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神游一般追着许澹离去,何仲踮脚瞧着许澹的背影,忽然想起点红台前,自己曾说“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
原来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谕,晴明,亦是因故人归来。
他如梦初醒,一跃而起:“许兄,等一等我!”
宋泠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五壶。
御史台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写字的时候,偶尔回头,便能看见遥远的汴河上、汀花台孤独的阴影,他的金身被封印在陈旧的往事当中,连带着一些本不该屈膝、本不该枉死的灵魂。
他想起资善堂夏日的午后,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听落薇说他在沉眠,便没有进门,两个人站在漆园木窗前,声音与蝉鸣交织。
宋淇兴高采烈地低声炫耀:“阿姐,我昨日写了一首新诗,被好几个先生夸了一通,拿来给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道:“甚好,先来给我瞧瞧——上回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在京中流传甚广,叫我大长颜面,今日我特地做了顶顶好的冰碗谢你……”
还有余晖布满天际的傍晚,他与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在丰乐楼中饮酒。
虽说皇储君不该私下结交士子,但他实在喜欢这三人的文章,丰乐楼中偶遇时更觉有缘,便应约醉了一场。
席间,他们聊为政、聊理想、聊抱负,开怀之后,他还得知,这三人都出身荆楚、两广等杀人祭鬼教风行之地,少时饱受其苦。他听着那年轻而真挚的感谢声,深觉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甚喜洁净,不知为何能同性情豪放的左臣谏交好。醉后左臣谏抱着他,险些将秽物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着杨衷痛苦不堪的神情,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刘拂梁为人腼腆,酒量却好,这二人东倒西歪之时,他添茶的手都没有抖一抖。
宋泠见刘拂梁眼下乌青,打趣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辗转反侧?他怔了一怔,小声道:“殿下见笑,我、我快要娶亲了,是恩师家的女儿,这些日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我便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
宋泠背对着街道,听见远方传来逼近的脚步声。
他抬手拭去了眼角漫出的一丁点水痕,仰头看天,夏日晴方正好,万里无云。
裴郗将他从那把椅子上扶下来,他沉默良久,缓缓转身看向台下簇拥的白衣士子们。
那封诉状已经在他们之间传了一遍,此时众人都深深地垂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泠的目光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脸,在其中看见了愤怒、愧悔和伤情,他苦涩一笑,忽从袖口取了个火折子,蹲下来,将那首他刚刚写完的、远瞧如鲜血淋漓的《哀金天》点燃了。
火舌舔舐而上,迅疾地吞噬了易燃的宣纸,在火焰烧灼的声音当中,离得最近、将他所有动作尽收眼底的洛融先忍不住跪了下来,含泪高呼了一句。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许澹毫不犹豫地掀袍跪了下去,连带着他身后五十三名文臣士子、太学诸生。围观百姓传看着玉秋实在赴死之前留给宋瑶风的血书,只觉惊心动魄,抬头再看,日头正烈,将台上之人笼罩在一片耀目的日光当中。
于是御史台前众人伏身,呼声惊动了半个汴都城。
“皇太子千秋无期——”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落薇听完了周雪初的转述,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笑着爬起身来,轻声吩咐道:“叫宫人来再扫一遍乾方殿,等候诸位大人来罢。”
御史台离皇城很近,离乾方殿亦不算远,周雪初来时没有掩上殿门,于是此处也能隐隐听见远方震天铄地的问安声。
宋澜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金阶上,晃了晃脑袋,那声音却挥之不去。
他感到头晕目眩,连嘴唇都有些发白,身下的黄金铸成的阶梯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听见落薇的声音。
“你以阴诡立身,我偏要以道杀你。”
是在回答他方才那个“为何不杀”的问题。
落薇走到了他身前,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带着尖锐的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装得那样好,到最后你都信了。其实只要一刀,我就能结果了你,无数个夜晚,躺在你的身边,我几乎忍不住要动手,但那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少时读书,读到兰艾同焚四个字,我觉得不屑——高洁之物,该是焚身都不愿同艾草焚在一起的。”
“一霎的清醒,让我坚定你不能这样死——某年某月某日,大胤昭帝死于刺杀,这样的记载,太叫人不甘心了。我不仅要杀你,杀你的肉身,我更要杀你的身后名,叫你死在你亲手堆出来的舆论中,在青史简中遗臭万年。”
“你这么怕自己不得好死,登基便给了自己一个‘昭’字为号,可我为你想了一个更适合你的,你来听一听——某年某月某日,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谥号,戾——不悔前过。”
“你可喜欢?”
第105章 目窕心与(一)
大胤靖和五年炎夏之日,厄真部大君乌莽率部偷度阴山,先后偷袭了长安和汴都两座中原重城。
是时北疆战事尚未平定,大军中道未归,乌莽攻城不过一个时辰,汴都大乱,连皇帝都换了平民衣袍,预备弃城而去。
其时阴云密布,忽有王兵天降,大退敌军。
当年死于扑朔迷离的刺棠案中的承明皇太子泠,竟然死而复生,率领王军回到了汴都。
在谷游山之变中“身死”的苏皇后,亦随军回到了汴都城中,与他里应外合,先一步入了皇城。
次日,太子泠在御史台上烧了一副亲手所书的《哀金天》。
此局无异于承诺永不复究金天案中受到蒙蔽的士人臣子,并令史官抹除所有的附和之诗。
在户部尚书张平竟、修撰了国朝大典的甘侍郎及帝师方鹤知保举之下,文武百官聚集于乌台之前,齐呼千岁,认下了承明皇太子的身份。
御史台以先太师玉秋实亲笔所书的供状为证,当即宣布再审刺棠案。只是太学诸生等不得御史台的审理,在皇太子登乌台的那一日黄昏,他们便赤手空拳地上了汀花台,推倒了那座“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
众人跪在金像之下,掩袖而泣,后又唱起了屈子的《招魂》。
那三尊跪地雕像也随着石碑的倒塌,被砸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石块,沉沉地落入汴河水中。水流卷挟着一块一块碎片奔腾而去,仿佛为其中的灵魂求得解脱,将他们一并渡往远方自由和广阔的新天地。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众臣捧着笏板候在乾方殿外,日已西沉,夜色昏昏,东方隐有月影,含光未露。
宋澜死死抱着怀中的国玺,缩在乾方后殿的书案之下。
耳边传来木门推开时轻微的“咯吱”声。
宋澜没有抬头,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着一只手四处乱摸,没过多久,他果然在书案下寻到了他盛怒砸下的菩萨塑像。
那塑像落地之后摔掉了一只手臂,随后被甩到此处,没有宫人敢将它收走。宋澜像是寻到了救命之物一般,将它端正地摆在身前,调整姿态,在逼仄的书案之下蜷缩着跪好,“砰砰”地叩首两下。
方才推门走进来的人在殿中点了一盏蜡烛,耐心地等他拜完了,才开口唤道:“子澜。”
宋澜说服了自己无数遍——叶亭宴伪装宋泠,必定是落薇的指使,她是想用这个人做棋子篡位自立。
也正是因为笃信这一点,他才觉得天下不会信、百官不会信,他在乌台上绝不可能成功。
可听了这一句呼唤,宋澜忽然如坠冰窟。
尽管他再不愿承认,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根本没有死。
叶亭宴真的是宋泠。
所以在北境初见的时候,他就可以投其所好,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尖上;所以他在朝中游刃有余,能够顺利地处理他和朝臣之间的关系,每一件事都算无遗策;所以他与落薇是天然的同谋,所有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戈缘故,这一刻都得了完整的解答。
所以……他明知可能会自投罗网,还是毫不犹豫地回了汴都;所以他凭借这样一张陌生的脸,还是硬生生地叫天下认下了他的身份,只用一日便翻了刺棠案!
宋澜从案前爬出来,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咬着牙应道:“……你来了。”
宋泠将手边的剑搁在案上,淡淡地看着他。
他永远都是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只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恶毒。
“你来做什么?”
宋泠略微垂了垂眼,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
“——请陛下晏驾。”
“哈哈哈哈……”宋澜用手指着他,大笑出声,“你要我死,我若不肯就死,你当如何?难不成,你要弑君、弑弟不成!”
宋泠毫不动容,甚至学着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若不肯就死,更合我的心意,你以为,我甘心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吗?”
宋澜喘着粗气,嘴唇颤个不停。
满朝文武已然择了新主,玉秋实死后,他尚未来得及收拢人心,便被一桩一件的事情砸得心烦意乱,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必定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他对从前与落薇交好的清流文官不屑一顾,心腹多是如叶亭宴一般的弄权之臣,可这样的臣子,他若不用很长的时间拉拢、算计,让他们为他效死,一朝风云突变,他们自然知道选择谁才是最有利的决定。
胜负已然分明。
宋泠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所置身龙椅的另一端。
“罢了,其实……我来见你,是因我确实很想亲口问你一句,当年我便问过无数次——你,到底为什么?”
宋澜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便被他再次打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说一句实话罢。”
宋澜抱着国玺的手松了一松,他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识得我的母妃吗?”
他不想再伪装,此时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叫。
宋泠道:“自然,厄真部的细作。”
“你居然猜出来了?”或许是确信他没有死后已失生志,宋澜长舒了一口气,像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得意地道,“不过你肯定也有许多事情猜不出来——譬如,你娘是怎么死的?”
宋泠怔了一怔,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来,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宋澜丢了国玺,举起手,摆出一副无辜神情来,“就在随云将我的孩子掐死那一日,我带着满身的血,闯到太后大娘娘的殿中,我想问她一句,她可是我娘啊,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妃子杀了我的孩子!”
提起此事,他颈间青筋迸起,目光也变得狂热起来:“结果,她向我坦白了她的身份——厄真部当年派了那么多细作,混在宫人当中、混在官眷当中,只有她爬得最高,爬到了皇后身侧;胆子也大,大到算计爹爹、有了身孕,叫他不得不给了她一个名份!”
“你知道她为何被幽禁于兰薰苑吗?当初她和你娘一同有孕,还装着恭敬,自请侍奉,结果二人同日分娩,你娘的孩子没了,我却活了下来。自此以后,你娘一病不起,不到五年便悒郁而终。”
“你为何不说得再清楚些?”宋泠冷冷地道,“宫中传言,是你母妃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可惜当年朝局纷乱,琼华殿中人心不齐,没有任何证据。你母妃生产之后正是虚弱,泣涕涟涟地说自己冤枉,在殿前跪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已失了神智。母亲顾念着与她的情分,到底没有忍心杀她,只将她幽禁在了兰薰苑。”
“原来你竟是知道的,”宋澜扑过来,抓住他的前襟,“你爹娘和你一样蠢,就为了什么仁善名声、为了什么情分,便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这个可疑的凶手?他们若知晓她是厄真部的细作,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罢。”
宋泠攥紧了手指,问:“她在你面前承认了?”
“当然,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那个孩子、你未见天日的弟弟,刚出生不久便被她活活捂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医官反复查验,都不能确信他究竟是先天不足还是为人所害。”宋澜轻声道,“那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本该千万荣宠加身的人,你既然知道这件事,竟还能来关照我?他若知晓,一定会恨死你这个兄长的!”
宋泠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着自己前襟的手指,面色阴鸷,没有说话。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宋澜言语一转,又像是失心疯一般自怜自哀起来,“你、你爹,你们既要仁善,又不肯将事情做得囫囵了!我母妃担着害人的名声被幽禁,阖宫上下,谁敢养她的孩子?一个没有养母、被父亲遗忘的孩子,就算被交给宫人照料,又会是什么下场?”
不等宋泠开口,他便道:“我知道你那时候年纪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关照我?我好不容易活到晓事的年纪,兰薰苑许进不许出,可我还是闯了进去,就算母亲是疯的,在她身边,总比在那群宫人身边好得多。”
“后来我却发现,母亲其实疯得并不厉害,与她住在一起之后,一日里,她总有些功夫是清醒的。清醒时她便会拉着我絮絮抱怨,说爹爹无情、说皇后恶毒,说这后宫当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世事炎凉、天道不公,她还说了你——”
宋澜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通红,缓过一口气之后却平静许多:“她承认她是细作时,我不明白,她聪明绝顶,将自己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能够更好地为母国尽忠?直到她挑明了,我才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她都只是为了我。厄真要他们这些细作想办法挑得国有内乱,她有孕之后便下定决心,要为你培养出一个不择手段、暴戾恶毒,却又极善伪装的兄弟。她要叫我与你争夺江山,闹得同室操戈、山河动荡,这样他们厄真部才好坐收渔利、一雪前耻。”
原来如此。
宋泠脊背发冷,勉力平静之后才想清楚了事情的全貌——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厄真部联合北方诸部与大胤交战,却屡战屡败。
痛定思痛之后,他们向中原派遣了无数的细作。
宋澜的母亲是其中的佼佼者,她隐忍蛰伏,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将自己贬入冷宫、韬光养晦,为宋澜灌下仇恨的种子,盼他有朝一日能够搅弄得国内大乱。
届时厄真部养兵多年,自然可以一举南下,攻占大胤全境。
此举亦是在赌,只不过当年送来的所有细作当中,只有宋澜的母妃一人做到了。
只差一步——若他死在当年,若没有落薇这些年来的筹谋,这个计划定会大获全胜。
“她真的很懂人心,她在我耳边絮絮说的那些话,其实并非全是咒骂。她也时常感叹,说爹爹慈爱,总有一日会想起我;说皇后仁善,就算不信她,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说你,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连侍奉的宫人都知晓,你爱护兄弟姐妹,深得人心——有一段时日,我真的很渴望见到你,甚至相信了她的鬼话。每一年生辰,我都在虔诚地祈祷,祈祷你会记得、爹爹会记得,来施舍我一块糕饼,哪怕只有一块糕饼!”
“我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自己长大了,终于明白她在骗我,你们永远都不会来的。”
宋澜伸手擦去了颊边的眼泪,语调变得漠然:“我求着侍奉我的彦雨,演了一场大戏,本想将你引来兰薰苑,不料来的却是——”
他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剪影。
落薇就站在殿外,她离得这样近,二人所有的言语,她自然都能听见。
“你终于随着她来了,见面便唤我六弟——原来你见过我啊,在阖宫宴饮、爹爹终于想起我的时候,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晓事,装扮一新地被嬷嬷抱着,你们便以为我过得还不错。你若不唤那一声,或许我后来还不会那么恨你,你既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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