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的是特大案件的凶手,是残忍屠杀一百一十二人的邪恶诅咒师,是应该在发现其踪迹后立刻上报、组织一级及以上咒术师开展抓捕的穷凶极恶之徒。
是凶手,是恶徒,是千刀万剐以告亡者在天之灵的堕落者。
……是曾经的渡边茂费劲心思篡改系统也要做其辅助监督、满心担忧哪天为谁牺牲了的孩子。
“你要做什么。”
渡边茂听见自己紧绷的声线,找到这处住所的他没有按照规矩上报,也没有在这动荡之际组织人手抓捕,而是孤身一人来此。
这完全违背了辅助监督的工作准则,一经发现大概率担上包庇罪责,被那帮对自己上位看不顺眼的御三家同事们知道的话,怕不是直接丢进监狱去。
可他不能不来。
爬上高位只为寻找一人的渡边茂盯着自己找了多年的人,你看起来除了瘦了些一切都好,尽职尽责的辅助监督几乎在见到你的下一秒就开始思考规则中的漏洞。
职场老油条对那腐朽规矩烂熟于心,要想将你从诅咒师身份中捞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这些年你隐姓埋名坏事一点没干,只要进行合适的代价交易说不定……
“夏油杰。”渡边茂处心积虑想捞的人,自顾自说着,“我要去找夏油,渡边先生。”
叛逃的诅咒师露出令男人目眦欲裂的神情,好像在这关头身为通缉榜上的自己前往整个咒术界都关注的前线战场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
“你疯了吗?!”
好不容易找到你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怒吼,视你为孩子、女儿养着的长辈控制不住那平日与人尔虞我诈的冷静,他在你面前还是当年那个一心咸鱼却又无比靠谱的专属辅助监督,“这个时候!整个咒术界的眼睛都放在了百鬼夜行的前线战场!你为什么要去?!”
他的喉骨挤压出古怪的嘎吱声,高昂的声音与混沌烟草味一同席卷你的神经,可想而知眼前这个男人究竟徘徊了多久才上楼。
“白痴笨蛋,你不是诅咒师了吗,既然都叛逃了那就跑的远远的啊!趁这个兵荒马乱的机会你出国啊!你带着那三个孩子逃跑啊,你跟盘星教根本没有关系——”
“有的。”
渡边茂的怒吼戛然而止。
趋利避害乃人类的天性,这几乎是刻入基因的本能。
辅助监督的传奇呆呆地看着你,你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旧时光中男人印象里的柔软踌躇,而是坚定地将自己扯入那摊注定不得好死的污泥中。
“我和盘星教有关系。”资料中连盘星教门都没踏进的诅咒师笑着举起双手,像个被逮捕归案所以举手投降的罪犯。你轻柔地、一根根掰下男人粗糙的手指,眼睛依旧温润,“让开吧。”
渡边茂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十五岁。
纤细的娇小的、才能平庸的高专一年级学生,好像除了辅助监督这个群体中的亲和力过于高外别无长处。黑发及腰,见到谁都温软的笑,有着副咒术师这个群体中罕见的软心肠,是个会狂奔追车只为了说一句节日祝福的好孩子。
可现在,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要挽救的孩子就这么看着他,渡边茂直觉有什么在无声无息地向一边倾斜,不可阻拦的珍贵之物下滑,落入无光深渊。
你的声音很轻,温柔有礼一如当年,平静的好像没有刚刚得知某人发动百鬼夜行的惊慌失措,静如死水。
【渡边先生。】
“渡边先生。”
【新年快乐。】
“我就是夏油杰的共犯。”
男人的手颓然落下。
夏油杰为什么要发动百鬼夜行。
你想不通,你怎么都不明白。按理说他发动百鬼夜行是为夺取乙骨忧太的咒灵,可现在是二零一零年,祈本里香还是人类,诅咒女王根本没有诞生。
他为什么发动战争?
他为什么那么做,他为了什么——是又有同胞遭到惨无人道的对待,还是发生了你不知道的悲剧?
你打开车门,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团乱麻,密密麻麻的黑星占领视网膜。脚狠狠踩下油门,发动机咆哮到底盘震颤,连带着你脚底也一阵酥麻。
他才二十岁,他才二十岁啊。
二十岁的人,哪里是什么教主,分明是献祭于缥缈大义的祭品。
那团帐庞大到你距离如此之远都能窥得黑巧克力似的一角,车速提升到交警都能当场拦截的地步。大开的车窗涌入疾风,早春寒风刺得你一机灵,后视镜倒映出你通红的眼眶,蛛丝般的血痕簇簇蔓延,扎进紧缩为针尖的瞳孔。
【它】开始尖叫,开始歇斯底里,耳鸣与幻象在这一刻一同袭击。
面容温婉的黑发女人坐在副驾驶,禅院惠翘起的黑发来源于她,第一枚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还是那年海滩初遇的模样,她笑盈盈歪头看向你。
“我做了错误的事吗,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吗。”
它忐忑踌躇地问,从未被理睬过的幻象温柔的笑着回应。
“当然了。”禅院奈奈扬起眉梢,她的眼眸清澈安宁,用最幸福的样貌吐露诛心之词,“为什么当初在见到我的时候,就那么自以为是的以为所有事情不会发生呢?”
女人上身前倾挽住你的脖颈,冰冷苍白的手臂贴着你持方向盘的手,支棱的发丝戳着你的侧脸,像极了小海胆被你抱着时的触感。
已死之人的幻影蛇般缠住你的意识,禅院奈奈与你脸贴着脸,后视镜里两张同样毫无血色的半张脸交叠,她温柔地将一把就能捏碎的头颅抵住你的太阳穴。
视线内的风景统统扭曲成抽象派的油画,色彩旋转着砸在你脸上,玫红色夕阳透过玻璃抹上你苍白的唇瓣,浮了层假模假样的健康红润。
“你当时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后脑泛起涟漪般的疼痛。
晚霞流过你眼睑,滑落至深不可见的眼底,成了一滩被泪水融化的污泥。
你浑身肌肉紧绷,你知道这都是幻象、是你日益严重的幻觉导致的精神疾病,和耳鸣一样都是只要忍耐就能无视的虚幻之物。
风呼啸而过。
前方是成群结队逃亡的车辆,也不知道咒术界对这个战场内的普通人进行了什么理由的疏导。
煤气爆炸?毒性气体泄漏?
逃跑,逃跑,视线所及之地所有人都在逃跑。
惊慌地,咒骂地。
西装革履的辅助监督成群结队站在帐外,他们阻拦着意图重新进入帐内拿财产的普通人们。各式各样的车辆如海啸来临前逃窜的动物,又像铺天盖地冲刷一切的海水,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远离这处地方。
唯独你。
千万人流窜逃离,唯独你逆行,杂乱喇叭声扰地你后脑愈发疼,神经被搅成错综复杂的结头。
女人艳红的唇抵住你耳廓,张合间问你。
“惠怎么办呢。”
“他又没有家了,他第二次失去家人了。”
“委托渡边茂将孩子们交给五条悟,将丑宝交给家入硝子,真的是好事吗?”
与此同时,后排伸出双布满血痂的手臂,破烂的漆黑校服告知你他的身份。
“前辈。”灰原雄双手笼住你的眼睛,用一如当年的、活力满满地声音唤着你,“为什么不救我呢?”
你死去的后辈问道。
黑发黑眼的狗狗学弟下巴枕着驾驶位的座椅,他用那圆溜溜的眼睛望向你,亲热地叫着你‘前辈’‘前辈’,就像你记忆中还活着的那人一样。
“前辈明明什么都知道,前辈明明知道一切,但为何——”
披着灰原雄皮囊的恶魔张开獠牙——披着灰原雄皮囊的你拽住心中最软的那块肉使劲拧着,字字句句皆为诛心,几近癫狂地踩踏,好像让自己哀恸痛苦有多么厉害似的。
“为何,一事无成啊。”
他扬起唇角,曾躺在停尸台上被你戳过的酒窝凹陷,露出个开朗的笑。
“禅院奈奈死掉了,禅院甚尔死掉了,我死掉了。”
“现在看来,夏油前辈也要死掉了。”
“闭嘴——!!!”
你打转方向盘一头撞上路边的饮料自动贩卖机,在车轮尖利的摩擦嘶吼中,挡风玻璃破碎扎进你撞上方向盘的额头,铁锈味与散落一地瘪下的铁罐碳酸饮料混合成令人作呕的大礼包。
你踹开严重变形的车门,完全麻痹的双脚一歪,膝盖着地失足跌落于蔓延大块的饮料水里。
‘灰原雄’不说话了。
他咯咯咯的恶意笑着,如同看了场世间罕见的滑稽喜剧。
【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吧?】
跌跌撞撞奔跑于街道之间,熟悉的咒力微弱如风中残烛。
额头破了个口子,血与晚霞一并淌于你乱糟糟的额发与血肉模糊的伤口,细碎玻璃渣插入伤口,混着红的血白的骨。猩红液体流过你的鼻尖,蠕动进衣领,单薄布料盛开出残破的花。
额头的血混着晶莹玻璃碎末掉进眼眶,痛的你情不自禁流泪,眼部单薄脆弱的肌理被划破,泪与血一同涌出,凝血的液体像是象征你再一次失败。
难以遏制的疼痛逼得你闭眼缓和,可脚步不能停,
转弯,快跑。
膝盖在车祸中被钢筋捅穿,你毫不在意地并将其拔出,阴森白骨藏于热烈盛开的花般的碎肉中,宛如深藏重重花瓣中间吐露甜蜜的蕊。
脚步一错失去平衡,你手撑着街边墙壁,留下小半个残破的血红掌印与一手肮脏灰尘。
你重重跌到在地,只有四指的右手坚持着将身躯撑起。
【想救灰原是错误的吗,不顾一切在天灾中保护他是错误的吗?我尽力了啊,我真的用尽全力去想办法保护保护他们了啊,我做错了什么吗?一定是我哪里有问题吧。】
【可哪里是错的呢?】
【抚养惠是错,想救灰原是错,代替夏油屠村是错——还是说,爱着他们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
你在难过吗,你在悲伤吗?
没有啊,你空荡荡的身躯里什么都没有,是焚烧殆尽的一地余灰。
夏油杰能活下来吧?
五条悟上回还见到他还有说有笑的,五条悟——他们可是挚友啊,他们是最强的啊,这才分别四年,说不定、说不定情谊还未消散,二十一岁的五条悟还没有觉醒领域,有没有可能夏油杰能活呢?
你冷静地思索夏油杰活着的可能,喉咙鼻腔里是萦绕不散的铁锈味,声音与情感被夺走了。
不然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道理,为什么所有阴差阳错与苦难都要挤压到你一人身上,总不能有人以你的痛苦为乐,在你拼了命无数次伸手后还是什么都做不到,还是一事无成,还是、还是连一个人都无法救起呢?
禅院奈奈。失败。
禅院甚尔。失败。
天内理子。失败。
灰原雄。失败。
让夏油杰不叛逃。失败。
你总不能一个人都救不了吧。
总、总不能吧,啊?
神啊,总不能,让夏油杰死在二十岁吧。
【谁来告诉我,谁来告诉我!!】
你绝望地想。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事情却因此变得更糟了呢?】
虽说百鬼夜行的时间提前了,但终结一切之地依旧在一个小巷。
你没有释放术式,循着那团微弱咒力一步一踉跄,出乎意料这一路都没有咒术师与咒灵,安静到可怕。
要是平时你还会思考这是不是某人设置的陷阱,可现如今你无法再去思考什么了,你只想见到夏油杰,你只想见夏油杰。
快到啊,再走快一点啊。
你膝盖一软,凝结的血块模糊视线,可实在太远了。
【你说…喜欢我……你说你爱我,夏油杰……】
【这份爱…能让你活下去吗?】
“轰隆隆——!!!”
“啪。”
视线突然抛的极其高,你看见学生时代无数次目睹的、属于神子术式的光辉,它还是如此美丽耀眼。
世界崩塌,太阳熄灭。
大脑一片空白。
随后,是天旋地转。
你迟钝地眨眼,视线在骤然拔高后随着地心引力降落,无力地砸在地上,眼球沾上地面石块颗粒,粉尘陷入眼睑。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抱歉,本来不想这么对你的。”身后,一双属于男人的手将你——或者说是你被斩落的头颅温柔抱起,你看见他额头狰狞的缝合线,以及身后抱着你只剩腔子的身体的三股辫人型咒灵。
正把你身躯抱在怀里的异眸咒灵与你对上眼,露出孩子般单纯好奇的神色。
意识消逝之际,你听见男人温和的声音。
“谁叫这是最快的死亡方式呢,也只有这一瞬间的崩溃你才会反应不过来…对不起啦,也不能怪我啊。”
手持咒具的千年诅咒师笑道,寒冷刀尖滴着血。
他盖上你淌着血泪的眼睛,取下你头颅宛如随意摘下朵馥郁的花。
“好孩子,跟我走吧。”
“你本来就应该和我们在一起啊…连名字都没有的糊涂鬼。”
死亡之际,你脑子里没有见到幕后真凶的愤慨,而是呆滞的想着。
——留给孩子们的糖,她们有没有吃呢?
“家入前辈!你怎么了家入前辈!”
将负伤咒术师带到帐外驻扎医疗营地的伊地知洁高惊慌地喊着,原本好端端治疗伤者的反转术式操纵者忽然凝滞动作,像是一瞬间被抽取魂魄。
棕发女人呆滞地抬起手,盯着自己沾染伤患血液的手指,不可置信地用另一只手摸上去,反复摸索着空无一物的指根。
伊地知洁高几乎要以为是不为人知的咒术袭击了自己的前辈,倏忽,他震惊地发现那个咒术高专的最后防线、医疗的定海神针、面对多么惨绝人寰的伤口都以绝对理智处理的医者、咒术界的珍宝……
那个无所不能的家入硝子啊,那个救了无数人的家入硝子啊。
她在哭。
“喂喂,你也来爱我吧。”
三股辫的咒灵双臂揽着你的脖颈,来自人类恶意的真人捏着嗓子,那双异色瞳眸抬起,诡异的黏腻钻入你的意识,带着稚童般的天真无辜。
咒灵,是来自于负面情绪的产物。
虽然真人也是刚诞生不久的咒灵,但在这方面知识他还是知道的。
“是幼崽吧,要是花御在就好了,它会喜欢照顾幼崽的……实在不行交给漏瑚也不错。”
人型咒灵用最柔软的脸蛋弧度去蹭你的耳廓,像是以气味判断对方是否是同类的小狗,用湿漉漉的鼻尖耸动试探,再伸出舌头舔舐。
纵横身体的裂纹被补丁粗暴钉起,伤疤贯穿真人的鼻梁骨,突起金属质地的、仿佛订书机钉子的扣嵌入咒灵的皮肉,连带着翘起的尖锐边缘也勾起你颧骨处单薄的肌肤,硬勾起皮开肉绽的破洞。
幸好,尸体不会再流血了。
“来爱我吧,来爱我吧。”
灰发少年将你的紧闭双目的头颅抱在怀里,时不时抛起再接住,嘴里哼唱着名为爱意的扭曲歌谣,宛如纯真的孩子向他人讨要手中的糖果。
对于同类力量的构成,咒灵之间是最清楚的。
真人蹦跳着走入诅咒师抢来的出租屋,屋子原本的主人被异瞳咒灵做成了门前的地毯,它轻快地踩着人类身躯,哀鸣地、如面团般被随意拉扯的生命艰难挤出细碎呼喊,被真人当做类似门铃的伴奏。
“够了,别弄坏了。”
将你头颅砍下的千年诅咒师温和地笑着,清理出桌面,上面躺着具无头女尸,解除尸僵的四肢柔软苍白,纤细手腕耷拉贴着桌檐近乎垂直的翻折,四指微蜷。
“我还要用呢,真人。”
他向你张开双臂。
“真是好久不见了。”
昔日在天灾山洞中不止一次捣碎你心脏的凶手温柔感慨着,托着你断裂的脖颈。
仿佛慈母呼唤离家的孩子归来。
“所以,这孩子到底是什么呢?”
真人躺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本自书架上顺手拿的诗歌,期间还饶有兴趣的看了遍这户屋主放在架子上的照片。
明媚笑着的少女看起来和门外压成一指厚度的地毯毫无关系,少年形态的咒灵若有所思地瞟了眼画面里乌黑浓稠的黑发,随后原本灰败的长发自发根蜕变,顷刻间真人有了头黑发。
他勾着新长出的长发发梢,将书本妥帖闭合丢到茶几上,好奇宝宝似的将下巴搁在你冰冷的掌心中,侧头问展开刀具包袱的羂索,寒茫自薄如蝉翼的刀面底端流淌至刀尖。
锋芒刺入灰蓝的眼珠,真人眨了眨眼,新生的黑发与你沾染血块砂砾的发混到一块儿。
“这样会和她像一点吗,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咒灵幼崽——虽然漏瑚一直这么看待我。”真人第一次遇到这么有趣的同类,脸上流露出脱离俊美皮囊的真实恶意,“你得快一点,不然被漏瑚它们知道你对【孩子】动手的话,肯定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