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已在她怀中失了生息,唇角带笑,面色安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最后的言语。
落薇揽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却也随着他笑起来。
“我也有个弟弟,永远都是你这个年纪。”
早在去往长安之前,宋泠打出“承明”军旗的时候,便向天下发了手书。相隔十几日,除了成王,还有几路军队一并开往汴都方向,其中有许州的守将、荆楚的官兵,亦有她与他旁的旧友。
乌莽坚持了三日之久,终于溃逃而去,宋泠站在朱雀雕像的顶端,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守城之战至此惨胜。
而那些接连赶到的四方援兵,在北军退去的当日便陆陆续续地沿原路返回,没有一个人越过朱雀城门,连主将都不曾绕过来打一个招呼。
在兵士离去三里之后,有一人骑着白马奔袭而归,托朱雀门前的守兵为城楼上的新帝送了一包油纸包的鲜花糕。
那糕因长久的颠簸已碎成粉末,宋泠捧着糕点,遥遥地呼了一句:“多谢大哥。”
他拽了拽身侧落薇的袖子,于是落薇也探身喊了一句:“多谢大哥!”
成王爽朗大笑,下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臣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贺!”
随即纵马离去,再未有一丝留恋。
宋泠瞧着一路马蹄的扬尘,轻轻地道:“在我册太子的前一年,大哥便离京之藩,再也不曾回来过,今日,是他离汴都最近的一日。”
大王不到十七岁便已战功赫赫,当初宋泠尚不满十二,若他有心,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况且他母亲正是世家女,与朝中息息相关,不难想象,当初是怎样一番暗潮涌动。
随后他便自己上表,受封后离京去了偏僻的西南封地,为了兄弟情谊,立誓出绝宗嗣、永不还朝。
落薇叹了一声:“成王乃真君子。”
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继续道:“很好、很好的兄长,和我的兄长一样。”
初五日,上弦月。
落薇仰头看去,漫天星辰。
宋泠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们赢了。”
落薇破涕为笑:“我们赢了。”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初七日,幽州传回了燕琅迟了三日的捷报。
纵然守军并未如期到达,纵然燕老将军已死,他与宋瑶风坐守宛城,频出奇策,硬生生地将北部联军逼退到了幽云河之外。
乌莽损兵折将、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才退回阴山之后,闻说部落联盟首领遭受重创,厄真部率先退军,联军士气已散,甚至连打下来的平城都抛掷而去。
宋泠下令犒赏三军,再升了燕琅的官位。
燕琅激战过后,忽而得知“承明皇太子”未死,一时十分茫然。燕老将军在生前留给了他一个锦囊,嘱咐他转交给叶亭宴,宋瑶风摇头赞叹,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锦囊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你的。”
于是他这才知晓了“叶三公子”的真实身份,连忙将捷报送了回去——先前他半信半疑,总担忧是谁挟持落薇后出的损招。
受封之后,他忙着处理三军遗事和边境流民,遣一队兵士将宋瑶风和军中受封的叶氏二公子叶垒先送回汴都谢恩。
或许是察觉到了大势已去,初八日的清晨,常照独身一人,自缚入了汴都城门。
他束手就擒,要以己身换军中十八个亲信随从的性命,隋、李二位将军也回了汴都,力证大军迟缓不归乃受到常照的蛊惑。
宋泠应了常照的请求后,常照被收入刑部大狱,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汴都局势尘埃落定,周雪初不等宋瑶风归来便北上相迎,二人于燕州相遇,叶垒恰好亦在,随口一句,忽而叫周雪初恍然大悟。
落薇瞧着她送回来的信,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当初叶氏长公子叶堃与刘昀同守平城,按下私怨,同他商议退兵之策。刘昀提议叶堃引精兵为先锋,待深入之后再里应外合,叶堃带兵陷于幽云河边,苦守了三日。
援兵没有来。
叶堃当年是塞北一代赫赫有名的将军,年少成名、精通兵法,也并未全心信赖刘昀,所以在幽云河之役前,他留了一手,将叶家的军队留了一半在燕州。倘若刘昀与他不和,还有这一支军队可以作为后备。
但他送往燕州的信却被刺史常暮截了下来。
常暮为人粗浅,与刘昀本就是一丘之貉,于是二人将计就计,将那一半叶氏军队引向了北军腹地。
所以他们全军覆没于幽云河之役,一个都没有回来。
叶堃也因等不到援军,在幽云河边“投敌”,险些将北军放进平城,后是刘昀“带兵死战”,才将平城保了下来。
平城保下之后,人皆传闻叶堃叛国后被北蛮认为无用,早已身死。
当年叶垒没有随军至平城,所以知之不多,但他途径燕州之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常暮同刘昀交好,且时常因当年的叶堃年轻而多有轻慢。
先前周雪初在边境查常照的身份,只觉得太过棘手,常暮结仇遍地,一时之间,竟不知有这样的牵涉。
常照深恨皇室,恨的似乎不单是宋澜一人,先前作赌时分明不死不休,为何如今,他却抛下了手中尚有余地的筹码,连逃都没有逃地回了汴都?
她迟缓地意识到常氏与叶氏的关系,顺着查下去,终于将证据送到了落薇的手边。
初九日,宋瑶风与叶垒同回了汴都。
叶垒自小便是叶氏当中最平凡的孩子,带兵打仗不比大哥,读书写字不比三弟。他为人憨厚忠直,除却始终不信大哥会叛国之外,这些年从将军之子落到寻常步卒,从未同人争吵过一句。
宋泠初借叶壑的身份时,特地去拜会过他,多亏了他的帮助,玉秋实和宋澜当年才未查出他从前身份的任何不妥。
如今新帝登基,真的为叶氏雪耻,叶垒甫见帝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
宋泠躬身去扶他,落薇犹豫再三,最后道:“二公子可愿为本宫做一件事情。”
叶垒连忙道:“但凭娘娘吩咐。”
落薇道:“你去刑部大狱,探望一个人罢。”
叶垒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下来,倒是落薇在他应后仍觉不妥,还是叫刘明忠先去狱中问了常照一句。
常照反应激烈,以死相逼,不肯见他。
这般反应,便是将他们之前的猜测彻底落实了下来。
常照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幽云河已被血水染成了红色,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湖边,身中数箭,幸未伤及要害,但与死无异。北军拖着他绕过死寂的幽云河,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鲜红血痕,他听见他们的嘲笑声,本以为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投入湖中,与众将一同身死。
最终却没有。
这一战的厄真主将乌莽同叶氏有仇,毕竟他的父亲便死于叶老将军的剑下,他也是用这个杀父之仇作为幌子骗过了刘昀,叫他以为,他想要的只是叶堃的性命和清名。
抓到濒死的少将军后,乌莽将他在狱中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告诉叶堃,他已被他的国抛弃,连带着叶氏的亲兵一起被冠上“叛国”名头,只为了平定边境人心。
而那个见死不救的刘昀,则成了大英雄。
叶堃自然不信,乌莽也不逼迫,而是将他放了回去。
他死里逃生,跌跌撞撞地穿过幽云河,回到平城当中,听见四处对刘昀的称颂之声,听见对他的咒骂,还看见有孩童坐在路边,喧闹着表演他叛国后抱头鼠窜、死于非命的戏码。
幸而他在拖行之中伤了面孔,没有被人认出来。
此后,乌莽非常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叫他的希冀一次次破灭,直至心如死灰。
听说连二弟和三弟都受了他的牵连,幸而远在汴都的皇太子与皇帝大闹了一场,好歹保下了叶氏家门,将那个“叛国”的名头扼杀在了流言之中。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掩面回过府,三弟已然离去,原本光耀的府中只剩下叶垒一个人,他躲在那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门之前,几次想要上前去,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恐慌着。
——他的亲人,被他连累至此,真的能够相信他不曾叛国吗?
他不敢知晓答案。
乌莽一共放了他十次,第十次临行之前,他忽而问:“皇室如此待你,你难道不想取而代之?”
可他仍旧摇摆不定。
这一次他在燕州遇见了当初遣来的叶氏亲军,偌大一支军队,在北军腹地同他们激战之后,只活下来十八个人,还不敢表露身份,整日东躲西藏,在幽云河附近寻找主帅的尸身。
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当初援兵迟迟未至的真相。
恨意冲昏头脑,当日夜里,他们屠了常氏满门。
为怕被官府追捕,他便借了云游刚刚归家的公子常照的身份。
常照那弱视的乳母晚一日到家,他下手时迟疑一瞬,没舍得杀这位老人,便假意扮演,与她一同生活,学着常照去书院读书。
他此时尚未下定决心,只好将自己埋入书本当中,寻得一时清静。
他少时随三弟读过书,兵书更是看过无数卷,叶老将军本是儒将,子侄亦是,几年过去,居然小有所成。
随后汴都传来消息,承明皇太子泠在上元之夜遇刺身亡,皇帝随之崩逝。
平城中绝非只有刘昀一个守将,怎能将他的罪行瞒得密不透风?皇帝既然心虚地没有治他们阖家之罪,怎会不知当日之事?
乌莽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说权力总是这样冷漠和无情,只要有利统治,君王怎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牺牲!
而太子泠,亦死在了他们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
年幼的新帝登基,甚至将刘昀召回了汴都,这些年他在边境没有寻到杀刘昀的机会,等他在汴都得到重用,或将更难——新帝知不知晓他的真面目?他已不在乎了,这些年他想得清清楚楚,此事涉及边境诸将的归顺与否、涉及天家颜面,就算帝王知晓,也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父亲的错误的!
可那些盘旋在幽云河上、不肯消散的亡灵呢?那些变成血红云朵笼罩边境,化为风雨吹向世人的人们呢?他每到夜里便会噩梦连连,耳边塞满他们家眷对自己的咒骂。
他骑马奔袭,越过几乎成为心魔的幽云河,同乌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紧,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复仇之后,与北方蛮人的帐,不愁算不清楚。
与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来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晒得幽云河发出沉沉的腥气,他半张脸拖在地上,砂砾、碎肉、尸骨,迟缓地路过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恨意几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双目猩红,猛地自梦中清醒过来,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静幽暗,却多了一抹微不可闻的香气。
常照缓缓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瑶风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宫中月季种得不多,我走遍了许多个宫苑,才寻到这一朵。”
常照感觉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颤,他想开口说一句“你怎么会来”,却又觉得徒劳——宋瑶风既然带了这朵月季花来瞧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进京的时候,他还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双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见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显露、射出那一箭。
离京之前,公主赠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这样的红色。
常照攥紧了手中的花,没有抬头,也不敢说话,宋瑶风站起身来,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情:“你撺掇戾帝滥杀,害死了皇后的兄长,害死了我视如手足的贵妃,还有幽州和汴都两地苦苦抵御外敌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无论如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该以命相抵。”
她转过身去,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只觉双眼生痛,却理解了他不敢抬头的情怯。
他不愿意见叶垒,不想抬头看她,大抵是一样的心情罢。
宋瑶风轻声问:“你……当真没有话对我说吗?”
又过了许久,她才听见常照沙哑的声音:“……与皇后娘娘的赌约,是她赢了。”
“什么?”
常照依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她赢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过……能否请殿下告知,他们预备……以何罪名杀我?”
宋瑶风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叛国。”
常照的声音抖了一下:“叛国……叛国者,是谁?”
“是残害叶氏满门的刘昀和常暮,陛下已经下令,去了他们的一切官衔,以叛国罪载入史册。”
常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宋瑶风继续道:“是……常暮那个为祸乡里、横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个人都是叶氏残军,功过相抵,无罪可论。”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叛国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叶氏,没有丝毫关系。”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遥谢陛下和娘娘,许臣带着这张假面游街。”
宋瑶风再难以按捺,疾步离去,走出牢门,她还能听见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复确信:“叛国之人,是常照!只有这一个人!”
她倚着牢门,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个人。”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常照才缓缓张开手指,那朵月季花因为被他攥得太紧,已破裂为芬芳浓艳的残片,如同满手不能洗净的鲜血。
他苦笑了一声,如见珍宝一般重新攥紧了拳,倚在墙壁上,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归歌》。
“平乱去,去不归;金器行,去不归;幽云没,去不归;血成河,去不归!将士揖别去不归,年来春去……复春归。”
汴都野郊外有一座低矮的山坡。
不同于庄严肃穆的皇家陵墓,它极为平凡,山道上野草稀疏,只有山顶墓园边种了几棵凌云的高木。
落薇并非初次来到这里——刚结识周雪初的时候,周雪初从江南跟着她回汴都,先带她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座山是我祖父买下来的,山上葬了他许多朋友,每到清明,祖父和祖母常常念叨这里,所以我和兄长每次来汴都,都要来为他们拜祭。”
宋泠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路过高高矮矮的墓碑。
这些墓碑历经三朝,风吹雨打,几乎看不清墓主人的姓名,墓园中凌云木却依旧繁盛,为他们撑起了一大片阴凉的树荫。
落薇站在这些墓碑之前,心下只觉凄恻。
人活一世,轰轰烈烈地争过、抢过、爱过、恨过,浓墨重彩,不能尽述,然而死后,终归只是这黄土一抔。
相伴在侧的只有长久的寂静,和穿过树叶的微风。
宋澜将人世间最后一颗“衰兰”留在了乾方殿最显眼的案上,柏森森拿到之后,终于不必再取宋泠的血为落薇做药引,在他一番努力之下,她体内余毒被清理殆尽,再不复从前呼吸急促、久病不愈的痛苦了。
“当日你得知中毒之后,为何这么平静?”
柏森森忽而在她身后问:“你和灵晔都很平静,在大河前辞别宋澜,亦是决绝——当初我并未寻出解毒之法,也直白告知过你若再殚心竭虑,恐有性命之虞。”
若知自己不久于世,为何还要拼尽全力地走下去?为何还能笃定自己一定会赢、丝毫不顾惜后果?
落薇与宋泠对视了一眼,沉吟道:“……我想把我相信的东西证明给天下人看。”
“利益之下、人心之下,世间仍有虚无缥缈的情谊、通行于世的道理,倘若施恩,就能得到好报;倘若作恶,必将受到天谴。真相大白于世的那一日,世人会称赞美丽高洁的品质,鄙夷卑劣恶毒的心思,我想做……让我觉得快乐和正确的事情。”
宋泠与她十指相扣,重复着当初在许州宴山居化寺中的誓言:“我们年少之时,立誓要澄清寰宇、教化万民,使海内富足平静、海外四境归一,使百姓不受饥饿、灾病、战乱之苦,臣下免遭颠沛、远谪、不逢其时之祸……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内有名臣、外有永将,复先辈盛世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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