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换了身上的禁军衣物,拿帕子擦拭着苏时予小臂上一处伤口,那帕子顷刻便被血浸透,她也不在意,只是急切道:“兄长,你要撑住。”
苏时予意识含糊,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
游船之外便有人躬身进来,问道:“苏娘子,如今我们是走城门还是渡口?”
他瞧了苏时予一眼,担忧地道:“我们走城门处,可扮作外邦商队,渡口则可称是江南的世家,来京游览。一应籍册文书小人都已预备好了,只是如今……苏公子出现得突兀,尚来不及为他预备,如今盘查森严,定要上船来搜,我们该如何应付?”
落薇攥紧了苏时予的手,垂着眼睛飞快思索起来。
藏身在乌篷船中时,刚看见常照走上台去同苏时予言语,落薇便突兀想起元鸣方才说,换邱雪雨进去的那个人带了火石火油。
邱雪雨从狱中失踪是件大事,必然不能随意地遮掩过去,叶亭宴本就想在刑部放一把火,叫她们借着混乱出城去。
这把火本要搁在后日放,可情况有变,她如今便要出城,所以她猜测,在二人走后不久,放火之人就会动手。
电光石火之间,落薇忽然生了一个念头。
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人是难上加难,唯一能够赌一赌的,便是制造一些更引人注目的事情。
此念一生,她当机立断,马上叫那船夫顺河下行,直奔城中最大的潜火队而去。
如果她不曾记错,离内宫最近的云梯就在此处。
落薇本以为还要废一番周折,不料她抵达潜火队门前时,便见那云梯已从正门出来,跟随而来的还有一队禁军。
她和邱雪雨混到禁军中,立刻被为首之人认了出来,那为首之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告知她,叶亭宴和彦平从宫门出来后不久,听说刑部着火,立刻派了这一队人来此处取云梯。
“公子说,若是赶巧,定能遇见二位来。”
如今想来,西街上突兀出现的戏班子和聚集人群,恐怕也是他出宫时思索着布置下来的。
落薇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惊肉跳——闹市之中禁军与百姓混在一起,只要出一点点差池,她们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有人另备了一艘游船来接应,她将苏时予用披风裹了,顺利地带上了船。
如今的问题,便是如何能将他一起带出城去。
叶亭宴向来谨慎,今日可算是最为冒险的一次,不知会不会为他自己招来祸患?
落薇思索再三,下定决心道:“走渡口罢。”
苏时予如今重伤,马车逼仄,定然掩饰不了血腥气。若在船上,好歹能够遮掩一二,不过他如今不能挪动,置于何处才能躲避盘查?
第96章 病酒逢春(七)
游船顺水而行,逐渐远离了喧闹的街市,落薇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了风拂过芦苇丛和水流潺潺的声音。
苏时予忽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落薇以为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口,不料他却只是摇头,费力地抬手掩口,随咳嗽声呛出的血沫染红了过分苍白的手背。
“薇薇……”
落薇连忙凑到他身侧:“兄长。”
苏时予紧蹙着眉,好不容易将咳嗽咽下去后,才艰难地开口:“你不该来……救我……他不会……”
落薇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后知后觉地发现,从他唇角溢出来的血似乎太多了一些。
“……他不会放过我的。”
苏时予终于说完了这句话,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来:“他告诉我,随云……”
落薇打断他,哽咽着道:“兄长,你好好养伤,不要再说了。”
苏时予摇头,眼角有液滴混着鲜血一并落下来:“我自小庸碌……办坏过许多事情,对不起爹爹的教导……对不起随云的情意……”
落薇慌乱地擦拭着他的唇角的血,但根本无济于事,那血越溢越多,她想起常照端过去的那盏送别酒,这才理解了苏时予方才的意思:“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兄长,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们出城去,去、去许州,好不好?现如今正是春种时,许州农田千里,有高耸的宴山,轻云出岫、天高云淡,江山比画里的还要美——”
“是吗?”苏时予出神地问了一句,却道,“我死之后,你将我……投入汴河中……便是,随云自尽时……除了我,恐怕也想着……不能成为你的牵累……”
落薇感觉他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最后从她手心无力地滑落下去。
邱雪雨进门时,只看见落薇正怔然对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半晌,她才听见她喃喃地道:“百计留君,留君不住……”
“留君不住君须去……人生唯有别离苦。”[1]
出汴都最大的官渡名唤沙平津,设在汴河东侧,过沙平津后沿东南而去,不消多久便能越雍丘、襄邑、宁陵,直下金陵城。
叶亭宴猜到落薇既出手救人,想必会走水路,便有意引彦平去守城门,自己则往沙平津处来。不料分别不久,不知彦平遇见谁、听了什么话,留下一队兵士驻守城门后,便追了过来,与他同行。
彦平为人有小智而缺大谋,叶亭宴倒不算太过惊慌,下马后先叫沙平津处值守的河道官员过来回话,随即将带来的兵士散于各处盘查口,跟随河道官员上船查验。
汴都水运繁华,河道上行船如织,半是商船半是游船,叶亭宴一边同彦平说话,一边眺望着内城方向——只盼落薇他们能够快些,赶在常照往渡口处加派人手前经过。
他站在渡口前,听见彦平正叮嘱手下仔细查验有无血腥气,便猜到了几分。
彦平方才往南城门去时,应是遇见了常照,如今行事,也是常照的叮嘱。
只是不知常照去了何处,为何没有同他一起来?
不多时,叶亭宴便瞧见了那艘桅杆上挂着“洛”字的游船晃晃悠悠地从渡口处经过,“洛”是他为船上之人预备好的身份,借了江南一处世家的姓氏。
他面上不显,眼睁睁地看着兵士将船只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未发现半分血腥气,只得挥手放行。
这船只虽说富丽堂皇,可混在其中着实寻不出什么破绽,就连那几个老船工,也是时常随船来去的熟脸。
叶亭宴眼看着那艘船离了渡口远去,心才逐渐放了下去。
夕阳已经半没入了水面,他将视线收回,顺着水面上的余晖往西望去,或许是搜查不出什么不妥来的缘故,彦平的脾气愈发暴躁,一脚踹翻了一个兵卒。
那兵卒将将倒地,还没来得及痛呼一声,自船只远去的方向忽而有人骑马疾行,从二人面前一掠而过。
“上令,封锁渡口!上令,封锁渡口!”
兵士沿河而行,边行边扬声高呼,沿岸的官员得了指令,纷纷拦下了渡口处欲行的商船,船上众人闻声,亦探身观望,一时间渡口拥塞,人声嘈杂。
游船已经过了渡口,为何这时却有封锁的命令传来?
叶亭宴怔愣了片刻,毫无犹豫,立时便上了方才来时的马,一句话都没说地朝船只消失的东方奔去。
他动作迅疾,一时之间竟无人反应,还是彦平反应最快,飞快地骑马追了过去。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叶亭宴心中思索着,越想越笃定。
封锁渡口是“上令”,宋澜若仍旧在宫中,怕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在云梯过市之后,常照应立刻去见了宋澜。
二人料定落薇会走水路,却没有在渡口将人拦下,而是挑了过渡口之后的地方设伏,设伏后封锁渡口,不许有船再过,以免误伤。
至于为什么不来渡口……
——这是对他的试炼。
他如今不在南城门处,常照进宫向宋澜投诚,特地留了一手,劝说他在渡口之后设伏,若是落薇的船顺利地过了渡口,足以证明他与落薇勾连!
好缜密的心计。
叶亭宴想清楚后,勒马长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失了玉秋实,宋澜不过是外强中干,这位身世尚且不明的常大人,才算是个对手。
彦平将身后的兵士甩了一截,好不容易追到叶亭宴,却见他自己停了下来,攥着缰绳大笑,不由问道:“叶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叶亭宴答非所问,柔声对他道:“只是马匹疾奔,有些疲累,停下歇歇罢了。”
他晃晃悠悠地骑马靠近了一些,彦平本以为他是要凑近解释,不料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叶亭宴便在马上翻了个身,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踩着他的马镫,跨坐在了他的身后。
“你——”
彦平刚刚开口,带着檀香气息的袖口便在他面颊前一掠而过,叶亭宴以二指拈着一块不易察觉的锋利刀刃,干脆利落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彦平轻飘飘地从马鞍上掉了下来,他捂着喉咙,目光中只剩了叶亭宴夺马后绝尘而去的身影。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到他身上一滴。
沙平津往东不到三里,有一个巨大的拐弯,过了此弯之后,船只便可从狭窄的河道拐到广阔的大河上去。
原本此处才是出汴河的大渡口,只是地势狭窄有险,前朝整修河道时便废置了此地,将渡口挪到了沙平津处。
落薇站在船舷上,远眺着身后那轮逐渐远去的夕阳,忽觉船身倾斜,原是在转弯。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回头时却见甲板上原本四处忙碌的船夫忽而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取了藏在粮仓下的弓箭和铁盾。
便有侍卫过来请她:“娘子,前处有险,怕惊了娘子,还请暂且回舱去罢。”
落薇踮脚望了望,恰好看见旧渡口只剩了一半的垒石桥,那桥原本横跨水道的,只是此处多次涨水,已将石桥冲毁。朝廷有意重建,又恐被再次冲毁,便暂且搁置在了这里。
她闭上眼睛,凝神听了一听,忽而问:“你听到什么没有?”
那侍卫也闭上眼睛,耳朵微动:“似有……弓弦拉紧之声。”
二人所说的“弓弦拉紧之声”自然不是自己船上的声音,落薇笑了一笑,问:“这是他叫你们预备下的么?”
侍卫答道:“娘子瞧这船,原本也是战船改制而来,公子为人谨慎,定然不会冒险的。”
话音刚落,落薇便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声:“公子!”
叶亭宴从岸边策马而来,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从河道最窄之处跃马而上,那马长长地嘶鸣一声,正巧够到船舷之处。
叶亭宴纵身往前一跃,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在他落地的一刹那,众多侍卫举盾而至,挡在了他的身前。
隔着铁盾,他听见了铁制箭头重击的声响。
游船在拐弯之后缓行,兼之船夫忙着防备,一时竟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原地。叶亭宴移开盾牌,爬起身来,果然见宋澜与常照正立在那座断桥之上。
见他坦然抬头,宋澜一时大怒,一掌拍在阑干上,嘶吼道:“果然是你!你、你竟同她是一伙的!你竟敢叛朕!”
叶亭宴一言不发地取了身侧之人的一把弓,在他尚未说完之时,这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迎着夕阳射箭,不免被那灼热的日光映得微眯了眼,于是这本射向常照的一箭便偏了一分,正正刺穿宋澜的肩膀。
“陛下!”
宋澜捂着肩膀,幸得周身之人的簇拥才未直接栽倒下去:“弓箭手——”
他抓着阑干,忍痛站起来,终于在那艘游船的末尾处瞧见了落薇。
三月不见,落薇瘦了些,又去了在皇宫时华丽沉重的金冠金饰,整个人瞧着盈盈一握,竟比从前更显婀娜风流。
宋澜脱口唤道:“阿姐!”
落薇死死攥着腰侧的短剑,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仰着头冲他淡淡一笑:“子澜,许久不见。”
第97章 病酒逢春(八)
周遭有侍卫簇拥上来,在宋澜面前遮起挡箭的铁盾,可他毫不在意,一手将他们拨开,死死地盯着站在船尾的落薇,问道:“你要往何处去?”
落薇往身后看了一眼,答道:“沿河而去,停泊何处,我自己也说不准。”
宋澜情绪激荡,胸口起伏越来越快,牵扯着肩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痛:“谷游山一别……你知不知道……我……”
他一时间竟连“朕”都忘了称,只好用未受伤的手臂恶狠狠地一拍石阑,手背上青筋迸现:“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这句,他却吞咽一口,又将自己最熟悉的哀情摆了出来:“今日你若离开汴都,来日再回时,便是来杀我了罢?”
叶亭宴踉跄起身,轻轻吹了个口哨。
于是宋澜惊愕地听见一阵机关声响,随即那船舱之下骤然涌现一群兵士,披坚执锐,不慌不忙地扳弄四处的机关。
他这才发觉,他们所在的这艘船根本不是普通的游船,而是战船改制的!
有兵士将船舱之上用以遮掩的绫罗一扯而下,他甚至听见了船上诸人张弓的声响。
常照沉着脸色打量了几圈,冲宋澜微微摇了摇头。
方才他从街市直奔禁中,宋澜从宫中带出的人不多,本想着与彦平等人里应外合,但彦平与叶亭宴一道,此时迟迟未至,怕是已来不了了。
叶氏子的身份明朗,宋澜对他的猜忌生得太晚,如今想来,朱雀、禁军,加上游移城中的守军和金天卫,早不知有多少人成了他的心腹!
日后想要清理,都得面临当初一根剑穗便废了金天卫的苦恼。
宋澜心头大恨,握着刺穿他肩头那支箭,手边略微用力,将它拔了下来。
血肉撕裂的痛苦叫他一时险些没有站住,常照伸手接住他,唤了两声“陛下”,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
如今他们站在断桥之上的全无遮掩之处,落薇等人则有这艘战船掩身,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实在太过冒险。
况且此处离内城不近,就算他的人听令而来,需要多少时间?瞧叶亭宴如今气定神闲的表情,说不得还有后手,如此境地之下,不如两相罢休。
虽则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是他的劲敌,若今日放他们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叶亭宴在宫中城中周旋这么久,想来必在各个紧要之处安插下了人手,来日他们若归来,他未必有抵御之力。
可不管怎么说,宋澜才是他们的仇恨所系。
打定主意之后,常照借扶宋澜起身的间隙,飞快地道:“陛下,何必同丧家之犬纠缠,他们已被你从汴都赶出去,想来再成不了什么气候。今日陛下负伤,若动起手来,逼得他们鱼死网破,便不好了。”
若在平日当中,宋澜沉下心来,未必不能发现他言语中的破绽。
只是自落薇从谷游山脱身以来,靖秋之谏、丧子之痛,兼之不知在太后宫中听见了什么,还有叶亭宴的背叛,叫他心力交瘁,竟日显癫狂之态。
宋澜冷笑了一声,恨声道:“朕难道怕他们不成?”
他话音刚落,叶亭宴便拾了那张长弓,重新搭弓上箭,对准了他。
夕阳已落,远天只余残晖,一片昏红。
“护驾!”
众侍卫再次列队守在他的身前,可宋澜在一刹那,想起的竟是暮春场春猎那一日。
林召和那个驯马人操纵一匹疯马袭向御前,千钧一发之际,他余光扫到了叶亭宴。
那时他就像现在一般,面色不变,不慌不乱,沉稳地拉开了手中的长弓,眼神幽深一片,正在寻找场中的破绽、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
一箭射出,刺穿了马的眼睛,似有千钧之力。
如今分明是他所携之人更多,可不知为何,被挡在铁盾之后,他仍觉得这一箭有千钧之力,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它便能穿透盾甲的防护,射穿他的心脏。
他知道叶亭宴的眼睛不太好——方才射那一箭之前,他瞧见叶亭宴因夕阳的光眯了眯眼。
如今夕阳已落,这支箭还会射偏吗?
一时间宋澜竟冷汗涔涔,他自己都不肯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做尽了天怒人怨之事,却因这一个小小的臣子未射出的一箭,生出了恐惧之意。
有侍卫上前去为宋澜包扎肩上的伤口,常照挥手示意周身之人暂不要放箭,自己则站在桥上,思索着开口道:“叶大人好算计,不知你是何时预备下了这一切?倘若今日她不曾救人,或是走了陆路,你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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