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一句,平静毫无波澜的语气是强压着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的颤抖。
“第三次,在了解到国外可能会有治疗的方案,就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可能,你抛下了一切,想要带我去国外治疗,却在过安检时被警察拦住,要不是如此。”
她悲凉一笑,话语中是满满的颓废:“我们可能就被骗进传销窝里,再也出不来了。”
闻喜从小就知道,她妈在过去,甚至于结婚后嫁给她爸都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遭遇过什么大的挫折和社会的毒打。
闻女士从小就跟着她的妈妈,也就是闻喜的外婆一同打理着花店。
在闻老女士去世后,理所当然地也就把花店留给了闻安然,花店所在的那条街道是个老街道,周围也几乎都是些认识的街坊邻居,对闻女士和闻女士的母亲都很好很照顾,所以闻安然待在那里几乎就没受什么苦,更别说放在那个年代,也不用外出找工作,就直接接手了闻喜外婆的花店。
再加上闻安然的物质欲不是很强,倒是也像了闻老女士,成天里就喜欢在花堆里扎着,不亏得了个“花西施”的名头,虽然每年下来花店赚的钱不多,但对于闻女士自己的生活足够对付。后来更别说嫁给闻喜爸爸后,比以前护得还要更紧些。
后来闻喜爸爸去世,闻女士这才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但因为之前从未接触过,所以便一直磕磕绊绊,更辛苦了些。
可闻喜不愿她受苦,坚持让她一直守着花店就行,自己则拼命学习,年年拿奖学金,好减轻家中的负担,再时不时画点画转手卖给别人,赚点外快来解决自己的生活费。
念大学这么多年来,闻喜从未问闻女士开过一次要生活费和学费的口。
所以,未经社会苦,闻女士才会一次次那么轻易相信别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她以为那很有可能是假的,可万一是真的呢?
只要有一丝一缕的机会,闻安然都不会轻易放过。
第21章 闻二十一下
“我没有办法拒绝每一个可能会给我女儿带来希望的人, 哪怕只有一点。闻喜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妈妈,妈妈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女儿。”
这是在接受警察询问, 做笔录时,闻女士面对警察时说的话, 一字一句,丝毫未变。
而当时的她正隔着一层玻璃,坐在轮椅上, 看不见任何东西,连声音也逐渐变得遥远, 就像失了灵魂的陶瓷娃娃, 穿着华丽的衣裳,可锦缎下面, 早已是斑驳快要破碎的身体。
直到在警察开门间隙中,传出来的闻女士所说的话,一字一字就好像泛着寒光的钉子似的, 都拿榔头一颗一颗地牢牢钉在了她的心头。
那是她第一次在人前那么失态狼狈, 痛哭的几乎不能自已, 泪水将脸颊两侧的头发都浸湿牢牢地黏在上面,她也顾不上去抹,泪簌簌地不停往下落,哭的泣不成声, 将轮椅滚动在门前, 双手不停地去扒拍住门, 哽咽地不接断地朝着外面的警察喊, 想让他打开门,她要进去:
“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每经历这么大同小异的一次, 闻喜都可以清楚地看得出,闻女士的身心都负荷到了极点,眼底的乌青从未消失过,眼里的疲惫再怎么用笑容覆盖,最后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闻喜忽然觉得,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双眼睛。
她将她自己的人生,还有她妈妈的人生,都搅得一团乱。
再这样下去,她妈妈迟早就会像被抽走生机的枯木老树,一点点萎朽而又凋落,而她就像那扯干了脸皮也要依附在老树树干上的纵横深绿茎蔓,将它牢牢扒扯住,丧了心智地去不停吸它的血,扯它的皮,直到耗得没有了一丝生机才肯罢休。
她厌恶死了这样的自己。
而她的闻女士,也本应该是一朵美丽不可方物的白兰花。
都是因为她。
“第四次。”
说完这三个字,那些心痛如绞的回忆如网般顿时间铺天盖般地袭来,心口猛地传来一阵窒息,闻喜低下头,将手用力按在了心口处,不断地喘着粗气,瘦弱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可依然倔强地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在确定这家医院的医疗水平和设施都是最顶尖的之后,你让我安心在这里养病,怕我受委屈,不习惯和别人住,你申请了单间病房,还有所配用的药,都是这里最好的,你怕你一个人照顾不好我,所以还另外请了看护阿姨来一起照看我。”
“妈妈,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累了。”
她慢慢说完后,终还是控制不住地呜咽了一声,强抵着身体的颤栗,缓缓抬起了手,发着热的指尖摸索过来,轻轻和闻安然冰凉的手相握住,嗓音越发地沙哑,如沙漠里许久未喝水的行人,声线有着微微的颤抖:“我们都知道的,人的勇气,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都会有的。失望攒够了,是会变成绝望的,我不想把这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点勇气,再在这些上面搓磨掉。”
说完这些话,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努力挤出一丝浅浅的笑,就像是石头缝里的小花终于在一场春雨后冒出了头,她粉白的手心将她母亲的右手牢牢都包裹住,好似想要将自己的手心的温度全部传递给闻安然,然后顺着肌肤下的血管,直达她的心房。
闻女士看着她的面容,张了张嘴,却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眼里虽还闪着泪,但面色已经是泛着水似的温柔,她弯着唇,抬起左手像小时候哄她睡觉前拍了拍闻喜的背。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先睡觉好不好?”
闻喜缓了好一会儿,直至将心头涌起的千万酸涩一点点全都压下去后,这才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可就算如此,她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过。
已经够伤心的了。
如果闻女士看到她哭,只会更难过。
她轻轻说了一声:“好。”
虽然答应了下来,可她拉着闻女士的手柄却一直没有松开。
闻喜只停顿了一下,就声音软软地对面前的母亲说道:“我今天可以和闻女士睡一只床吗?”
闻安然一愣,笑了笑:“当然可以。”
虽然是单间病房,但闻安然为了平时照看方便,便另外搬了一只小床放在病床前。
这么长时间来,两人还是第一次挤在这么狭窄的病床上。
虽然她和闻女士对刚才的话题都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谈论下去,可她们都知道。
这个问题没有解决。
只不过,夜深了,两位姓闻的女士都累了,她们在生活的枷锁下被拷的太久了,只想着在这本该寂静的夜色里享受片刻的安宁。
病床还小,闻喜怕压到闻女士,便一直往边界靠着,直到半个身子都躺在了空气里,她才小心翼翼转过身,枕着枕头平躺下身子,白软的左手伸过去,亲昵地环住了她妈的胳膊,可手指接触到的,不是温热软肉,而是如柴木般细瘦嶙峋的臂骨。
她也不嫌硌手,就一直紧紧环着,只是整张脸半埋进被子后,吐出的声音闷了很多:“闻女士最近又瘦了不少。”
闻安然笑了一声,那一双经常修剪花束的瘦削的手伸出几根手指来按了按闻喜的臂弯处:“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呀,再瘦都要脱相了。”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大了还要和你睡在一块?”
“你是我女儿,女儿和母亲睡在一只床上本就没什么问题,要是我有能耐活到你六十岁的时候,咱们也照样可以睡在一起。”
闻喜听到她妈说的话,忍不住闷笑了一声,也不再捂着自己半张脸在被子下面,干脆扯下被子,将自己光滑的脸全都露了出来,这样一来,连呼吸顿时都畅快了不少。
她似是想起什么,兴致被提了起来,翻了个身,将温白的小脸正对向闻女士,兴致勃勃地问了一句:“妈妈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闻安然一怔,目光落在问出这句话的闻喜,微仰着下巴,看向这边,两边乌黑的眉梢微微向中间靠拢,正含着几分认真和迷茫。
闻喜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闻女士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缓缓回了一句:“这个问题,我没办法给你很准确的答案,不过妈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你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那无论什么时候你见到他,你一定都会变得很开心。”
闻喜弯了弯唇,压抑住想要翘起的唇角,继续问道:“那当初,闻女士见到我爸,也是这样的吗?”
闻安然止不住地笑:“那是自然,不过当初可是你爸先追的我,那时候花店什么时候开门,你爸他就什么时候来,要是来的早了,他就在店门前站着。”
闻喜疑惑:“我爸他为什么非要在开门的时候来?”
闻安然眼里溢出温柔的笑意,抬起手抚了抚闻喜耳边的软发,望着眼前女孩和他相似的眉眼,唇角又往深弯了弯:“因为你爸说,他想做花店的第一位客人,这样,他就可以赶在所有人面前,把花店里最新鲜最好看的花买下来,然后再送给他喜欢的女孩。”
闻喜呼吸微屏,安静听着她妈说完这些话,半晌,她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我爸好浪漫。”
后来闻女士又讲了很多关于她和闻喜爸爸当年的事情,闻喜一直认真听着,也逐渐意识到,为什么她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找过其他人。
也或许,再也不会有这个可能了。
所以,究竟什么是喜欢呢?
闻喜在睡意袭来,进入梦乡的前一刻,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的同时,紧接着浮现出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带着他身上专属的气息,非常霸道地将她方才那个想法全都占据了个完全。
对于他,闻喜明明最初本不想那么靠近的,因为她藏的最深的小心思和小动作总能被他看见,可他身上的那道气息实属好闻,让她一次一次忍不住想要去靠近他,想要紧紧贴住他。
温热滚烫的胸膛好似化作即将要喷发的火泉在手掌下翻滚,柔软的黑色发丝被修长瘦削的手指轻勾住,不断在指间缠绕,正如她那冒了丝的心房,一根接一根地串勾住,笼了个严严实实,而那一双劲道有力的手,骨节分明,在灯光的映照下,手背下的青筋若隐若现,掌骨脉络凸出。
沈从越。
闻喜安静地屈腿坐在草丛上,微垂着头,拿起方才随意在周围的地上捡起的树杈,在松软的土地上慢慢写下了这三个字。
今天天气很好,前天下过雨的缘故,地上不是很干,空气中也少了很多痒鼻的毛絮,闻喜让看护阿姨一大早就带她出来,不为其他,只因再待在那个病房里,闻喜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整整四天,自从那天晚上她问完闻女士那个问题之后,她就梦见了沈从越,而且还一连梦见了这么多天。
这代表着什么,已经二十五岁的闻喜不是不知道,只是有点不可置信。
第22章 闻二十二下
在此之前, 她从未想过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会生出妄想去贪恋别人的感情。
也可能是因为这么长时间,她一个人实在是太冷了, 所以才需要另一个人的体温去温暖她。
可是,沈从越不一样的。
或许她只不过是沉迷他身上的味道罢了。
闻喜紧紧抿着唇, 攥着树杈的手收紧,手下用的力越发的大,开始不止歇地凭着自己的感觉在深褐的泥土上一笔一画地划出他的名字, 直到一声清脆的“咔嚓”,是太过用力的缘故使得她手中的树杈终于不堪重荷被生生折断。
原本微伏低了身子在地上写字的闻喜就这样忽然失去了与地面所接触的重心承载物, 出于惯性向前扑了下去。
她连忙用手去按撑住下坠的身子, 却将白皙干净的手指沾染的全是黑色的泥土。
原本还算温热的手没有任何死角地按在了湿凉的地上,她皱了皱眉头, 没有立刻抬起来,反倒在地上开始摸索。
她想要将方才不小心折断的那一截树枝捡起来,可因为看不见, 只能在地上毫无方向感地乱摸, 一番下来, 使得指甲缝里也塞上了淤泥。
而且她还知道这样一来,之前在地上写的那几个反复端写的名字也因为她的动作变成了乱七八糟的笔画,不过没关系,她还可以继续写, 所以她不厌其烦地想要找到之前那个树枝, 哪怕它已经断了。
因为找的匆忙的缘故, 在她凌乱去抓时, 没有注意到树杈上的倒刺,伸手去够时, 手心被猛地扎了一下,她哆嗦着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却还是将它重新拿了回来,再去摸手心,发现已经被勾破了皮,原本细腻光滑的肌肤变得毛糙起来,指腹碰过去的时候,像是生了毛刺,还带了点火辣辣的疼,不过没有出血。
闻喜没忍住,将那里又往下压了压,那股子疼顿时加重了几分,可她心中的烦闷却好似因此消散了不少,她试图将那种莫名升起来的兴奋感压下去,慢慢吁出了一口气,但手上的力气未减半分。
直到她使了力气紧绷住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沉缓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一如之前:“松开。”
闻喜手一松,那根树杈又掉回到了地上,她低低嘶了一口气,为方才自己在地上摸索了那么久才把它捡起来如今功亏一篑而感到惋惜。
不过她神色很快恢复了正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平静:“你怎么在这儿?”
面前的男人掀起眼皮没什么感情地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淡,只回了两个字:“路过。”
虽嘴上冷淡说完这两个字,可他却没有走,只屈蹲下高瘦挺拔的身子在她面前,然后抬手将她的手拉了过来,拿出纸顺着她纤长优美的手指,将上面的土一点点擦干净,避开皮肉翻起的伤口处,每一个角落他都没有放过。
“画家不应该这么糟蹋自己的手。”
他平静地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创口贴贴在了她的伤口处。
将淡黄色的创口贴两边都捋平之后,沈从越这才抬起脸,正儿八经地去看她。
闻喜扯了一下唇,任着他折腾自己的手,听着他说的话,忍不住嗤笑了声:“画家,我算哪门子的画家?”
许是因为今天心情实在不好,她没有再戴上平日里那一副和气轻快的模套,脸色很凉,唇角以一种极为刻薄的弧度上翘着,露出几分讽意。
她在以最大的恶意嘲讽着自己。
“你见过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写实派油画家吗?你根本不知道,为了成为一名画家,我花了那么多年去学习去努力,明明我马上就可以实现梦想了,可到了现在,我却是个连一幅画也画不出来的废人!”
“沈从越,我的人生,早就玩完了。”
她的语气,平静地弥漫出一片死气,尤其在说完那句话后,她整个人的气息,好似被什么吞噬了一样,变得压抑而又窒息。
沈从越紧紧盯着她,目光发暗:“闻喜,你在说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棱角分明的下颔,像那天一样,一一掠过他脸上起伏有致的五官。
“是谁说,就算眼睛看不见,可她的嘴还可以说,手还可以动,可以利用这些来认识我。”
他淡薄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秀挺的洁鼻下是一张紧抿着的嘴巴,被露出几颗纯白的牙齿重重咬住一角。
“所以,你现在是在利用你这张嘴,进行无差别地攻击自己和别人吗?你利用着你的手,在随心所欲地伤害着自己吗?”
“闻喜,做出选择后,最先反悔的孩子,是分不到糖吃的。”
他慢条斯理说着,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是在和她闲谈家常似的,逐字逐句地向她提问,但每一个问题,都让她忍不住下意识想出声辩驳,最后却像哑了声似的,只干巴巴地上下闭合了几下,最后只剩下强硬的态度和还没有软掉的嘴皮子。
“沈从越,你以为你是谁就可以来说教我?”
几乎是话刚落地,连最后的尾调儿都没续上,她就没了音儿。
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有些过分了。
可言如覆水难收,她又那么好面子,怎么可能主动出声道歉,唇瓣嗫嚅了几下,还是没声。
直到面前的男人将一直攥着她手腕的手松开了来,一直萦绕在她鼻间的气息乍然远离了去,她才反应有些过激地喊了他一声:“沈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