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慎重度,都快要赶上你给自己戴美瞳的时候了吧?”
夏油杰的余光往她身前的手工艺品上一瞟,眼睛鼓鼓的金鱼灯,尾巴部分做了活扣,因此还能自由摆动。但就配色而言,比起现实生活中的金鱼,反倒更像是某些游离在人们看不见角落的咒灵金鱼群。更远一点的书桌上,则摆放着一对已经是成品的黑色和白色的小狗玩偶,以及另一尊从造型和配色都看着像是特级假想咒灵·化身玉藻前的身着绚烂十二单的人偶。
相当咒术师流的家庭作业成品。
春日遥这个发色和瞳色实在打眼睛,有时候有些不需要太引人注目的任务场合里,她也会做一点变装。但她的眼睛非常敏感,每次戳美瞳都要相当的郑重其事,故而夏油杰有此一说。
“我之前做任务的时候,听关西那边的同事说过他们遇见的真人真事。”春日遥换上另外一个号的笔,“一个男人在酒吧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淡蓝色长发的美女,他几杯黄汤入肚,陡然生了色心,就悄悄尾随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美女拐了个弯,进了没什么人的公共洗手间,他偷偷地把窗户扒拉开一条缝儿,接触不良的白炽灯灯光一闪一闪,而那位身材窈窕的美女正站在镜子前,有意无意地感慨说今天好热啊,妆都花掉了。她弯下腰来就着水龙头掬水洗脸,男人却惊悚地看到,美女把自己的脸皮一把揭下开始仔仔细细地清洗,下面根本没有五官和皮肤的东西也彻底暴露出来。那根本不是个美女,而是个彻彻底底的怪物!男人吓得屁滚尿流,立刻就要从窗户边缘爬下去逃走,但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按照恐怖片的套路,是那个怪物瞬移到了他的身后?”下巴被控制住无法动弹,夏油杰只好用语言表示自己的确在认真地听。
“没错,虽然她又恢复成了雪肤花貌的样子,但在男人心中,那已经是个彻底的怪物了,他拼命挣扎但动弹不得。在路灯和月光的照耀下,他更加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身上密布着细细的缝合线,每一块皮肤的颜色都有些细微的区别,那些人皮都是来自于不同的人!他眼前一黑,这时,那个怪物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桀桀怪笑。往常用的材料都太薄了,很容易就坏掉。我一直想找一块顶厚的人皮,既然你这么不要脸,那你的脸就归我了……”
夏油杰沉默一刻。
“遥,一时竟然分辨不出你这究竟是由画皮新编的当代恐怖故事、地狱笑话还是单纯地想要骂人……”
“是真人真事啦,说不定是因为这个世界上人类奇奇怪怪的情感和怨念而诞生的新生咒灵?不过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又没有听说过这家伙的踪迹,也许是被谁祓除了也不一定。”春日遥倾身点完最后一笔,笑眯眯地把镜子举起来,“好啦。”
“喔。”终于恢复行动自由的夏油杰揽镜自照,镇定自若地对她的绘画艺术表达了充分的肯定,“很传神,但这究竟是乌龟戏水、老牛吃草还是祝枝山名画《小鸡啄米图》?”
春日遥的中文水平是足够无障碍观看各类中文电影的程度,夏油杰曾经也跟着她半懂不懂地看过好几部,对这部热热闹闹的喜剧电影还有些印象。
“有这么难以辨认么,你看这个钓线、这个斗笠和蓑衣,完全就是《独钓寒江雪》啊。”春日遥憋着笑,但目光专注,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上去真挚一点。
“唔嗯,画得不错但建议下次不要画了。”夏油杰赞许地点头,随即从她身旁的调色板上捏起一杆画笔,“现在,该我了。”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无数电影豪杰都曾在某个危急时刻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兄弟或者敌人说过这醒世箴言。春日遥认命地闭眼,夏油杰倒没有像她那样反复斟酌,在她额角略一停顿,刷刷刷轻飘飘几笔就结束了战斗,让她睁开眼睛看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所以是画的什么小动物?不会是男生宿舍喜欢养的宠物小精灵吧?先说好无论是啮齿类哺乳动物还是蜚蠊目昆虫我看了后说不定会连做三天噩梦哦,到时候梦中拳脚相向可不要怪我……?”春日遥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睁开眼,惊异地看向额角的那枝梅花,寥寥几笔,但几朵梅花都潇洒清隽,各具神态,隐然有吉嗣拜山的风骨。
即使以春日遥对艺术贫瘠的鉴赏水平,也能看出他画画的笔触远非自己儿童简笔画的级别能比较。
春日遥和他做了好几年同学,倒是没听说他还有这样的艺术技能……
“国中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夏油杰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隐约的复杂情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春日遥一下子想起了在他家看到的高大的书柜、很有些年岁的老手风琴、页边打卷儿的琴谱和那些曾毁于大火但仍被他的父亲找来相似赝品重新堆叠到箱子里的奖杯和奖牌。
在他同时作为普通人和咒术师成长的岁月里,在他寻觅到真正可以吐露真言的伙伴之前,为了保护好身为普通人的父母,为了顺应他们的期待,夏油杰亲自打造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塑造出优秀的、温和的、有多重兴趣爱好的普通好儿子的形象,而把真实的自己,把那个掌握了足以灭国级别术式的、强大到轻易能毁灭世界的自己小心地隐藏在面具后面。
时至今日,他们恐怕都不知道、也许也并不在乎自己真正的孩子是个怎样的人。而那些积聚起来的压力和同伴生命浸染出的血色,就像是经常要吞下的、如同擦拭了呕吐物的抹布一样的咒灵那样,沉重地堆积在十几岁少年敏感纤细的神经上。
终于有一天,在他看到偏僻的村庄里愚昧无知的村民把年幼的咒术师菜菜子和美美子绑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想要对她们施以极刑的时候,“咔擦”,不堪负重的神经终于断裂开来。
“我究竟是在保护些什么?”
他平静地质问自己,同时麻木地走到拿着火把站在前排的村民跟前,穿着巫祝服饰的男人色厉内荏地训斥他,你是什么人怎么到这儿来的?
夏油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辅助监督惊恐的注目下,无数只咒灵在他背后倾巢而出,目所能及之处都流淌着鲜血,耳畔回荡着人类死亡前痛苦的呻*吟与哀嚎。
而夏油杰微笑着走到小女孩们面前,伸出沾了血的手。
站在114个人的尸骨堆上,他做出了让自己无法回头的决定,断绝和普通人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这个决定残酷到即使是阻止了这件事发生的春日遥,在多年以后仍觉得心有余悸。
“啧。”春日遥忽然伸手拽住他肩膀,用力一扯,将他按在了自己的怀里。和言情剧中柔情似水的大和抚子不同,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算得上有些粗鲁,但她按在他肩背上的掌心非常稳定。
夏油杰什么都没说,春日遥也什么都没做,但在她轻柔的呼吸和平稳有力的心跳中,因为往事而紧绷的神经忽然就在这样简单的动作里一点点松弛下来。
“你吃饭了吗?”春日遥问。
“还没有。”
“我也没有,刚刚填色时弯着腰费老大劲儿了,今天并不想做饭。”
“好,那我现在去做。”
“冰箱里貌似没什么食材了,好吧,我的意思是,”春日遥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骑车带你出去逛逛。”
说骑车就真是骑车,春日遥不知从哪里推了辆自行车出来,在驾驶任何交通工具时,她都是当仁不让地占据驾驶位。于是夏油杰只好侧坐在她的车后座上,长腿缩起来,从门前两侧栽满樱花树的鹅卵石小道上颠颠地晃过去。
春日遥最开始看中白色二层小楼时,这条樱花小道厥功甚伟,在春天的时候书上缀满樱花,微风拂过,粉白色的花瓣就像大雪一样骤然飘零;到了夏天,这里又满目葱茏,无论是在躺椅上充当咸鱼还是慢悠悠地散步,都惬意得很。
但因为种种原因,真等到搬进来的时候,又已经是深秋接近冬天了,两旁的樱花树变得光秃秃,最后两片叶子也在无情的北风中无情地坠落到松软泥土中。
春日遥在认路这件事上的天赋几乎是顶级的,自行车穿过了樱花小道,穿过了人声鼎沸的居民区,七拐八拐地穿过了摩肩擦踵的市集。期间她停下来去在小摊上买了热狗,又在居民点的拐角买了炒栗子和烤红薯,最后在一条小道上坡,到了河堤上。
橙红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春日遥放慢车速,她十分无视交通规则地单手拧握自行车把手,一手捏着放烤红薯的纸袋,刚出炉的红薯又甜又糯,甜得流油的蜜从红薯心部分渗出来,她咬下一大口,烫得她斯哈斯哈地吐出白色水雾,两个人边开边吃,热腾腾的食物进入胃里,一下子让在冰冷天气中被冻得发红的额头和鼻子都暖和起来。
“啊,时间隔了太久,连我都不太记得路了,好像是这里下堤……然后,嗯……再上一个大坡再从那里滋溜窜下去来着——”春日遥在余晖里四处张望。
“原来我们是真的有目的地么?”夏油杰说,“之前听你的语气,我还以为只是随便出来逛逛。”
“当然啦,我可是典型的结果导向型啊。”春日遥扭过头来,冲着他龇牙笑,相较于冬日傍晚凉薄的夕阳,她的笑容要更灿烂、温度也更高得多。“很久没有回来过的地方,想带你来看看。不过你不要考虑这么多,只要跟着我就好啦。”
“不是,我是说……”
“我姑且也是个体术系术士, 带个人上坡而已,有什么问题!”春日遥就差站起来踩踏板了,在太阳已经下山的冬夜,她红瞳明亮皮肤润泽,莹润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洒落下来, 如果放在什么运动番里, 这绝对就是什么性格倔强绝不服输的主角役预备。“还差一点点, 接下来是个超刺激的大下坡。”
“遥你会喜欢这种极速下降的失重感么?”夏油杰若有所思。“你不是超级讨厌空中高速移动么?”
“还行吧。”春日遥说,“脚踏实地的失重比较好控制。”
在最后一下踩下脚踏板的瞬间,她突然感觉到链条的绞合感消失了, 她踩了个空——而马上就要登顶的自行车在微微一滞后,以远超上行的速度朝着下方倒飞出去, 刀一样凛冽的风划拉着她的脸颊两侧划。而在这堪称惊险的一幕中, 夏油杰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 戳了戳她皱成一团的腮帮子:
“好玩儿吗, 遥?”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春日遥缓缓吐出一口气, “救-命-啊——!!”
其实,刺激归刺激,但这样对普通人可能造成生命危险的历程倒是不足以伤到他们这个级别的术士。春日遥蹲下来,头疼地查看才上路没多久就报废的二手交通工具。
最终歪倒在路旁枯萎草地上的自行车车轴兀自在快速旋转着, 原本打磨光滑的漆面坑坑洼洼。但对它来说,最致命的伤势显然还是断掉的链条和磨损严重的棘轮系统——正是因为这玩意儿的存在, 一般自行车才只能够向着前方踩踏而不是反过来。一晚上遭遇了两个致命伤, 只能说天意如此了。
“其实, ”夏油杰摸了摸她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你要是不一定要带着我,它也许还能撑到走完这段上坡。”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不带你?”春日遥头也不抬,一缕乱发在他的指缝中仍旧支棱地翘起来,“我可是超级义气深重的人。”
“是。”他微笑着回应她,目光平和,似乎并不包夹过多深意。
夏油杰的梦想破灭了。
在掌握了强大力量的咒术师同伴们不断丧生于普通人的恶意之下后,十八岁的少年下定了决心,他要建立一个只有咒术师才能存在的世界。为此他不惜化身为最大的恶,让自己从前用来保护普通人的双手沾染了他们的血,从此搅弄这一池风云变幻。
他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在这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旅程中,他的身边聚集起了很多同伴,有些人是倾慕于他强大的下属,有些是受过他照顾的后辈,更多的是怀有叵测恶意、想要从他搅乱的水流中趁机攫取利益的碌碌之辈。
他将他们称作家人,但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却险些丧命于他手;他将他们称作朋友,但他真正信任无间的朋友却已是相见无言。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在没有光的路上摸索了那么久,在新鲜的山风扑面而来时,却发现眼前是嶙峋的峭壁,锋利又光滑的石块反射凄清月光和他苍白木然的脸。
是的,善恶不是非黑即白,将同伴置身于危险下的恶意绝不仅仅来源于会制造咒灵的普通人,有些会置人于死地的危险会以馈赠和礼物的形式来自名为“同伴”的人手中。
他吃过亏,上过当,也受过伤,有几次甚至差点死去。他试图做些什么,但在泥沼中跋涉的人总是很难找到上岸的路;他救下了菜菜子和美美子,但更多身怀术式的孩子却没能长大就死去了;他以“大义”为旗帜寻找伙伴,聚于他身后之人往往却心怀偏私;他像禁欲的清教徒一样尽量避免与普通人的社会过度接触,但也无奈地意识到,在追求享乐、繁华和便捷方面,咒术师和普通人并无差异。
既然并无差异,那想要强行区分开他们,所做的努力似乎也只是可笑的水中捞月,徒劳无功。
在那么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挣扎过、奋斗过却依旧到来的命运无声嘲弄前,夏油杰想到了死。
一个理想破灭的理想者,除了死,似乎也没有别的路。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
他赌气地想,走到退无可退的那一刻,他曾经的挚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被五条悟亲手手刃,对已经成为最强的男人来说固然太过残忍,但对夏油杰来说,似乎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
“跟我走。”春日遥站了出来,她在他摇摇欲坠地朝深渊坠落的前一刻拽住了他的手,她说,语气笃定,“你不要考虑这么多,只要跟着我就好。”
说这话时她不似往常的温和,平淡而美丽的面容中有种近乎蛮横的笃定。
他手指颤动,心头也恂恂战栗,但没有甩开她的手。
没有人能在深陷泥淖时甩开伸向自己的手。
“你只是走得太心急了。”春日遥把蒸好的梅子饭推给他,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暖黄色阳光在素白皮肤上跳跃,“饭要一口口吃,路也要一步步走。”她自己舀了一勺子饭送到嘴里,整张脸却一下子皱了起来,表情非常生动,可爱极了。“这个梅子怎么这么酸——不吃了不吃了。”
“不要无时无刻想着‘赎罪’两个字。”春日遥告诉他,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泛黄卷宗和档案堆到他面前,“拐卖妇女、溺杀婴孩,他们犯下过远比杀害菜菜子和美美子还要重的罪孽,既然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是自然腐烂还是大火烧掉我也没那么在意。你要做的是找到自己真正能做、想要做的事。”
如果夏油杰死在十八岁那年,多年以后后人来祭拜他的坟墓,大概会认为他是一名天赋优异的特级咒术师,惋惜于他为保护人类而死的天不假年;如果夏油杰死在二十一岁那年,对他的盖棺定论大概是盘星教教主,咒术界最大的叛逆,总之是个罪无可恕死有余辜的大坏蛋,也许少数几个往日的朋友会为他悲伤,但他们也因为生活的奔波和残忍而自顾不暇。
但夏油杰活下来了,他面前的路依旧崎岖,但这条路还很长,而且不会是他一个人。
“啊,到了。”春日遥说。
夏油杰挑起眉,眼前是个规模不太大的国中,校门上了锁,在暗沉天空下显得灰扑扑的,和东京都鲜亮阔气的私立名门们完全不能比。
“我的母校。”
“欸?”他有些惊讶,春日遥出身于御三家,这些传统的家族对于人才培养总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体系,要不然五条悟也不会直到高专时期才正儿八经地接触整个社会了。
“被关在死气沉沉的宅院中太久,我也想要走出来看看真真正正的人间是什么样子的。费了很多功夫,才争取到这个机会。”春日遥说,“当然,在学校里我有不好不坏的成绩、不好不坏的脸,平庸到老师们要犹豫好久才能想起我的名字。”
“……喔。”他有点猜到春日遥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观察人类,听上去很中二,但对于我这种从来不是在正常世界长大的人,其实非常有必要。因为我默默无闻,所以总能听到更多的秘密,知道更多的故事。”春日遥说,“除了我同龄的同学和朋友,我也在持续观察更多的人。以前街角卖冷饭的婆婆,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她独自抚养儿子长大,但在儿子终于在外面立稳脚跟想要过来接她的时候,她却因为在厨房摔了一跤去世了。门口卖炸猪排的夫妇靠着物美价廉的菜品受到了这附近居民的欢迎,十几年来他们攒下了一笔不菲的家私,但男人后来染上了赌瘾,不仅把家里的钱输得精光,妻子与丈夫吵架要离家出走,但却在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大额人身意外险保单。知道这一切后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吵不闹,甚至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在男人喝的烂醉如泥后,她拿出剁猪排的刀一刀刀把他杀死了,然后她自己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她供认不讳,同时情绪非常平静,连一点怨恨或者不甘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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