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无悔咬着牙将后面的话问出来:“之后会不会是临渊被献祭也不够,盛梳被献祭也不够,找到了天生炉鼎也不够,只要是忤逆天道的人,都要迫于这命数做第二个燕无争?”他深知燕无争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才故意将这话牵扯到盛梳身上,但目光还是牢牢锁定不说话的剑修:“师兄不肯妥协,天道就不会再做什么?不是吗?除了炼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燕无争:“什么办法?”
盛梳手还落在那剑鞘上,闻言心中有些动摇。却不是被主角团说服,而是被马甲。
燕无争:其实炼化效果很好,就比如临渊,现在主角团就没有再盯着他了。
盛梳一边听主角团说话一边分神:嗯?
燕无争:假死之后就可以把和主角团的牵扯斩断了,而且剧情也可以宣告完结。没错。盛梳眼睫微动。这两个字确实让盛梳心动了,因为,燕无争的洗白差不多已经完成了,说是完成其实是她的剧本,她自觉已经差不多了。但剧本最大的BUG在后面因为没有修复马甲,而引出的——燕无争不死此界就会崩塌这里。
燕无争必须被炼化固然是一个不修复马甲的好理由,但也是个大雷。和殉道者一样的大雷,那就是,不死不行啊!除非她还有精力整一个什么两全之法或者救世之策出来,不然此界已经没有大灾祸,因为剧情快崩完了,而燕无争不死不是很BUG吗。虽然看主角团的态度,马甲不死他们也不会太深究,可盛梳在意啊。
做人设,最重要的就是前后不矛盾!经常在这点上犯错的盛梳态度很不坚定。
于是燕无争就开口了:“我愿意被炼化不是向天道妥协,而是这的确是如今损失最小的方法。”
程云悲愤满怀,几乎要拍案而起:“损失,让师兄神魂无存的事,也可以说是损失小吗?”
剑修坐而不动。
酒杯被他们的灵气震荡弄得嗡嗡作响,但燕无争只是轻轻按住,酒杯就不动了,澄清酒液也映照出他眉眼。
“我已不是你们师兄,也不会再练太上剑法,更算不上累身清白。”他仍然不疾不徐,似乎是见盛梳要喝酒,掌心向下按住酒杯,对她摇摇头。
小师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质问他的不是她,但覃清水却觉得小师妹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了一样。她见不得小师妹如此沉默,也见不得燕无争这样轻描淡写,就好像他的命早就不是命一样。到底那几百世的轮回几千条人命带给他什么,难道他们这么多人就不能再想一想别的办法吗?难道天道就一定可以得偿所愿,轻描淡写地毁了人的性命——
“更无须你们在此阻拦。”
他说这话已经算不上温和,但仍然让人觉得不咄咄逼人,正是如此,杜无悔才觉得更加难受。
燕无争说完似乎是想叫人将酒撤下去。他和沈扶闻喝了已经是纵容自己了,本体再喝可以直接将四个马甲带趴下。心虚的盛梳也依然沉默没有阻拦。
杜无悔却也拦住转头的人:“师兄还记得在秘境里让我不用学剑去学弩吗?”他声音颤抖,剑修却面不改色。
杜无悔:“那时师兄已看出我天赋,尚且言语间留有余地,如今却是想也不想,便说出,炼化自己就是代价最小的方法了吗?”他猛地将手按下,咬牙:“是谁告诉师兄,是谁将灭世救世的经过告诉师兄,让师兄在沈扶闻放弃后仍然一意孤行,是谁,让师兄知道了其他代价不那么小的方法?”
他声音陡然战栗:“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是不是?”
燕无争手指微紧,神色仍然不动。他浑身凝着清光,像是旷野中和煦的风,没有攻击性,却有力度。这力度从前让人安心,如今才让人惊觉他对自己这样恨。
“我不知。”
“师兄!”
“我从不曾知晓什么旁的方法。”
杜无悔嘴唇发抖。“师兄还是像当日不肯直言教训我,非要将我自尊心踩在脚底下,才肯暗地里送来那一套心法一样,对谁也不肯拿出这颗真心,可是盛道友你呢?你已脱离了天道的掌控,你已在秘境里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所有人当中,唯有你是那个第一世完完整整经历过的人吧?唯有你知晓师兄从前是何模样,如今又是何模样,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去死吗!”
杜无悔声音越说越高,明明说话的是他,众人却觉得自己也要喘不过气来:
“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为我们这些没有喊过他大师兄,叫他受过一天师门恩惠的人去死,我们的生死分明和他无关啊!”
他没说完便被拦住,可杜无悔还是声嘶力竭。
值得他救的是第一世爱他信他的人,可此世自他拜入沈扶闻门下开始,就没有人真正觉得燕无争名副其实过,他凭什么要为这些人牺牲性命?他们拦不住,盛梳为什么不拦!
她不是这个世上还留在他身边的唯一一个人吗!她不是为了他和天道抗争那么久.......
杜无悔被覃清水猛地拉开,她厉声:“杜无悔,你做什么!你凭什么逼小师妹,你又知她心中再想些什么,你又知她没阻拦吗!”哪怕小师妹选择成全,他也没有任何权利置喙,谁都没有权利在这说三道四!说罢水龙吟就将其他人都震慑住,叫他们好好清醒清醒,但这顿饭已经是吃不下去了。
沈扶闻到时,小厮正捧着菜肴在不远处不知所措,祂让人将菜肴撤下去,而后看向众人。
杜无悔喘着气,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只纸鹤,应沧澜手指微紧,对上沈扶闻视线。
祂淡漠地叫人将酒水也撤下去,见燕无争衣袖被酒水浸湿,移开视线:“还不走?”仙君如今用的并不是仙音,但也足够对低阶修士造成影响了:“需我请你们走么?”
天天来找他和马甲本体吵架。
杜无悔紧紧咬牙,却是第一个站起。
“师兄,此界到底有没有其他挽救方法,你比我更清楚。我也不和你争,到底什么样的方法是代价最小。我只问你,是不是掌门,长老,师兄,师弟,都不肯为此界救你,你却仍肯为他们舍了性命?是不是盛道友为了救你和天道博弈数载,你还是希望一力将此事扛下,连临渊被炼化成法器这样的事,都势要让我们经历第二遭是不是?”
程云也攥紧剑。“师兄。”他闭眼:“你入万剑门的时候,分明是想问,此界修士是不是肯为高深修为舍弃一切的。”
而如今,你却一定要做那个愚不可及之人了是么?从前积压的百般情绪终于在今日宣泄出来,程云颤声:“我们也仍然可做那个被你抹去记忆之人,但你有把握我们一定会不记得吗?你有把握沈扶闻一定不会阻止你——”纵然他怨恨沈扶闻,却也敢肯定沈扶闻不会见死不救。
至少对燕无争和盛梳不会。
其实已经把天道赐予的这个能力用光了的剑修保持沉默。
没有想到这一层的沈扶闻也满脸冷然,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但晋起已经看着他。从前他的目光还会对少年沈扶闻和清河仙君有所区分,但如今刀修看着他,连刀也不曾去摸一下。他问:“你找仙骨是为了代替他们,是么?”
众人不知道听到了多少,但是听清这话的人都是肩膀一震,和文皓看过去,目光掺杂百种情绪,仍沉淀着深沉恨意。
晋起:“盛梳是卦修,可上达天听,你也未必没有和天道沟通过吧。”
主角团的逻辑一直强于他人,推究起来也不管他人是否在场,是否在说些别的什么:“你也知道天道一直在迫害身怀剑骨,神算子,佛骨和炉鼎之人。只是你不知道天道一直在欺骗你让你没有认出真正的燕无争和盛梳。可临渊你是认识的。”
沈扶闻冷着一张脸:“你又在妄自揣度着什么?”
晋起:“你的悔悟秘境里有临渊。”
沈扶闻手指颤了一下。
和文皓也听晋起提起过,但他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忽然听闻,也过电般猛然站起,颤抖幅度却比沈扶闻更大,他几乎不敢去看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不敢去想,是啊,为什么呢。
沈扶闻若是只是对炼化临渊的神魂有愧,为什么在道心秘境二重里,不直接令临渊长命百岁,为什么不令神农谷满目生机,为什么要让临渊成为万剑门的弟子,为什么要让临渊在燕无争和自己庇佑下做一个寻常剑修。
为什么道心秘境二重临渊的第一句话会是:长老呢?
为什么上元灯会里沈扶闻和临渊走在一起,还伸手拉了下他的兜帽,让他避开身后的水灯笼。你明明记得他是怕水的。你明明都记得。
晋起:“在鬼城的时候我拷问过那鬼王。他亲口说来改名册的人,满头白发,神情淡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祂还亲自,一个个,一个个地检查了上面有没有临渊的名字,一个个把神农谷的众人划去,祂还把他送去神农谷里,给他买遮住日光的兜帽。”
八鞘怕日光,却也不是格外怕。他当时被神农谷捡到,用的理由是他被盛家赶出去,可被赶出去的人竟然还有一身华贵的黑袍,看到沈扶闻出现在秘湖之上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伸出手。八鞘有三颗心,和分魂一样,是会自己掩护住最要紧的那颗心脏,让这个单系传承的种族可以长盛不衰的。
八鞘有那么多保命方法,你给了他那么多保命方法。
你甚至用生而知之的能力告诉他离水远一些。
那最后是谁让八鞘交付了所有真心让你把他的心挖了出来呢?是谁贵为仙人,踏破虚空的第一处所在是万鬼道,万鬼窟。是谁给临渊续命了六年。
燕无争和天道都只能暂停时空。
你是怎么将一个魂灵保存六年的呢?
你是怎么在问心秘境问临渊心三重的时候,毫无阻碍地就突破了这单为每一人单独而设的问心秘境,将他的神魂保存下来,又让它在八鞘心上重现了又重现,宛若熄灭又燃起的烛火,你是怎么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同伴,却仍然保持着一颗冷硬心肠,忍受着这些唾骂,冷静地这样看着我。
告诉我我在胡言乱语的。
晋起声音低缓:“我在魔族的朋友告诉我,他们从未听说过魔君要被复活的消息,即便有,也是许多年之前了。没有八鞘心之前,你一个人压着,不累吗?实在压不住,也没有想到只是不能不违背自己生而知之的能力,只是想让临渊假死的时候,你看到那颗八鞘心,心里在想什么?”
沈扶闻肯定想不到有人能话痨到六界妖魔鬼怪全都认了个遍,有人在那日万界山的影璧边看了又看,在鬼城中寻了又寻,才找到这些消息,才知道他那日在看到那颗心脏后,垂下眼睫,手竟然也抖了一下。祂装得那么冷静,那么无动于衷。可道心秘境里竟然全是这几个人。
燕无争以为只需要一个人牺牲就够了。盛梳以为只需要一个人牺牲就够了,连你也觉得,只要你做这个率先登仙,举世闻名,做这个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清河仙君,就能把所有罪过都扛下来了,就能把所有的兴趣都转移到你身上。连和天道对弈时,盛梳说最后登仙的人本该是你啊。
那是什么让天道改变了主意让燕无争登仙的。
你口口声声说杀了他们就能让燕无争停止炼化了,可燕无争没有被炼化的这些年天道就没有怒火吗?你听到炼化,那么冷静,难道不是因为今日的燕无争,难道不就是昨日的你吗?
“盛家的支撑全靠着盛道友,所以炼化神魂的方法是从盛家得来这个结论根本就是错的。”晋起闭眼。他不愿意多说,可是蹊跷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和那个只知道模仿别人的少年如出一辙。他们的破绽多如牛毛,可他踽踽独行,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你也不可能从盛家那里得来炼化的方法,你炼化神魂的方法,根本就是从你自己身上得来的。”
在燕无争被炼化之前,一直被炼化,修为也像燕无争如今这般,停滞不前,甚至被修仙界怀疑无有寸进的人,是你吧。
那个以身饲魔气的少年。那个连自己找不到燕无争和盛梳,都会在卷进横断城秘境后给自己下惩戒咒的少年。
知道自己一直害错了人,知道自己杀了临渊,知道燕无争和盛梳其实也受尽磨难的时候,你表现得那么平静的时候,心里也在一层层给自己加惩戒咒吗?你心里也一直在想,我是个骗子。我以为离开了沈家,成了修士,登了仙,就可以靠着自己生而知之的能力提前救下所有人,可还是被天道愚弄,沦为了刽子手。
我还是那个在沈家大火的时候,望着牌匾掉下来被焚毁,望着水里的金鱼被活生生烧死,一动也不动的沈扶闻。
盛梳捂住了我的眼睛,燕无争让我别去看,临渊死在冥河水里,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什么都做错了。
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那刀修却握着刀,望着仙君那双瞳眸道:“可我知晓,除了盛道友的卦算能力被天道剥夺之外, 还有一个人,生来便具有的能力, 也再也没用过,不是吗?”
应沧澜喉间微紧, 在程悦瞳孔一缩的时候哑声:“是生而知之。”
众人都是心头一震,终于在此刻齐齐忘记了针锋相对, 忘记了苦心规劝, 震撼地看向那白发仙君。
看祂那辽远瞳眸, 那其中中似乎还有他们这些人的来世,可沈扶闻的确许久都不曾再遇见过。
“你生来便能看到死, 望见生, 如此天赋,修仙界自古未有之。你大可否认这是天道降期盼于你的昭示, 我也不会说写什么。”
“可是生而知之乃是你生来便具有的能力, 在秘境中, 你也亲口对燕无争说,改变了她和燕无争命运后,你仍然看到过盛梳的未来。这说明你的这天眼,根本不受时空所限的, 既然如此,仙君可否告知为,为什么不知从哪一刻起, 你就再也没有判断对过我们所有人的所为了?”
“你为什么没有再看到我们的未来?难道我们也不是此世之人吗?是因为你不屑去看,还是你也被天道注意, 根本就看不到了?”
盛梳心里震惊。这就是她为了丰富人设忘了的一个能力BUG啊!
盛梳这个每卦必准的人设她还能勉强想起,靠着和天道博弈圆回来了,生而知之这个怎么圆?!
我总不能拿着零星几个剧情说这是我预判的吧!而且现在剧情也被你们搞崩了压根没有准确性可言好吗!
盛梳头疼。
晋起见白衣仙人不说话,自顾自继续道:“还有问心境三重。”
他颇为自嘲:“看到你被问心三重的时候,我只以为你是此界滞留的飞仙,颇有些不同,因而才被问心,可观问心境给你的三个问题,我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闭眼。
众生与己,选自己。己与那两人。那两人与众生,祂却选了众生。很矛盾不是吗?
但如果将盛梳与天道博弈的那番话代进去,将燕无争的处境与沈扶闻置换,便能很轻易感知到其中相似,甚至醍醐灌顶。
因为那根本不是问心境在问沈扶闻的心境,是天道借着问心的口在问,沈扶闻,你还是不愿意吗?
你还是不愿意以此界崩塌代价登仙吗?
十六岁便飞升的心修。
修仙界多少年没有过渡劫期了,祂一举悟道便震惊八荒四海,修为更是凌驾众人之上,距离天道要求只是一步之遥。
可祂还是停下了。
之前修仙界是怀疑祂没有飞升成功,要借剑骨塑成仙身,后来才知祂是想借四段仙骨成就大罗金仙,倒转轮回,可燕无争和盛梳都在祂身边了不是吗?
祂的道心也圆满了不是吗?
祂大可直接动手,置此界众生于不顾。
祂为什么不一举达成多年夙愿,哪怕救不了此界,也可带着那两个人回到祂少年时?
祂分明已经功德圆满。
可在那两人与众生之间,祂却选择了众生。祂选的是包括了燕无争与盛梳的众生。
是包括了临渊的众生。
临渊能在悔悟秘境里有那么清晰的身影,也是因为沈扶闻早就与临渊熟识,早就从天道那里,知道他们本该有的未来了!
在那个未来里,他们是同伴,是好友,是天道选定的天命之人。
但他们都在天道支配下沦为棋子。
沈扶闻不愿踏着同伴尸骨登仙,就选燕无争。燕无争不愿登仙,就有了第二个天生剑骨应沧澜。
天道分明一直观望,在等待,所以这期间必然有人遮掩了什么,有人扛下了怒火。有人先一步做了这个殉道之人。
这个猜想并不在众人的预设里,他们也没想过沈扶闻会有此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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