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乌莽攻长安汴都两城,大军未至幽州便会被召回,但路途太远,想必是来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够暂时稳住军心,可终归是耗不起三十万大军的围攻。况且今夏大旱,粮草不足,宋澜月前借双凤祭案问罪天下诸侯,谁会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乱——这是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盘棋。”
室内一时静谧,竟无一人再言语。
良久,落薇才缓缓道:“怪不得我在宫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细作,谁会去怀疑……太后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邱雪雨面色惨白,起身拍桌道:“怎会、怎会……”
她思索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会遍寻不得。可她若是细作,从多年前侍奉先皇后开始,先皇后小产、病逝,宋澜、玉秋实……啊!还有随云,太后只要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告知宋澜,就算她是宋澜血亲,宋澜也一定会杀她泄愤。”
“她的死,便是给北方诸部可以动手的信号,且宋澜在常照怂恿下借不敬之名发难,得罪天下诸侯,将汴都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我们都是此时才想清楚,宋澜这些时日连遭打击,如何能够分心想到这些?”
她紧蹙着眉,有些迟疑地唤:“薇薇——”
落薇却问:“我们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马?”
周楚吟道:“五万有余。”
落薇斟酌着道:“也算足够,幸而前些日子教他们伪装后前来,否则此时再从江南急调,困难重重不说,定是来不及了。”
她收了剑,取一只大胤王旗之标搁在长安地标上:“我们明日便整兵发长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拦乌莽进城。在长安留下守军之后,回兵汴都,守城而战。”
叶亭宴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甚好。”
二人顷刻之间便决意出兵相救,众人默然应允,全然不想,若借此机会直攻汴都,便能报过去五年来的夙仇。
北军烧杀淫掠无所不为,若攻入长安必定屠城,无论如何,这都是必为之事。
众人开始商议用兵路线,周楚吟却忽而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挪开那只王旗,对叶亭宴沉声道:“你说一万奇兵,只是最利我们的猜测,我与你一同出关,乌莽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晓——他比你还谨慎,三十万便是北方诸部二十年来的国力吗?若他手中还有一只十万以上的军队,等他这一万精兵到长安之后越山宣战,我们手里的筹码,挡不挡得住他?”
叶亭宴还没说话,落薇便叹了一句:“楚吟兄,你非要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做什么?”
其实众人未必心中不知此事。
周楚吟道:“乌莽要汴都,不一定非要取长安城,他若见你出手便绕开长安,直取汴都。你留兵驻守后回军,只要他手中的军队过五万,守汴都便是死战!”
“是啊,”叶亭宴平静地答道,“所以在兵发长安之前,我要重新打太子王旗,召天下入京勤王,他们不在意宋澜,若是我呢?”
柏森森大惊:“你在进汴都城前便打王旗,若宋澜丧心病狂,不为你开汴都城门,你该如何?况且……太子死去太久了,你就这样确信他们会信、他们会来吗?就算这一战胜了,你就这样确信……来勤王之人中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趁机逐鹿?”
叶亭宴抬起眼睛,瞧了落薇一眼,一双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暗波汹涌,他却一言不发。
落薇心下一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信。”
他回忆起从裴郗口中听见过的一些话,说他们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哪怕这道理只是单纯的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哪怕这道理只是世人都赞成惩奸扬善,古书所云如岸芷汀兰一般美丽的道德和品质,从来不是欺瞒。
夜中时分,众人皆已散去,叶亭宴仍坐在军报前一盏红烛之下,落薇将他热好的汤药饮下,红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叶亭宴抬眼看去,关照道:“这次血腥气还重么?令成说他调了些药物进去,遮掩了一番——说起来,第一次饮药时我亦尝过,实在没有品出半分血腥气,怎么你却如此敏锐?”
落薇凑过去,忽然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吻:“没有血腥气,只是有些苦。”
叶亭宴一双漆黑眼睛中满是笑意,他按着她的后颈亲回去,装模作样地道:“是么,我尝着却是甜的。”
落薇抓住他的手,却不小心触到了他腕上那道疤,她一怔,顺着疤痕看去,见他手臂上有新添的血痕,想是为她取药引所致。
鼻尖一阵酸涩,她将眼中泪意压抑下去,勉力打趣道:“你为我流过好多血。”
叶亭宴吻过她的眼角,舌尖一阵咸苦的眼泪味道:“不是说亲吻的时候,不要再流泪了吗?”
他歪着头打量,戏谑道:“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1]……”
落薇瞪他一眼,忽然问:“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战,你有几成把握?”
叶亭宴毫不犹豫地答道:“十成。”
落薇道:“我要听实话。”
“你原来不是心疼我受伤,而是在害怕?”叶亭宴捏了捏她的脸,“你如今的模样,极像少时。当年在许州,我们从居化寺出来以后,短短一百零八阶山道,你问了我十二遍‘我们能为许州治蝗么’。当日夜里,你还辗转反侧,抱着玉枕敲我的房门,又问了好几次……”
落薇伸手捏回去:“我已经长大了!”
叶亭宴笑道:“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从前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幻想着他仍在身边,只要十指紧扣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令成开口问我是不是能够确信,其实我心中也不算有底,”叶亭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可你说你信,我就能确信,我再问你,你觉得我们有几成把握?”
落薇被他逗笑,一口答道:“十成。”
叶亭宴道:“不管是对北军,还是对常照和宋澜……我们都一定会赢的。你与我一心,我们就如同年少时一般所向披靡。”
落薇搂着他的脖子:“当然,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第101章 君山焚尽(三)
傍晚时分,长安城门处的小吏在夕阳的余晖中昏昏欲睡,有炊烟从他身后腾漫一片——正是煮饭的时辰,千户万巷间传来泼水声、烧火声、沸腾声,夹杂着街上商贩懒洋洋的叫卖、马车行掠间马匹的嘶鸣。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小吏抱着长枪,半梦半醒之间回忆起从前在行伍中的日子,也正因这一瞬的敏锐,让他嗅到了虚空中逼近的烧灼气味。
他睁开眼睛,长安的北门以外扬起了漫天烟尘。
——他认得那种烟尘,是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沙土!
随即,一只绑了浸满火油棉布的羽箭,从烟尘中直直飞出,力盖千钧,将北城门上巍峨的玄武雕像之首骤然击碎。
虽是石制,但被火油浇过之后,无头的雕像还是飞快地燃了起来。
火光冲天。
这情景实在过于骇人,小吏愣了片刻,才拼命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长枪,朝不远处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敌——袭——”
“敌——袭——”
街道上的百姓们仰起头来,看见北方城门处燃起滚滚的浓烟来,他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四处传来沉重的、城门闭合的声响。
这里太平了太久,仰头怔怔看向城门处的纨绔,手中甚至还持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糕点。
象征着君威的神器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忽遭焚毁,一切都不似真实。
小吏躲在城墙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烟尘中来自北方的步骑逐渐显影,号角声威威迫近,辨不清有多少人马。
长安城虽兵精马肥,可毕竟太平了太久,若叫他掰着手指算一算,上战场拼杀都已经是十几年前之事了。
自西韶人为濯舟将军所退,叶家、燕家轮番守着幽州,北方部落的兵马,从未深入过长安城下。
事发突然,如今城中守军不过三万,其中半数放归农桑,需要时间召集,另外一半匆忙集结,不知有无一战之力。城外是北军出的奇兵,日落时分,可算偷袭,若他们逼近便攻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吏感觉自己握着长枪的手在不断地发抖。
有校尉匆忙登上城门远眺,惊慌失措地叠声吩咐,擂鼓声重重响起,街道上的百姓很快便作鸟兽散。
空中有烟弹炸裂——是向周遭诸州挣扎的求援。
北军到处烧杀劫掠,长安城如此富庶,城门一开,简直不堪设想。
今夜恐怕便有死战!
兵士集结于城门之后,城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伴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一位满头繁复小辫的外族将领骑着马,轻佻地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绕了一圈,随即回过头去,不知说了什么,引起军中一阵大笑。
北军中一人骑马过来,仰头冲城门之上喊道:“今我厄真部乌莽大君亲征,尔等速速放下城门、缴械投降,为我部建功者免死,如若不然,我军铁蹄踏平此城,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军中便齐整地呼喊起来,却不知在呼喊什么,城墙上那名校尉双腿抖如筛糠,但他勉力压抑,扶着手边石壁,大骂道:“夷狄竖子,安敢如此!今我城中兵甲数万,来者必死于万箭穿心之下,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乌莽仰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
他忽然大笑,随即取了腰侧异于中原的一张大弓。
他的箭矢都比寻常箭矢粗上不少,方才击碎石像的,想必便是此物。
城墙上兵士见他拉弓,纵然惧怕,也纷纷张弓持盾,做好了一战准备。
谁知乌莽手中之箭将离弦,便有另外一只轻巧的羽箭斜刺飞出,正正将那只箭一劈两半。
断箭失力,自半空掉入了护城河中。
将它撕裂的羽箭纤细精巧,谁敢想它有这样的神力?
小吏听见了另一阵兵马疾行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城门东侧,遥遥地看见了风中飘拂的、玄红相间的大胤军旗。
城上守军、城下步骑纷纷转头,在如血的残阳之下,军旗猎猎而响,上书两字鲜艳醒目,如从梦中奔来。
小吏喃喃念道:“承明……”
那校尉亦惊异不已:“这是、是王师!承明皇太子的王师!”
一时间,众人几乎忘记分辨是真是假,只顾四处狂喜宣告:“有军来援!是……殿下的军队!”
乌莽瞥了一眼护城河中断裂的箭矢,骑马跃近几步,大军来处正对夕阳,在为首者的鲜花盔甲上射出耀目的光芒。
而他甚至连头鍪都没有戴。
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收了弓,翻身下马,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朝他走了过来,大笑道:“乌莽大君,许久不见。”
乌莽端详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
“——宋灵晔。”
尚未成为厄真部大君时,他曾在军中见过那位天下闻名的承明皇太子,后来大胤内乱,太子死于非命。他本以为去一心腹大患,不料相隔几年,他又在边境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当时乌莽正着商人服饰混迹边城的酒楼中,端着茶碗听细作的回话,抬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
边境少有着粉衣的文士,那人面上笑意吟吟,而他确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寒光。
后来酒楼来了一队商客,等乌莽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消失了。
疑心一闪而过,他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也描述不出那个眼神,派遣出去的细作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久而久之,便也忘却了。
而今日那个人打着军旗神兵天降,只一眼他就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竟然真的没死。
宋泠冲他吹了个口哨:“大君好眼力,下马与我手谈一局如何?我听闻大君精通中原的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尤善棋艺,特来领教一番。”
多年不见,他身上连早年那种过于紧绷的青涩之气都磨灭殆尽了,换了一副叫人难以看清底牌的游刃有余。
乌莽重重叹气,翻身下了马。
“厄真大军……阴山……过长安、取汴都……承明皇太子军旗……”
内殿传来一阵哐啷落地的繁杂声响,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推门进殿。
与军报一同传回汴都的讯息实在骇人听闻,如今听了小皇帝内殿中的暴怒诘问,众人更发觉皇帝同兄长的关系实非世人口中所传,谁敢上前触霉头?
宋澜将案上堆的奏折一拂而空,一时觉得头痛欲裂。
自从落薇在谷游山虚晃一招、脱身而去之后,他的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汴河一别后,更是几近将他逼疯。
叶亭宴叛主,给他留下了数不尽的烂摊子,当初他用一根剑穗废了金天卫,如今故技重施。汴都城中三衙禁军二十万,大小军官无数,他用了三年时间挑拣了能够引为心腹的千人,如此一遭,却一个都不敢信了。
组建朱雀原本也是为了留后手,但他这些时日常做噩梦,梦见有朱雀卫持刀入殿行刺,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失手杀过一人,从此更加噤若寒蝉。
叶亭宴和苏落薇是将他算透了。
算到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是对方的诛心计,也对抗不了自己日益旺盛的猜忌和疑心。
侍卫跪在案前瑟瑟发抖,身边便是被宋澜刚刚砸落的佛陀塑像。
“你再……说一遍。”
侍卫将额头贴在地面冰冷的金砖上,勉力压抑了言语中的颤抖,重复道:“小、小人送幽州及长安二地军报,李将军与常大人所率人马星夜驰援,但路遇河流改道、峡谷山崩诸多事宜,几次变更行军路线,恐难以如期到达……”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联军在幽州战事焦灼,厄真部大军乌莽亲自率军十二万,强度阴山,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危在旦夕之时,有人……有人打了承明皇太子军旗,在长安城门前与北军对峙。听闻……那自称承明皇太子之人与乌莽手谈一局,其间有两名女子统兵,烧了乌莽后方的粮草供应。一局之后,乌莽自长安门前撤军,绕行山道,改奔汴都而来了!”
良久无声,随即侍卫便听见皇帝发出一声怪笑,随即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他是奔着朕来了!承明皇太子死了这么多年了,是谁!是谁胆大包天,敢冒充他的王军?”
语罢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他没有死,有女子烧了粮草……女子……他果然没有死,他怎会没有死!他们守下长安,只消居高临下,放乌莽到汴都来,由着禁军与他们决一死战,随后他们坐收渔利,真一步好棋,哈哈哈哈……”
宋澜一拍桌案,嘶吼道:“来人!”
一侧的彦济立刻抱拳下跪,战战兢兢地道:“陛下!”
“给李将军和常照发急报,叫他回汴都来!”宋澜勉强定了神,拧眉道,“幽州不过是幌子罢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死战的。乌莽是要声东击西,直取汴都,我汴都城高墙深,禁军与大营相互照应,我就不信,就算他们坐视不管,我们就守不下汴都来!”
临近边境之地,乌夜浓黑,常照坐在军帐之中擦拭着手中的刀,在雪亮的刀身上照出了自己陌生的眼睛。
他嗤了一声,将自汴都而来、粘了白羽的信搁在一侧的火炉之上烧了,火舌舔舐而上,顷刻便将宋澜亲自写的急信燎为了灰烬。
他的近卫恰好进帐,眼见他将天子的信烧掉,却没有出声。常照瞥他一眼,忽而问:“十六,你有多少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被称为“十六”的近卫掰着手指算了算,没有算清楚:“总该……有十年了。”
“十年……”常照出神地重复了一遍,将面前的军防图指给他看,“我问你,倘若你是他,你会留军长安,还是回守汴都?”
十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老实地回答:“我定然会留守长安,守城便有一争之力,回军说不得要做他人砧板之肉。这个问题大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换作是谁,都会这么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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