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郗道:“燕世子与皇后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胆地卸甲回京,岂非挑衅?玉秋实必向宋澜进言,若是皇后想借幽州军反,简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须要让宋澜生这样的摇摆,他才会将邱姑娘刺杀一案从三司撤去,直接交给皇后——他是想用一切办法试探皇后之意。”
“错之长进,”叶亭宴淡淡称赞,“交给三司,必死无疑,交给皇后,是一个询问——若与此事无关,请杀亲近人为证;若执意保下此人,便是心有不诚。”
“可既然生杀大权已经落到了皇后手中,做场戏又有何妨?她盛装亲临刑部,便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宋澜知道她的诚意。楚吟,你可知刑部狱中若意外死人,该如何处理?”
周楚吟道:“先前是送至城中哀山牢焚烧弃尸,现如今么,多是上东山焚之,小吏躲懒,点火时少,东山为乱坟之岗,扔下便作罢了。”
叶亭宴突然低笑了一声:“唔,从乱葬岗中寻人,确实是个苦差。”
当是时,扛着锹走在东山山道上的燕琅忽地打了个喷嚏。
他身后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贼服饰的兵士上前,有些紧张地道:“少将军在夏夜中为何寒战,难不成是着了风寒?”
燕琅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一头雾水:“我好得很,只是忽地鼻中痒痒……”
话音未落,他便又打了一个喷嚏。
手下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道:“少将军,想是有人在骂你。”
燕琅:“……?”
裴郗听了二人一番解释,只觉心悦诚服、心惊肉跳:“皇庭满目锦绣、吃人不吐骨头,杀一人易,救一人却何其困难。皇后为救此一人,赌上了宋澜信任,燕琅一时不回北幽,那她在宫中处境……”
他虽未在琼庭任职,但日常出入,结识几位好友,兼之宫中仆役,无一不对皇后赞不绝口。一时之间,他竟有几分体会为何叶亭宴与之死生大仇,却迟迟不肯下手——那些表露出来的良善,实在不似作伪,纵然窥其皮下野心,仍按捺不住,反复动摇、反复心软。
他虽知皇太子当年遭遇,可其中细微之处,叶亭宴一句都不肯对旁人说起。众人只知他遭皇后诱哄失力、遭手下暗算落水,后为宋澜所擒,囚于宫中,险些自行了断,若非死士去得及时、若非柏森森闻讯从西南赶来,定然活不到如今。
未至汴都之前,这份恨意仍能存活。
见到人之后,一切竟能凭空消散,只余一腔淤塞的、浓艳的、化不开的复杂愁绪。
纵是殿下这样从前谪仙人一般的人物,仍旧不能为他如今悟不透的“情”之一字免俗啊,裴郗想。
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头换面时冷心冷情、厌世厌己的模样更像“人”了一些。
他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便听见叶亭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楚吟在一边摇头道:“若如你所料,皇后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收拢权柄、逐鹿天下,那么她当初……便是从你和宋澜之间择了他,因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澜上位之后,她才察觉自己亲手养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实在侧,她一人临两人威胁,如履薄冰——她从前的盘算,应该是同你一样,徐徐图之,渐次渗之,等到时机合适再动手。可为了救下邱氏女,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提前了计划,这才会生了同你说的、冒险对付玉秋实一事。其实他们二人同伴君侧,栽赃‘谋逆’,实在不难,只是各有忌惮罢了,如今她没有忌惮,玉秋实却有,胜算……”
他瞥了叶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万步,皇后若是失策,将自己一同搭进去,于你亦无碍——她要兰艾同焚,却是为你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这一局,你都不会吃亏的。”
因蒙着白纱,二人看不见叶亭宴的眼神,只听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开口道:“时机未至,我自尽力助之。”
周楚吟“啪”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面,偷偷凑近了裴郗,小声道:“病根既是无他住,药石还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时,可千万不要……”
叶亭宴冷着脸,不知扔出了手中什么东西,“咻”地一声将两只蜡烛齐齐砸断了。
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叶亭宴来访时,玉秋实正在瞧着一份手边的邸报,抬眼见绿荷丛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随后道:“叶大人,坐。”
二人相约之地是汴河上隶属于某座青楼的凉亭,时为夏日,荷风送香入亭中,周遭荷叶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极佳的遮掩,纵然是夏日里时常来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经过时,也瞧不见亭中的人物。
玉秋实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旧的颜色,而叶亭宴则穿的是素爱的淡粉薄纱文士袍,也不曾带冠,简单地插了一支花状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
二人对坐,任谁也想不到此为天子近臣,只觉一和蔼老人、一年少公子,赏心悦目而已。
国朝男子雅好风流,如此打扮虽状似冶游,却也无过,玉秋实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一侧的随侍女郎提着银壶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实瞥过那女郎头上的赤金发钗,笑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1],老夫浊眼,从前竟未瞧出来,叶大人好风流。”
叶亭宴神色不改,应着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实给那女郎递了个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动,试探道:“亭宴若喜爱,我今日将佳人赠你,听闻你府中尚空,得一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岂料叶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2]。多谢太师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时,父母便为我与挚友之女定了一门亲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
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
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
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
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
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
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
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
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
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面波澜不惊、善容万物,看似一无所求。
怪不得能得信赖,简直不贰孤臣。
所以在会灵湖前设计、发觉他投奔了皇后之时,玉秋实着实好奇,皇后到底许了他什么东西?
他今日邀他赴宴,又着意唤“亭宴”,以示前嫌不计的拉拢之意,可对方依旧淡淡,甚至如此打扮——换作旁人,此举甚至可以视为侮辱,可他神态自然,就如随意穿衣、来赴亲友之宴一般。
二人对坐闲谈,捡几桩朝中趣事随意谈了谈,言语亲密得如同旧友,肴核既尽时,叶亭宴甚至兴起,借着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击打酒器,漫声吟了一阕《满庭芳》。
玉秋实和了下阕,与他相视大笑——可在望着彼此眼睛的时候,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彼此眼中,是完全没有笑意的。
见他不肯开怀,玉秋实也无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亲手除之,连念了好几声“可惜”。
叶亭宴临走之前,像是忽地兴起一般,突兀问了一句:“太师,你三度遭贬,得蒙先帝赏识、扶摇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权倾朝野,为臣二十三年来,太师可有愧悔之事么?”
他这话说得可算无礼,玉秋实持杯之手一僵:“亭宴这话什么意思?”
他问完,见叶亭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自己受过伤的右肩上,露出一丝苦笑:“太师,臣出身将门,原也应当纵马荒原、挽弓边野,效仿父辈,成为守护天下的将帅,只可惜……爹爹早逝,长兄身涉叛案,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记,颠沛道中,亦损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从前梦中模样。自家门败落后,十年深恩负尽,回首往事,时常觉得恍惚,倘若兄长自当年的幽云河之役中生还,这一生又当如何?”
他所言之事分明与方才问的有无“愧悔”全无干系,可玉秋实听了,竟觉愕然,心中旧事涌来,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不过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后便恢复常态,掩饰道:“宦海沉浮,将门更险,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祸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将更得尊崇些。”
叶亭宴紧紧地盯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语气也比从前更冷了些:“太师说得是。”
他饮罢了手中最后一盏酒,挑衅一般将酒盏倒扣在了玉秋实的面前,拂袖欲走,玉秋实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后冷冷地道:“小儿无知狂妄,以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么?笑话,今日老夫也只是惜才,想要点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间的裂隙,天人难补,只盼有朝一日,你不要与她同入地狱才是。”
叶亭宴脚步一顿:“……天人难补?”
玉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说,只翻阅着手中邸报:“叶大人习的是颜体?此书庄严雄浑,若非自小习之,总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
他改口“叶大人”,又讥讽他所书颜体笔力不够,但见叶亭宴闻听帝后有隙后惊疑不定的神情,还是缓和了面色:“恰好,老夫于书法颇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至玉氏宅邸一谈。”
玉秋实话音刚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无声息地从亭外飘进,手中递来一个锦盒。
叶亭宴接过一观,发觉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笔一支,笔杆修饰为竹,通体透彻、不见半分杂色,瞧着便有千金之贵——这是一件天下文人见了,都会心生喜爱的礼物。
礼盒捧去,玉秋实也未抬头,直至人声远去后,他方看向为自己倒酒的女郎:“锦盒在否?”
女郎低眉顺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带走了。”
于是玉秋实大笑,指着面前荷丛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钗金钗,寻一朵开得最好的菡萏,来为我下酒罢。”
汴河上花开正好,琼华殿中的莲花今夏亦长得旺盛,六月初时,李内人蹦蹦跳跳地经过那方挤满芙蕖的小池塘,带过一串悠长的蝉鸣声。
她照着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蝉,搁在园中精心养着,忙完了欲回殿中时,却发觉张素无正守在门前。
见她来,他也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门前的廊柱下。
想来殿中应是有客人。
李内人原名为“阿嫣”,五岁便进了宫,也不知爷娘何处,只知应是姓李,她从前一直在浣衣房为婢,“阿嫣”这个名字,是掌事宫人随口取的。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张素无来后,同她言语多了些,她便觉得有些不好。
“嫣”虽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阿嫣”呢。
得知张素无从前供职于藏书楼后,她便央他为自己取个新的。
张素无择了“朝兰”二字,却叫她先去问皇后娘娘好不好。
落薇听了是张素无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离骚的句子,自然是好的。”
她写了“朝兰”两个字赠予她,李内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张先生为何要叫我来问娘娘?”
落薇笑道:“素无是担忧你用此名须讳,因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这一句,不过倒是无妨,毕竟只有一半。”
那时候李内人才得知皇后字为“落薇”——禁宫中人都称她“娘娘”,偶见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苏皇后”,就如同众人都叫她“李内人”一般。
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
“‘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
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
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
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
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
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
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
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
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
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兰不信:“有多好?”
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
“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
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
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
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
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
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
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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