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扶闻:“那只是心魔,你无需在意。”
剑修:“对我来说,不是。”他又说:“你放心。”沈扶闻不再说了,祂的身形已经很淡了,但瞳孔里的情绪更淡。
众人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等剑修从自己手腕之下,缓慢地凝聚仙灵,成了一把仙品灵剑,应沧澜才骤觉不好,但天雷已经撕开结界的一个口子,从上方直贯而入,而剑修,就这样闯进了那片劫云,而后倏然挥剑,劫雷一停,下一秒便如狂风骤雨,直奔燕无争而去。
沈扶闻的神息也很淡了,仿佛坚持到这个时候,就是为了给燕无争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直面雷劫,对上天道的机会,也仿佛,祂根本就早已撑不住了。
一个久久沉睡的神,一个醒来便需面对自己神魂散去的仙。要有怎样的恒心,要有怎样的淡然,才能在数百年的时光强迫自己沉睡数百年之久呢?要有怎么样的心魔,才会在自己只是被舍弃的一部分,被分离出来,作为清河仙君让天道放心的一道影子的时候,仍可这么平静地让他们守住燕无争和师妹。
金光结界黯淡下去的那一刻,属于燕无争的剑气清亮起来,有白鹤在长啸。
众人还未预备抵抗劫雷波及,就发现,下一个结界笼罩了他们。这情景简直像是,沈扶闻已然撑不住了,于是便换燕无争来了这般。他们甚至还没做好准备如何去对待那位神,没有做好准备怎么去抵抗天道的怒火,就有一个从未被供奉过的神祗,一个被他们厌弃的剑修,挡在了他们与天地之间。
这就是道吗?
应沧澜的剑几乎握不住。这就是道。
修仙界也完全失了声音。一月之前,他们才为万剑门毁了燕无争的丹田,让他在修仙界身败名裂而拍手叫好。一炷香之前,他们还在痛骂沈扶闻不配成仙,怀疑祂滞留此界是无法登上上界,才在此界残害修士。甚至劫雷降下前的须臾,他们还在想,这是否是沈扶闻与燕无争的阴谋。
天若是有道,便不会在惩戒沈扶闻的时候令燕无争也被连累,若是有道,就不会叫这结界被沈扶闻先撑起,又交给燕无争。
还有时机已到。他们等的是什么时机?渡劫飞升吗?还是叩问天道?
系统不知道,但它很紧张。
燕无争侧眸,剑修的根骨乃此世仅次于应沧澜之人,因而对抗劫雷时短暂融汇马甲灵力,也算得上是令众人震惊一景。万剑门众人看见师兄在劫雷之中,五味杂陈,剑修却握着并非本命剑的佩剑,在劫雷声声中,说:“绑定之日,你曾对我说沈扶闻的下场是躯体神识,百不存一。”
系统结结巴巴:“是,是的,祂被劫雷制裁,神魂湮灭,躯体自然也消失于无形了.......”
燕无争握剑,劫雷在他身边肆虐,但剑修竟有着神祗一般强大的仙灵,又仿佛沈扶闻神魂消散之前将一切都交予他一般,这才是他们那个天地誓约的全部内容,他面对生命威胁也没有丝毫惊慌,沉静眉眼一如既往:“既如此,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劫雷还在转着圈找劈的地方。
系统快哭了:“宿主你说!”
燕无争的眉眼被天雷照得分明:“帮我把劫雷引来。”
借着之前那道沟通,给主角团实时播报的破阵及听到的众人:!!
将倾更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嗡鸣起来!
劫雷原本看见燕无争入阵,只是暴怒,如今分辨出神魂异常,疑惑地停住,但仍然盘踞在穹宇之上。燕无争知道要不了多少,下一道劫雷就会劈下,所以他没有时间了。于是系统还没蹦起来说不行,就听到宿主说:“抱歉。”
有什么和主神相似的力量禁锢住了它,也有什么流动的有生命似的灵力,通过它渡到燕无争身边。
在天道睽睽之下,燕无争和沈扶闻的神魂融合。罪仙与剑修的神魂融合,仿佛从来都是一个人,而剑修终于紧紧地握住了那把仙灵融合的剑,站在了劫雷面前。
劫雷终于大怒,雷霆阵阵中,燕无争周身仙灵萦绕,抬手,揭下覆在眼上的白绫。
覃清水记得,那还是师妹见园中的人看到都有异样神色,才覆上去的,明明六界集市中妖鬼颇多,一个久负盛名的剑修,只因为伤了一双眼睛,便被视为异类。
他也不知那剑鞘上华贵的宝石,是衬着那剑穗来的,是她看着小师妹挑了很久的。他只知道天道必定要让一人亡。
白绫离开燕无争的双眼,宛若白鸽一般,无力振翅,被风暴裹挟着吹远,白绫之上,剑修握着自己的剑。
他忘记了带剑鞘,也没有带剑穗,又或许只是不忍他们在劫雷之下化为灰烬。
又或者他们早该想到——天道不会宽恕任何人。
能让此界下一个仙顺利登上上界,能让燕无争神魂不被继续炼化的,只有一个办法。师兄一直隐而不发,便是在为这一个办法。他突然想到炼化自己,想必也是有人将这方法告诉了他。是什么让他突然接受了沈扶闻呢?是什么让他突然明白一直反抗天道不愿意登仙是无效的,他也不再反抗了,而对他们也不再隐瞒。
是什么让他们仿佛以为找到了方法便可以对抗天道,于是四处找寻,却忽略了,这些日子,师兄一直和小师妹在一起。
他仿佛将对抗天道全都忘了。可他也不过只是想留有片刻的私心罢了。
他不过是想在与天道对弈之前,再好好地看一看。
人群中不知是谁,凄厉长声:“师兄!”
“燕无争!!”
但剑修全然不理。
盛梳下意识想要靠近,但是又顿住。眼盲剑修已经偏头听了听之后的劫雷源于何处,轻声:“其实太上剑法最后一式,我曾参破过。”
旷野霎时静谧。在劫雷之中,那剑修看向那天道。
还在寻找办法的神算阁众人心猛地一沉,那日追问燕无争可还知晓别的破局方法的程云更是心急促跳动起来,不,不!
他们往六界集市中去便是为了重新为天地卜卦,他们找师兄也是为商量破局之法,可他们忘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此界种种,并不会总像一个完整秘境一般有始有终,或是话本子那般善恶有报。不会前一日,他们还在六界集市的开市日欢庆中,眼见剑修与他们同道交游,劫难便会推迟几日再来。
也不会因为他们四处寻找卦修与办法,就可以得两全。
人间守序,是因为天道有序,可如今天道暴怒,对忤逆它的人,它不会也不可能轻轻放过。
雷霆震怒,江海翻涌。
他的佩剑只是灵力铸就,在他双指并拢指于天穹时便被浩瀚劫雷融化,湮灭于无形,但剑修的衣袍像是对抗劫雷的其他人一样,被风灌满,飒飒满怀的时候,他只是念出了两个字,没有焦点的双眼落在虚空之中,像是某一瞬找到了剑真正的形:“归寂。”
天地为之一凝。
应沧澜心一缩。他感觉到了师兄剑骨的气息。炼化神魂,临渊可以以心为封印,那师兄炼化自己,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一把在天道注视下,仍不会忘畏怯的剑吗?
剑道四境,地风云天。即便是剑道魁首的燕无争,能做到的也不过是第四层,裂天。
但如今他用出了最后一招,是以献祭神魂为代价的,他一直炼化神魂而没有尽头,是因为天道不肯接纳,但如果他神魂为祭的就是这天道,那天道即便是不想接纳,也不可能了,因为他要对抗的是此世剑仙殉身成就的另一条大道。
是它不能随意操控的大道。
于是神魂撕裂,道光强盛,在某一瞬爆发出猛烈强光,直接盖过眼前劫雷,也强行逆转了因果,那是仙陨在可成就的磅礴因果!
在那华光里,御剑飞行的弟子身形甚至都变得渺小了。他们的身法也远远不及这位昔日的师兄。
应沧澜他们自然也是赶不上的,因为从被炼化起,他便在等这一刻。
天道苦心筹谋了如此之久,等的就是燕无争登仙,可他等的却不是自己的飞升,而是陨落。
云层破开,有谁厉声:“燕无争!!”
劫雷散开,雷霆都被吞没,硝烟弥漫天穹,这一声有如山呼海啸,席卷因果,震动众人心弦,久久没有落音,可烟云翻滚着覆盖整个结界,又散开时,视野中只剩下一片寂静。
风声赫赫,雷云暗沉,漫天风雪,在结界嗡鸣,突然震碎之后,涌现出来,化作成片柳絮,将所有痕迹掩埋。
那一声凄厉的“燕无争”戛然而止,被剑修剩余的剑气涤荡成亘古的寂静。
在无尽的空响中,将倾被轻易抹去姓名,落在了剑冢之中。
剑修一生只有一把本命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将倾并没有断,但与它神魂相系的剑修已经神魂湮灭,在这长空之中,与大道同归。
湮灭了一个神,毁了一个仙,才真正风清月明,大道回归。
归寂的剑气荡平了所有劫雷与不平。
应沧澜还试图用化神修为对那结界出手, 耳边就蓦然响起涤荡的仙音。燕无争的神魂像是与沈扶闻一道化作了永恒,又似乎从未在此世出现过。他的声音只停驻片刻,留下一句话:“太上剑法的全部内容, 我已留于讲学峰之上。”
应沧澜神魂一颤,那声音就消失了。
和柳絮般的大雪一样, 九州四海一片寂静仓皇,但层层叠叠的劫云退避三舍, 之前抵抗天道的人也了无踪影。
这天地仿佛从未经历过什么浩劫,那只大手, 也似乎从未在引来天雷时, 垂眸一瞥, 抹去他们数人的记忆。
可是怎么能抹去,要如何抹去?从前万剑门遇袭他们还可说是蒙在鼓里, 师兄炼化自己神魂的时候他们也在努力寻找别的方法, 如今师兄真的寻到了自己的道,又以身殉道, 他们难道就要在天道的威慑下忘了吗?沈扶闻怎么敢让他们忘?
剑修的修为暴涨, 像是正在坠落的星子一般猛地直上天幕而去, 而穹宇也再度变暗变黑,但不见劫雷——
天道已经被燕无争重创,又使得一个神的真身湮灭,料想也是没有办法再做什么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
应沧澜咬紧牙关,停滞许久的境界节节拔高,按理说早该引来天雷窥伺, 可是五湖四海之内依然一片寂静。
应沧澜不服,仍然以暴涨修为叩问没有回音的天地。
修仙界百年, 从未有比这样的变故。可他不信他死了。
同样跟上去的还有方恢等人,燕无争与道同归那一幕可以说是几乎让他们多年修为毁于一旦,若非那只大手,抹消了他们的记忆,在场不知还剩下多少个修士能不走火入魔。可即便他们被压制住了情绪,境界依然动荡得厉害。
雁禾蹙眉,似乎想做什么,身后忽然有人问:“你以为你拦得住吗?”
雁禾一顿。
那人凄声:“师兄不该被劫雷清算,沈扶闻的因果也还没有两全,他们不该陨落的,是天道不公。”是道不公!他们必须得问个明白,为什么一身清白之人得不到公道,反而要以身殉道,即便天道没有回音了,这方天地,主宰这方天地的神明,难道就没有谁愿意睁眼看看吗!是天道一直随心所欲,肆意妄为,是它的道不诚,却逼得燕无争和沈扶闻陨落!
“你们之前还在控诉沈扶闻心狠手辣。”女修神色淡淡:“燕无争居心叵测。”
那人嘴唇哆嗦。
“可是他们陨落了。”那人又哭又笑,雁禾偏头去看,才发现似乎是万剑门的弟子。“他们有何必要为此界陨落呢?”雁禾保持沉默。
他们以为他们是为了成仙,为了复国。可是一个累世的仙,有何必要去谋夺对自己不重要的剑骨,一个两袖清风的剑修,又有何必要为了天下之公牺牲自己?没有人告诉他们此界被如此忌惮,置于悬崖边缘轻易便会万劫不复过。可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挽狂澜于既倒。
对于修仙界的责难不解埋怨,沈扶闻和燕无争都是同样没有理会过。可真正此界将倾时,还是他们出手了。他们一个沉睡一个炼化自己神魂的时候可会想到最深的恶意并非来自对面的天道而是他们庇佑的人间?他们可会知道那金光结界降下的时候,修仙界还在商量是否要在此刻对沈扶闻围剿。他们怕极了这样的仙君,怕极了这样灭不掉的修为。
可最后居然才知道,灭了这修为的唯一方法竟是归于大道,是两个仙的陨落才唤回的大道回归啊!
年轻修士尚有一腔悲愤想要叩问天地,但水镜这边,透过灵力看到这一幕的万剑门掌门和其余宗门的大能等,无不是后退几步,被这天雷的威慑给重创,好半晌灵力才能恢复运转,但是怀素真人的思绪已经凝滞了。其余弟子知道后,慌张御剑飞来,还有许多人不等得宗门允许,便要御剑而去,但是那掌门的厢房依然一片寂静。
半晌,里间才传出声音,沧桑缓慢:“派人去宗门大阵.......”
弟子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扑通一声跪下来,忍着眼泪道:“掌门,师兄的命牌,早就被仙君带走了!”
掌门手一颤,什么声音都没了。
弟子还在哽咽着说:“弟子和长老都已列阵搜魂搜了五炷香了,但是,碧落黄泉,没有一个角落能感知到.......”对他们来说那是剑道魁首,是他们如何对待,他都不会心怀怨恨的存在,可是对天道来说,燕无争的性命只悬在那块小小的命牌上而已。沈扶闻的心魔想护住燕无争,可是祂的真身已经撑不住了。
祂明知自己的心魔视燕无争和盛梳如性命,却还是开口喊出了那声燕无争,而师兄也应了。仿佛他们早怀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从头到尾,仙只是说了句时机已到,燕无争只是留下了太上剑法,便相携出手。没有一分畏怯。
知道燕无争是因与天道有龃龉,才困顿百世求出路不可得的时候,方恢曾质问修仙界一定要牺牲一个燕无争换太平美满吗,可如今修仙界甚至都无需给出这个回答,便眼睁睁看着一切天朗风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这世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少了一个燕无争和沈扶闻而已。
毓秀峰的屏障散了。
这里曾经人迹罕至,是无数灵兽望而生畏之所,可杜无悔再御剑而上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已经被灵兽灵植占满,堂堂仙人之峰,竟然没有什么珍贵法器,只余一处天然洞府,仍散着些仙人的仙灵,但也很快便要消散了。无数生灵欢喜地回到这山峰,仿佛从未离开过。仙人也没有想取这里片叶。
杜无悔的脚比石头沉重,迈步到尽头,才发现逶迤的白发仍然落在被仙灵滋养的灵植上,如绸缎一般表面华光流淌。
在花草团簇中,白发仙人容貌未改,神情平静地闭着目,杜无悔一伸手,那躯体便如飘雪一般化了,逸散成仙灵,被那些花草给轻柔护着,然后消融。归于天地,杜无悔手指触到的仙人指尖,还悬着一个捏好的清心咒,如水般散开,便沁进人神识了。他们因畏惧沈扶闻的强大,私心而担忧祂在此界作乱,却等祂陨落了才知道,仙人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强大。
祂只是在等。
未飞升的仙等着愿意阻止这个轮回的剑仙出手,然后和他一道阻止这天地崩塌。祂不曾问过这世间众人姓名,不曾在意过他们在历经什么劫难苦楚,有什么要向仙人哭诉。但祂用性命护住了这世间所有百姓。
晋起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他的刀灵在疯狂震颤,法器狂乱运转几乎冒出了火,可赶到毓秀峰的时候仍然只见一片葱葱郁郁,仙人的洞府已成了灵植的温床,祂遗留下的仙灵也寻不到踪迹了。
晋起几乎入魔,对杜无悔挥出刀,厉声:“沈扶闻呢?”他拽着他的衣领:“我问你人呢!”
杜无悔说不出话。他做万剑门弟子十余载,最称心如意的便是能靠着捏纸鸢获知天下大小之事,他自知对宗门上下了如指掌,燕无争自视甚高,沈扶闻不管不问,唯有应沧澜,公允冷静,算得上是称职的少宗主人选,他自认不会错冤枉什么人。可他前错判了燕无争,害得他被宗门背弃,踽踽独行百余世,后又错判了沈扶闻。
若说怀疑不满,蝼蚁般的众生能伤到祂什么?可祂偏偏并非纯粹的神,祂于极端冷静之中流露出了一些人的意愿,化作了那个数百年背负着清河仙君名号的少年,祂于数百年的孤苦寂静里认识了两个人,祂知道了什么是私心什么是道,祂知道了要如何去欺骗天道。
可祂见识了那样多的见闻,听过了那么多的怨恨诅咒,还亲手杀了自己护着的人,挖出了一颗心,决定去唤醒自己的真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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