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落薇与燕琅这些年虽有书信往来,见面却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险,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这才会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琅并未犹豫,只说“永志不忘”。
亲故俱丧,知交天涯零落,听见这坚贞的情谊,除却感动,还有些恐慌。落薇在风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叶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说“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言语实在会骗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态当中几分真假?
接着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失态,她不曾伤情,规规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许他在看清铜金盏下并非原计划中的字痕时,便可以伸手将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实抓住机会,不仅被他发觉了烟萝的身份,还表明叶亭宴已经倒向了她。
玉秋实这样怀疑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此计不成,还会有下一计,宋澜从前摇摆,如今对她疑心已生,若不能当机立断,怕还会被玉秋实反咬回来。
左右布置两年,如今还有叶亭宴这样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着,忽觉鼻尖微痒——不知是哪一阵风,将最后的柳絮擦过了她的唇边。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镇北将军燕琅斩格拉尔城守将王丰世回京,虽陈情详尽,台谏仍以“不敬上”及“滥军令”二罪弹劾,直指燕氏恃军功妄行。皇帝出言维护,暂令燕琅留京居住,燕琅领旨谢客,闭门不出。
落薇知晓,王丰世本是宋澜和玉秋实安插到北境军中的棋子,她传信燕琅,叫他“寻机返京”,不料他竟然这样大胆,直接斩了宋澜的遣将。
他若返京,王丰世留在北境,于燕氏的军队终归是心腹之患,如今虽然冒险,却不失为斩草除根的良计,宋澜培养军中的眼线不易,借着“请罪”,燕琅也有理由回京。
燕琅闭门之后,市井却有流言蜚语肆虐开来,称燕氏满门忠烈,外敌来犯时不请上令而斩叛将,实属无奈之举,不应苛责。
初五日,朱雀移皇后被刺案疑犯至刑部及典刑寺共议,拘系宫人共计一十二名,最后从一疯癫者口中问出主使,人物双证俱全,呈请上意。
三司中有官员私下言语,据宰辅所言,刺杀皇后的嫌犯似乎另有一重身份,只是皇帝讳莫如深,不许多言,便以“越州冯氏女”结案,一应人等转由皇后处置,皇后见供状后并未多言,诏令三司照律法行事,朝野赞誉。
皇帝禁足主使宁乐长公主于府中,暂未下旨,奇怪的是,长公主也并未为自己辩驳一句。
叶亭宴与朱雀近卫同入公主府时,见宋枝雨已遣去了府中所有近侍,素衣居庭院中抚琴,他倚在树边听了一会儿,发觉她弹的是《棠棣之华》。
他挥手叫众人退避,施然在公主对侧坐下,宋枝雨抬眼看他,目光出奇平静:“陛下叫你来杀我?”
说实话,叶亭宴自己也未料到会这样顺利:“公主若递帖子称冤一句,陛下或许会重查此案。”
宋枝雨扬头往四周看了看,发觉无人,才敢继续开口:“他迟早要杀我,我也预料到了这一日,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说这句话,叶亭宴还不敢笃定那首《哀金天》是她的真情流露,还是与玉宋二人合谋,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眼来,知道自己赌对了。
为了将落薇从邱雪雨入宫一事中择出来,他必定要为此事寻一个“凶手”,这凶手也必定从他复仇对象当中寻找,之所以是宋枝雨,除却那疯癫宫人的一句“公主”,便是他的猜测——
宋澜与玉秋实合谋刺棠案,随后借由为刺棠案寻找真凶,铲除朝中旧时与承明皇太子交好之人,以求万无一失。
只是初登基便大开杀戒于礼法不合,他必要借舆论推上一把。
于是宋枝雨便被推出来,她一首《哀金天》,为他们造足了势。
若他们襄助的不是宋澜而是旁人,或许还能得一个善终,可叶亭宴如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了解宋澜了。
如今非宋澜不愿,而是他不能,若有朝一日他握紧了权柄,当年知晓此案的所有人,尤其是主谋——玉秋实、林奎山、逯逢膺,加上这位帮过他的宁乐长公主,他一个都不会留下的。
逯恒死时他还不能确信,策划暮春场一案之后,叶亭宴私下去过一趟刑部,却发觉宋澜下令暂且留下性命的林氏父子,早已死在了狱中。
那时他突然想清楚了宋澜需要他的用意。
一是为着用落薇对付玉秋实过于冒险,先前无法,如今想寻一个人来取代她;二是他也想要不动声色地将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一一除去,所以他报仇,他斩草除根,竟歪打正着地一致。
所以他一切动作才会这样顺利,趁着宋澜心乱之时,将一桩荒谬的旧案栽到宋枝雨身上,皇帝自然乐见这样的结果,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
宋枝雨如今的情态,必定是想清楚了宋澜的凉薄。
可惜深溺其中的宰辅还没有想明白。
而且叶亭宴心中也好奇——等到这些人一一除去之后,宋澜也会这样对落薇吗?
那落薇提前布置、想要夺权,是因为看出了他的心思?
突听琴弦铮然一声、齐齐断去,叶亭宴回过神来,见宋枝雨双手被勒出十道血痕,而她恍然未觉,几近疯癫地伏在琴上哈哈大笑起来:“当年、当年……”
她抬起头来,看向叶亭宴,似乎也不在意他是谁,只是轻轻地道:“当年我才艺诗画,根本不输苏絮,我从前总想着,就因为她是名相之后、是二哥的储妃,便叫甘侍郎、正守先生都不在意我的才情,程门立雪也换不来他们一顾么?”
絮——咏絮的絮,落薇许久未被唤过的字。
叶亭宴眉心一蹙,刚要说些什么,宋枝雨便重抬了头,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理了自己的鬓发,对他说:“这位大人,今日可是来奉诏赐我死罪的?”
叶亭宴淡淡答道:“臣今日奉的诏是问殿下是否认罪,殿下金枝玉叶,总不能入刑部、入朱雀,好歹是要体面些的。”
宋枝雨惨然一笑,问:“陛下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叶亭宴瞧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悲悯:“陛下劝殿下知趣。”
听了“知趣”二字,宋枝雨抚摸过手边的断弦,缓缓将手指攥成了拳。
叶亭宴余光扫过,忽地发觉她的琴是他当年送的生辰礼,名为“烧桐”,江南春巡归来时,他给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带了礼物。
他定定地盯着宋枝雨手心溢出来的血,心中微痛,宋枝雨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自言自语道:“早知会有今日……”
宋澜要他今日来公主府问话——若只是寻常问话,何必劳动他来,他本领文官职权,又在朱雀办案办得漂亮,眼见是一条权臣之路,既将他都遣来,摆明是不想留下宋枝雨性命了。
嘱咐他来时,宋澜在乾方殿的熏香之后缓缓道:“若皇姐不肯就死,便劝她知趣,朕忙得很,实在心力交瘁,还是早些将此事了结罢。”
言下之意,宋澜如今无暇顾及此事,他既信了是宋枝雨记恨落薇,又见宋枝雨不曾辩驳,便以为确是如此。
当下千头万绪,若拘她入了三司,还不知要闹出怎样风波,不如府中赐死,对外也好说些。
说到底,纵宋枝雨自刺棠案来三缄其口、闭门不出,他也容不下这个知情人。
叶亭宴伸手抚过她的断弦,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问清楚她在当年刺棠案中究竟是何效用,还没开口,宋枝雨便定定看着他,开口道:“我要见苏絮。”
怕他听不懂,她还补了一句:“你帮我转告陛下,宁乐甘愿赴死,死前惟愿再见皇后娘娘一面,以示歉意。”
叶亭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送邱氏女进宫一事,殿下就没有旁的想要辩驳了吗?”
宋枝雨道:“不是这件事,还会有旁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又理了理耳后的乱发,平静道:“你就这样告诉陛下,他所担忧的,我自然缄口,见娘娘,不过是心中执念罢了,此愿不能圆,宁乐不能就死。”
他留下朱雀近卫,进宫回话,出乎意料的是,宋澜默然片刻,便开口许了。
“皇姐是皇家儿女,若在明面上与皇后被刺一事牵扯,免不得一场风波,此多事之夏,见过皇后,你便赐鸩酒罢。”宋澜出神地敲着手中的奏折,吩咐道,“三司那边,就将牵扯宫人送去应付,立秋之后,皇姐病逝,如此结案便是。”
“还有……”
他丢了手中的奏折,犹豫再三道:“你跟着皇后去,瞧瞧她们二人之间是何情态。”
叶亭宴有些不解,仍是应了:“是。”
是仲夏的清晨,朝露蒸腾而去,天色如翡,缥缈薄云,落薇踏进宁乐公主府邸时,瞧见的便是一副诡异图景。
宋枝雨想是在琴前坐了一夜,容色憔悴,十指血污遍布,已结了深色的痂,她身侧跪了一个年青男子,想是她的内侍。
昨日她已将府中众人驱逐,独这一个还不肯走。
听闻人声,守在一侧的朱雀卫终于起身,冷脸将那男子拖走,男子走时犹是恨恨,见了落薇也不知胆怯:“殿下,殿下!你为什么任由他们加害……”
落薇只当未闻,在叶亭宴昨日坐下的地方落座,开口道:“听说你要见我。”
她朝叶亭宴一瞥,叶亭宴会意地遣散了众人,自己却守在相距十步之地,此处几乎听不见言语,却能看见二人神色——落薇不会叫他听的,但他确实也在好奇,宋澜想叫自己看这二人什么“情态”。
宋枝雨瞥了一侧的叶亭宴一眼,勾着唇角,嘲弄的神情:“听闻我的案子是这位宋澜近日的爱臣办的,方才我瞧你二人神色亲密,怎么,他是你的入幕之宾?”
落薇并未惊异,手都没有抖一抖:“你的眼力还是这样好。”
“皇兄死后,你倒是变了副模样,”宋枝雨笑道,“这样也好,你这么坦诚,比从前那副遮遮掩掩、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好多了。”
落薇淡淡道:“你要见我,究竟想说什么?”
宋枝雨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话要问我吗?我是怕我死后,你辗转反侧,后悔没有来问我,才拼死唤你来的。”
“当年送阿霏进宫的人是舒康,你心知肚明,为什么要将这罪名认下来?”落薇平静地道,“哦,我来猜一猜,这些年你想清楚了,当年之事你参与良多,宋澜留不下你的性命,迟早要杀你。他将人证物证找得这么全,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你厌倦了等死的日子,干脆给自己找个痛快,是不是?”
宋枝雨瞪大了眼睛:“从前甘侍郎说你聪明,我一直不肯承认,今日却是不得不承认了。”
她说完这句,凑近了盯着落薇的脸,放轻了声音:“等等,你居然早就知道刺棠案的幕后黑手了?哎呀,亏宋澜还要我‘知趣’,他是笃定了我不敢对你说。”
“不对,他派这群心腹侍卫来,就是为了借我试探你知不知道,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宋澜也不知道,他的亲信已成了你的入幕之宾罢?这真是好一重又一重的无间道,苏絮呀,你真是天生就该生在皇室、与他们斗的。”
落薇对她眨了眨眼睛,轻声细语地道:“对啊,要不然怎么说我聪明呢?”
第53章 得鹿梦鱼(十)
叶亭宴隔得有些远,只听见一句“找个痛快”、一句“说你聪明”,二人表情平静,简直如同闺中密友在私语,他心中好奇,正欲走近些,便见落薇警告一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步到底没迈出去。
落薇收回目光,伸手为宋枝雨拨去了耳侧的鬓发,将声音放得更低得几近气声:“不来问你,是因为我猜也猜得出来——当年我上御史台与玉秋实对峙,旁人不知,你怎么会不知?玉秋实或者宋澜去找你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一能凭借一诗扬名天下,二能看我落败,你怎么会犹豫呢?”
她死死抓着宋枝雨的肩膀,回忆起当年无助,恨得咬牙切齿,仍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你拿这些东西,来跟我赌气!午夜梦回之际,你心中有愧、有悔吗?”
宋枝雨扯着她的手,痴痴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这一千多个人就会没事吗?别傻了,苏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杀人,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我不过是识时务,把自己递过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觉自己的唇齿在颤抖:“你是国朝公主,是他的妹妹,那些人,难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恨他——你痛恨天资、痛恨天才,这都不算错,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响头,承认我不如你,也好过来日史书工笔,将你和你那首词一并打入无间地狱!”
宋枝雨听到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见叶亭宴看过来,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势要砸毁,故意大声道:“我最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最恨这些苍生大义的言语!当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说我意诚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荣华,又正到了哪里去?”
叶亭宴以为二人还在就拜师一事争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借此机会,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飞快问:“来日史书工笔是什么意思,你要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晓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灵不安。你说错了,我不仅要为刺棠翻案,我还要将凶手重新揪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真相,我本不想这样早叫你死的,叫你活着看见自己被唾骂的那一日,对你岂不是更残忍?”
她口中言语冷硬,然而方才情绪激动,眼中已微微泛红。宋枝雨不是蠢人,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们虽有龃龉,但她真心不愿她写过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丢开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绪崩溃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叶亭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要对落薇不利,下意识地就要拔剑,落薇却伸手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瞧着宋枝雨在落薇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薇遽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说了一句,落薇依旧情绪激动,问:“在哪里?”
听完之后,她竟再不愿与宋枝雨言语,也不顾他与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几步才停下,先说了一句“我不会谢你”,又说一句“来世你若还是这个脾气,怕是仍与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声,却落了一滴泪下来:“谁要与你做朋友?”
叶亭宴本想跟着落薇一同离去,可宋澜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几个朱雀卫护送落薇回宫,自己则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御赐的鸩酒,搁在了断弦的琴边。
黄金雕琢的酒壶上镶了许多颗宝石,叫人看不出这是致命的毒物,只觉华美非常,当是一壶美酒,宋枝雨目光扫过,笑问道:“传言最初的鸩酒是鸩羽所制,剧毒无比,饮下五脏俱裂、惨痛异常,不知如今陛下赏下来的酒还有没有这样的毒性?”
知晓他还有话要问,众人依旧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园,叶亭宴提起酒壶来倒了一杯,淡淡道:“鸩鸟难寻,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字罢了。”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真的么,我却是不信的。”
叶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她,犹豫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宁乐,我问你一句,倘若宋澜没有以你的母亲为要挟,你还会写那首《哀金天》吗?”
他口中唤的是“宁乐”,又坦荡地直呼“宋澜”,一时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鎏金酒杯,没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亲加封太妃时,号不就是‘知安’么?你虽争强好胜了些,却不爱管那些闲杂之事,我再问你一遍,若他没有以你母亲为逼迫,你还会写那首诗吗?”
“这几年,你闭门不出,连皇后亲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辞去,其实不是你不愿,而是他变相的软禁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这样不放心你,当年为什么会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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