,准备重新再来。
他靠在对面的墙上,高挺的身子直直倚在上面,只垂眼安静地看着里面的她,一声也未吭。
看护阿姨注意到门未关,走过来准备关门时,忽然看到了站在对面的沈从越,俊朗立体的面容神色平淡无色。
她见状就要出声打招呼时,沈从越这才慢慢摇了摇头,然后再抬眼看了她身后,明显已经有了累意,额上已经有密汗渗出,脸也有些微微发红的闻喜,还在执着不停的地去联系着,他转身回了他妈的病房。
晚上,他罕见地坐在他妈的病床前,拿出手机低头不知在翻找着什么。
沈妈:“你在看什么?”
沈从越连头都没低起来:“我在找歌。”
“哎正好,你帮我找一首,不知道歌名,就知道几句歌词。
听到歌,沈妈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她遇见闻喜时,闻喜口中哼的那几句很好听的歌词,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歌词幸好还记得几句。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那几个字,就简简单单地哼了几个字,沈从越垂眼,将那几个字一一打在那上面后,搜索栏下面很快就出现了很多。
而最上面的,则就是五月天的《倔强》。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从越就觉得,他妈知道这首歌,是通过闻喜得来的。
点开播放键,熟悉的歌词一唱出,沈妈眉毛高挑地应了声;“哎,就是这个!”
难得见他妈能对一首歌提起点兴趣,沈从越干脆将声音往高调了些。
然后母子俩面对面着一个手机,安静地听了一会儿这节奏感很强的歌曲儿。
沈从越将瘦挺的身子抵靠在椅背上,长腿屈起来,脚勾在了椅子最下面的栏上,头稍稍悬垂下来,垂眼看着手机上播放的圈不停地转,直到看到歌曲播放的进度条将近末尾时,无言了几秒后,他掀起眼瞥向眼前罕见听着入神的沈妈,眉骨动了下。
而听完之后,沈妈很是中肯地点了点头:“唱的很好听,很励志。”
沈从越觉得她话未说完,心里这个念头刚冒出,面前的沈妈就叹了一声:“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还是觉得那小姑娘唱的好听。”
“谁?”
“就那个小姑娘。”
“哪个小姑娘?”
“……沈从越,你就想跟我杠是吧?”
她妈挑起语调,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沈从越没有直说,只掀着唇,笑意渐显在其中:“你还没有说,那个小姑娘是谁?”
沈妈被他这拐弯抹角的语调弄的烦了起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继续说道:“就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叫闻喜是吧,闻喜?”
他这才将眼里的笑意彻底展露出来:“对,她叫闻喜。”
说完这句话,他微顿了下:“而且,她也不是十几岁。”
“她今年大学刚毕业。”
沈妈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看他:“那不就比你小一岁吗?看着还真挺小。”
之前同样被蒙骗糊涂的沈从越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是挺小。”
看着小,心眼儿倒挺多。
沈妈疑惑瞅他,沈从越回了一句:“已经找到了。”
他低下头,打开五月天的专辑, 将里面的歌曲统统都收藏进了他空荡荡的喜欢里。
他妈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呵”了一声:“你这什么时候喜欢上听歌了?”
他干脆利落地插上耳机后, 便闭上了眼,将后背牢牢实实地靠在椅子上,抱住肩将高瘦的身子往回缩了缩, 神情懒散地回了一句:“我闲的慌。”
“我看你还是早点回队里去吧……”
他妈见状忍不住怼嘴小声嘟囔了一声后,将坐起的身子往床上躺了下去。
夜渐深, 星幕垂落下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
沈从越睁眼时,歌单里的歌已经被他全听了一遍, 当音乐再次循环响起时,他才按下了暂停键,掀眼去看躺在病房上的母亲, 许是因为热, 她身上被子的一角已经被扯了下去。
他站起身, 将被子重新给她掖回去之后,坐回到椅子的时候认真想了想,等过段时间出了院,还得往家里买个空调, 这样她也待得好住些。
自从他爸前大些年得了恶病去世之后, 他妈便回去住沈从越小时候住那老房子, 可能觉得一个人也用不到什么, 折腾不到哪里去,家里便也还是就那些老物件老装饰, 冬天冷,安个暖气片在那抵着,可能是为了节省钱,做饭方便,也就只搬了煤气放在那屋子里。
可能是一年一年就这么过着,年纪大了,身边唯一一个儿子又经常不在,沈妈的脾气也越发的阴晴不定了起来,也有可能是看到电视新闻上消防员出事的新闻多了,不止一次给沈从越打电话说想让他换个工作,说这工资不是那么高,危险系数还那么高,不如趁他现在年轻,本本分分去找个踏实安全点的工作,把日子过好就成。
沈从越自然不肯答应。
母子俩互相说不过,就开始冷战。
就在这段时间里,一天夜里,煤气没关牢泄了出来,沈妈睡着浑然不知。
要不是邻居那天睡得晚,闻到味儿不太对,拍着窗打破玻璃进来把煤气关了,沈从越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他妈了。
当时的沈妈已经煤气中毒陷入了深度昏迷。
而那段时间是沈从越在救援过程中刚发生了那档子事没多久的时候,整个人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而且队里怕他出问题,也没有让他再出任务,让他先好好休整几天。
那几天里也不安生,那个女孩的家属还专门跑来消防队闹,说是他们这些人就是拿着国家的钱走流程不办事,是他没有尽到救人的责任,人悲伤绝望到极致,什么最差最丑恶的猜测都可以被无下限地放大,然后加重在根源者。
队里的兄弟们自然拦着不让家属见到沈从越,他就像一个还没上场就吹响投降号角的士兵,颓废充满丧感地躲在消防站的后院里,靠着墙,手中夹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戒了五年的烟又重新被火光点燃,猩红的光点亮起的时候,沈从越仿佛看到了那个女孩向他用力伸出的手。
只要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窝子就钝钝地疼,劲瘦分明的手不断从烟盒里拿出白色的烟条胡乱地往嘴里塞着,抽的一根比一根狠,烟的底端火星子明暗的频率越来越快,直到他所站的吸烟区脚下满是烟头。
有兄弟过来看到他这副样子,气急败坏地将他手里的烟夺下,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踩住后,看到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大步向前,揪着他的领子,手上的青筋都狰狞地纵横暴露了出来,咬牙切齿地冲他吼着:“沈从越,你他妈别作践自己的身体!他们是那样说,可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是什么样子?!”
沈从越绷着凉薄的唇角,冷淡地抬起眼皮,毫无感情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缓缓说道:“清楚又如何?那个女孩的命就可以回来了吗?”
短时间内酗烟的后果就是,沈从越的嗓子现在就好像笨重庞大的钟在地上拖移,吐出的话缓慢而又刺哑,又因为许久未说话,他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大口咳嗽了起来,脖子上青色的血管随之突露出来。
“说到底,最后还是我没有拉住她。”
队友看着他执拗而又麻痹痛苦的样子,神情紧紧绷住,连带着眼眶都红了,牙关重重咬着,随后用力磨了几下,大力将他往后抛下,往后走了几步,恶狠狠地盯着:“沈从越,我知道你现在很自责,但是你必须走出来,我,还有他们,都在前面给你顶着呢!”
他伸出手指用力指了指前面喧闹的前厅,随后赤红的目光死死锁住他,一字一句说着:“还有队长,他可还在等着你呢。”
“如果你现在迈不过这道坎,我和你说,你算是被它缠上了,缠得你死死的!你要是还想继续干这个,你就给我把它在你心上凿出来的洞都给我一点点补上!”
他立在原地,像一座坚硬而又悲壮的石碑,独自伫立于雪山,或潜于深海之中,任凭岁月侵蚀。
而就在这个关头,他半夜又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沈妈煤气中了毒,现在在医院抢救,需要家属立刻过来。
煤气…中毒…
抢救……
每一个字几乎都能让他呼吸骤停,他大脑变得嗡鸣一片,仔细回想好像还有不断蔓延出去的回声。
他的脑子好像变成了空洞,铮铮一声一声的回音传过来,震的他发晕,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断,他攥着手机就要往出跑,却被队友拉住:“外面下雨了,拿把伞再走。”
他紧绷着唇,丢下一句“不用”就推开门大步跑了出去。
一出门,直冲着脸洗刷而来的春雨迎头浇下,耳旁还有呼呼不小的风,身上穿着的深蓝色训练服早已经被雨水浸湿,顺着沟壑明显的腰腹流淌下来,脚下的雨水不断被溅起,落在他的脚上,清楚分明的下颔线悬挂着流下来的雨水,即便被随意抹去又接二连三地凝聚起来。
半夜的出租车不好打,还下着大雨,他出去之后,已经没有什么正在行驶的车,街道空旷得厉害,路边大多是放在停车位的车,一辆辆紧凑在一起,在黑夜里就像窥伺着的野兽一般,随时准备出来撕咬猎物。
雨下的很大,雨幕垂了一线,街上大大小小的水壑此起彼伏,在月光的照耀下出现了天然水洗的镜子,好似要将这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不甘和厄运全都照在了这其中。
他妈被送往的急救医院离这里不远,沈从越没有多加犹豫,便紧攥着手机决定跑过去,轮廓分明的脸被无情的雨水一滴滴重重地迎面打上,他也丝毫不在意,直到他压抑着粗气,看着眼前亮着红灯写着“第一医院”的时候,他之前训练跑了那么多次,都没有这次腿软地厉害,几乎是拖着沉重的身子用力往前走进医院。
直到他走到急救室,里面的灯已经暗了,他拉住一个医生,压着火烧的嗓子,沙哑着声音问道:“请问……”
“请问今晚煤气中毒的那个病人……”
医生先是被他浑身湿透的模样震了一下,没等他艰难的说完,医生就很快说道:“已经结束手术了,手术很成功,有惊无险,已经送到病房里……”
最后的话沈从越已经听不太清了,那句“手术很成功”像是被按下了重复键反复在他耳边鸣想,耳边其余的声音一下子遥远,一下子又变得凑近了起来。
可他又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扎扎实实吸了一口气后重重地吐出,窗外的雨还在下着,透明发亮的玻璃门映出他瘦削高大的身影,独自立在走廊的中央,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的人刚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来。
豆大的雨点拍击着医院的玻璃窗,好似在为这心惊胆战的夜晚奏上一首变奏曲。
宜城今年的春天好像来的早一些。
还在三月底的时候,便下起了雨。
这是宜城的第一场春雨。
在这场雨中,他差一点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也彻彻底底把自己给弄丢了。
前前后后事情发生了那么多,队里上下一致决定,沈从越现在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队伍里执行相关任务,决定给他放个长假,好好调整一下,同时也可以照顾在医院刚刚做完手术的母亲。
沈从越用行动表示他服从了队里的这个决定。
他回到消防站把他的东西全收拾了出来,准备全都搬回家去,一部分搬在医院,方便他照顾沈妈。
当时队里的兄弟们全都正襟相待,穿着深蓝色的军装,目光坚定执着地站着门口,看着他走过来时,然后笔直地站成了一排,整齐划一地抬起右手,向他做了个敬礼告别姿势。
队长宋城从队伍里走出来,神色庄穆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着的深蓝色军装,白色的帽子规整地立在上方,他咬牙,目光微红地瞪着他:“你小子,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沈从越衣服下的手缓缓被攥紧,只垂眼盯着手上的衣服,默不作声。
直到他重新抬起头来,俊朗的面容上,那一双沉黑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些往昔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们,将身姿站的笔直而又挺立,是个很标准漂亮的军姿。
然后他动作坚定果断地抬起右手,眼神也坚毅下来,硬朗的五官充满了庄穆,对着他们,还有他的队长行了个军礼,然后右脚转动,他转过了身,将硬挺瘦直的后背留给往昔同寝同食,共出任务共进退整整三年的队友们,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而从队里离开之后, 他便一直陪护着沈妈,在家和医院中来返。
那些警铃响起紧急出动时,连饭都来不及扒一口的日子好像离他也越来越远。
沈妈做完手术后状态很不好, 尤其是在知道沈从越那次出任务的事,曾不止一次强烈要求他趁这个机会不如干脆直接离开队里。
反复陈旧的问题不断被磨砺翻新, 可是却没有了当初的剑拔弩张。
因为现在他和他妈,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残破身躯,一个是千疮百孔的心灵, 每日过的浑浑噩噩。
到了现在,三番两次, 数次来数次返。他妈好像也见实在拗不过他了, 看他这么多天都在病床前辛苦地照顾着她,这才将强硬的态度松动了些。
而且, 沈妈在住院这段期间,心静下来不少,也看得越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