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虽文采出众,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天潢贵胄,众人显然更爱听皇太子的传奇故事,听他少年早慧,十岁便在幽州军营中住了两年,十二岁加封太子,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治水患、退蝗灾,更别提那些流传下来的诗书文墨了。
闻名天下的正守先生亲自为他提了“承明”二字,为着老师和旧友的一份情谊,他顶着压力出兵南境,以雷霆之势将当年泛滥一时的杀人祭鬼教连根拔起。至今,荆楚到两广之地,都有民众敬供皇太子神像,感念他当年诛邪之功。
酒馆的说书先生一唱三叹,将事迹说得神乎其神,就连门外的乞丐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阶前听热闹。
或许也是这年少泼天的功绩损了太子阳寿,但他这样的人,活着惊天动地,死了也能造就一段佳话——病逝的宁乐长公主一首《哀金天》至今流传不衰,当初御史台下的士子争先恐后地为太子作诗,请诛祸首、不留余地。
这不仅是民意所现,更是一桩文坛盛事。
常照坐在楼阁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经凉了,窗外恰是刚刚绽了零星新绿的杨柳。
苏时予坐在他的对侧,与他一齐听完了那说书先生的言语,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费心了。”
这些时日常照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几次酒宴之后,苏时予坦诚心事,竟与他渐有几分知交之感。
故而,与落薇的赌约,常照只瞒了自己的那一半——苏时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与贵妃之情,他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丰乐楼中的相见,便是他的投诚。
常照笑问道:“何出此言?”
苏时予朝下一指:“苏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发善心,想要为当年受牵连的一千余人讨个身后名回来,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险遣人在此时敲登闻鼓,是为了给世人心中布下些疑云——当年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内情?猜测有时候比证据还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轻慢台谏,她声名俱佳,是承明储妃,有朝一日,她若发动宫变,只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这与当年玉秋实和陛下以金天诗重罚祸首如出一辙,文人在侧,舆论一起,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说服世人。她与玉秋实和陛下斗了这些年,终归是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时予分明是说你妹妹,这与夸我有什么关系?”
苏时予面色不改地继续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牵连旁人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来与你周旋,你应她所求,不会牵连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间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绩,如此一来——”
他端着酒盏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击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声名愈佳、金天诗案愈成美谈,当年写过诗的文人学子、官宦士绅,还有曾激愤地为太子鸣冤的民众,愈会在内心深处阻止有人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为之鸣冤的人,就是在他们逼迫下赴死的。”
“谁会承认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啜饮一口:“谁有这样宽广的胸襟,敢承认自己当年是为太师所蒙蔽、是为今上所蒙蔽?当初陛下和太师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便将那些群情激奋的文人和自己绑在了一条船上,刺棠案若是杀错了人,他们便全是帮凶。说到底,承明皇太子已经死了,死后有这么好的声名便够了,至于到底是谁杀他,于这些人而言,哪有这么重要?就算心底有些猜测,他们也不会直言的。这些日子,平年兄刻意四处散布对太子的称颂,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么?”
常照捧杯长笑,目中有几分欣赏之色:“所以——”
苏时予淡然道:“所以平年兄确实履约,不牵连旁人的方式,便是用这件事将登闻鼓的舆论按下去。来日,将邱雪雨的人证物证一一击破,维持原判,市井之间不仅不会生质疑心思,怕还会有许多人暗自庆幸才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过平年兄此举,并非没有破局之法,你与陛下利用的都是死人,他被捧成如今模样,平年兄就不怕,万一他没有死——万一皇后寻一个人来假扮他,此局便不攻自破。”
常照嗤笑了一声:“他岂是这么好扮的?”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为他喊冤的人,几乎都不曾见过他。金像、画像,不过是三分神韵,市井民众更不知这天潢贵胄生成了什么模样,皇后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痴人说梦。”
苏时予眉心微动,舒了一口气的模样:“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黄绿色的杨柳枝,叹道:“你妹妹和你养父、和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师一样,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事,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可是青史笔墨上成王败寇,在乎得太多,反倒会为自己增添烦恼。”
苏时予默然不语,二人对坐了一会儿,常照忽然道:“上次在这里看春景,还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苏时予思索片刻,问道:“是许澹、许大人?”
常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窗外移开,似乎飘得很远:“我自小便没什么朋友,来到汴都之后才勉强结交一二,能引为知己……不必引为知己,能同饮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却不肯同我饮酒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道不同……罢了。”
苏时予神色复杂,半晌方道:“平年兄竟是个多情之人。”
又不免伤情:“从前在苏相门下,因苏相显赫、皇后势大,我为避嫌,纵然与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与兄同病相怜,实在是缘分。”
常照摇头:“不提也罢,今日融雪伴春景,实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饮,抵足而眠!”
苏时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归。”
这些日子落薇没有出门,后园中的海棠树生了新叶,一日一日地绿起来,凛冬在一夜之间消逝入春,她却猝不及防,生了一场风寒。
叶亭宴每日下朝之后,总会带着书卷到她的榻前,有时为她讲述一些朝中的变故,有时读一些新诗。
落薇忽而发现,他的声音是不曾变过的,从前不同,不过是刻意伪装而已。
字句优美,读来唇齿生香,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干净,她闭上眼睛,总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从天狩三年开始,梦中是下了四年的磅礴春雨,她发丝衣裙均被打得透湿,海棠花却经年不凋,遇雨亦未谢一片花瓣。
“旧案审完了。”
叶亭宴端了一碗汤药,耐心地吹了两口,抬手喂她。落薇嗅见苦味就头晕,刚一蹙眉,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蜜饯梅子,塞到了她口中。
小时候喝药才会怕苦的。
落薇一舔,甜腻的味道充斥了舌尖。
她仰头将药喝得一干二净,讷讷地道:“我又没有耍赖不喝。”
用蜜饯梅子哄不肯喝药的小姑娘,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叶亭宴只笑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带了些幼稚的自得:“这些日子我走过汴都的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他。”
落薇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叫‘他’,你不就是他吗?”
叶亭宴哭笑不得:“我不是想说这个。”
落薇不依不饶:“这个比较重要。”
于是他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
落薇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叶亭宴便飞快地接口:“无事,等我重新成为他便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落薇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起此事的用意,不由叹道:“常照手段了得,我知道他应下我们的赌约后不会坐以待毙,没料到他能出这样的招数。不过……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吗,就没有说些什么?”
“宋澜原本想借机报复先前在靖秋之谏中对他施压的人,常照此举,自然令他不悦,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像四年前那样心虚了,听见对先太子的称颂,愈发易怒。此消彼长,常照这些日子不得宠信,他便信我多一些,我正借机在宫中搜查你前些日子所怀疑的厄真部细作,这次,一定将他寻出来。”
落薇点头应下,本想再问一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她既然没问为何自己这一病便病了一个月之久,叶亭宴便也装作无事:“刺棠案重审虽败,但刑部拿着那封‘太子手书’,尚未理出结果。宋澜也不欲在此时杀邱雪雨,以免将落定的案子又添上几分疑虑——这一次,他一定会逼着邱雪雨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伪证,以免再给刺棠案翻案的机会。”
落薇攥紧了他的手:“她……”
叶亭宴安慰道:“宋澜不许她死,我跟刑部的人打过招呼,不会对她动在朱雀司中一般的重刑,可皮肉之苦,总是难免。”
落薇呼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好,好。”
她露出一个苦笑,徐徐地道:“你知道吗,阿霏敲登闻鼓一事,是我们很久之前定下来的,她当初被我和舒康救下,不生弃世之念,便是为了这件事。后来,她在宫中意外暴露,好不容易脱身,远遁北境,我其实都不想叫她回来了。虽说这件事非她不可,虽说没有这件事会生周折,但是我知道,就算能保住性命,她也会吃很多、很多苦的。”
“可我们都要守护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叶亭宴温声道:“是啊,还要守护那些很美丽的情谊、道理,所以舍生忘死,从来不觉得后悔。”
傍晚过后,落薇忽然觉得长了些精神,便同叶亭宴一起在园中转了许久,春柳半盛,枝叶繁茂,叫她这些时日躁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周楚吟和周雪初请他们过去吃点心赏月,二人欣然赴约,月亮看了一半,狂风乍起,叶亭宴为落薇披了外袍,急急穿过回廊。
“昨日是惊蛰吗?也到了回春的时候,春寒料峭,你上朝时,还是要多加些衣裳的。”
第二日清晨,叶亭宴下早朝之后便匆匆归来了一趟。
落薇开门便看见他袍角被春雨打湿,氤氲一片。
而他只是沉声道:“昨日夜里贵妃产子,宫中一夜未灭灯。”
落薇听后一怔:“这孩子有九个月大了罢,贵妃和孩子可好?”
叶亭宴斟酌良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艰难地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薇薇……”
“时予昨日……被送进了朱雀司。”
常照举着手中的烛台,缓缓踱步,走到朱雀司深处的牢房当中。
他近日常来,众人皆知,抱剑沉默的元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同旁人一起离去了。
苏时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觉有微凉的衣缎拂过他的面颊,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甘苦的药香气。
这种药香并非只有药材的涩,还杂糅了昂贵的熏香,一种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这个味道——苏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时候比落薇还要多,对药物十分敏感。从常照奉旨来苏氏宅邸见他的第一次,他就发觉,这个人是常年喝药的。
他虽看起来有些苍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场上一箭射马的臂力尚在,可见没有侵入肌理的顽疾,那究竟是什么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药、用重药?
而今,这个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气之间,竟还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离他一步之远处搁下了烛台,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他面前染着血迹的稻草:“你知道他为何要设朱雀吗?”
苏时予没有答话,常照自顾自地继续说:“无论是我,还是叶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为暮春场那一箭。在那之前,我们都猜到了,陛下亲政之前,一定会在禁中设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属机构,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从史书中学来的——君主要有这样的犬牙喉舌,统摄禁内、监察百官。他需要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对外和朝中之人无甚区别,对内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着朱雀,处理一切不能从刑部和典刑寺处理的事情。当然,他学得很彻底,这样的地方十分危险,当然不能长久地用一个人执掌,所以,皇后和太师之前是叶亭宴,之后便是我。”
“他削了太师的相权,夺了皇后的威势,架空六部,直掌禁军,不多时便能将所有的权力拢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切从他登基时便开始盘算,只要皇后与玉秋实闹得不死不休,最后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时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递来一个眼神。
常照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帕子,想为他将面上的血迹拭去一些,苏时予却侧头躲开,没有领情。
常照也不在意,继续道:“既然太师必须要死,他收拢权柄的最薄弱之处,便是这朱雀司。我与你妹妹和叶亭宴都谈过此事,他的缺点是什么?他虽学来了玉秋实的十分权术、皇后的百般权衡,唯独不知如何收拢人心,朱雀这样的地方,必得是能够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这里能有几人为他效死?”
苏时予咳嗽了一声,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涌的污血,嘶哑地开口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没有区别,同道与否,真的有这样重要么?”常照缓缓地道,“我还想告诉你,虽说我能看得到宋澜的薄弱之处,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纵然知晓,也不明白该如何应对——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对你设防,想将你当知心好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从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后,苏时予递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宫甚早,午后却被彦氏兄弟带着禁军私下请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门前,他听见苏时予向来冷淡平静的声音:“……臣与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寻水时,却忽在他颈间瞧见了人皮接榫之处。这些时日,臣留心此事,辗转不眠,又听闻常家当年阖家遇刺,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于是臣托旧友在燕州留心,发觉那位当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侥幸未死,指认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将她带回汴都,快马先行,送回了一张乳母画下的像。陛下将常大人唤来,揭了他的面具,一认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苏时予回头看他,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平息了下去。宋澜窝在金座上,面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悦,只道:“平年,苏卿所说,你可认?”
他走过去跪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不能认。”
于是宋澜唤来医官,精细地卸了他的易容,苏时予面上瞧不出来,但见他气定神闲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还是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最后医官将他的面具揭去,苏时予屏息侧头,却看见了一张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的脸。
常照立刻伏身,将这张脸埋在地上:“陛下,臣在当年刺杀之中损毁面容,以假面示人实属无奈。君子典仪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难免遭人非议,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可小苏大人所言,实在荒谬!”
苏时予死死抓着衣摆,没有说话。
在看见他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毁,多说无益。
“小苏大人与皇后乃是至亲,这些时日假意与臣交好,原是为了设下这样的毒计,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于去岁病逝,还在燕州办了一场丧仪,如今小苏大人却是从何处寻来了人,又以一张画像诬告?臣请陛下务必要将小苏大人口中之人带进宫来,还臣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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