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太平公主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一方新的庭院。
庭院精致华美,处处可人,于是她满意点头,“不错,赏。”
【而这个时候的她,与女皇的关系也不再像母女,而是带着些讨好的下级对上级的关系。】
【从拒绝武姓,到主动讨好,我们的太平公主完成从天真无忧的小公主到权欲熏心的太平公主的完美转换。】
女声由近极远,仿佛自九天而来。
而原来被艳阳所笼罩的偏殿,此时突然变得瑰丽起来。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井然有序的上阳宫突然陷入慌乱。
紧接着,有人惊呼出声——
“神迹!”
“是神迹!”
无数人抬起头,看向本该有金乌高高悬着的苍穹。
但现在,苍穹不再是苍穹,巨大的画卷在上面铺开,遮天蔽日,顷刻而来——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件事,便是太平公主将男宠张宗昌献给女皇之事。】
苍穹的画卷之上,出现一张隽秀而清雅的脸。
少年浅浅一笑,出尘若莲,而在他的画像旁边,几个大字凭空出现:莲花六郎,张宗昌。
作者有话说:
天幕:要整就整个大活!
女皇:还别说,这张脸的确好看
朝臣:????
①:《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先帝自存宽厚,为掩瑕疵,昭容觉事不行,计无所出。上之,请擿伏而理,言且莫从;中之,请辞位而退,制未之许;次之,请落发而出,卒刀挫衅;下之,请饮鸩而死,几至颠坠。
②:《新唐书·列传第八》:主方额广颐,多阴谋,后常谓“类我”。而主内与谋,外检畏,终后世无它訾。
③:《新唐书·列传第八》:而主内与谋,外检畏,终后世无它訾。
殿外惊呼声此起彼伏,让坐在殿内的她想忽视都难。
——方才还只是在铜镜里出现的事情,此时竟在苍穹之上上演,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她给阿娘送男宠。
这个神迹天幕到底多少人能看到?
是只有上阳宫能看到?
还是整个洛阳?
又或者说整个天下?
她不敢想象。
——全天下都知道她给阿娘找面首了!
虽说面首男宠之事古来有之, 并非惊世骇俗之事, 但也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事情, 尤其是女儿给母亲找男宠面首的事情, 更是不能放在台面说。
现在倒好,不仅放在台面说,还放在天上说, 阿娘身为新朝女皇她身为一朝公主的脸面往哪搁?
但很快,她又调整过来。
既然知道, 那便知道好了, 阿娘身为武周女皇,养个面首怎么了?
“不过是个男宠罢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太平故作平静,“男子尚能三妻四妾,女子为什么不能有个知冷知热的面首?”
“我惊讶的不是男宠。”
上官婉儿轻摇头,“我惊讶的是你的转变, 你对圣人的态度。”
“二娘,我知晓你与驸马青梅竹马, 情意甚笃,更知晓他待你情深义重,世间少有。”
“可是二娘, 世间男人尽可夫, 可母亲只有一个。”
“你不该为了他, 便性情大变,便这般对待圣人。”
众人齐齐看向张昌宗,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张昌宗尴尬一笑。
但毕竟是长袖善舞的莲花六郎,他很快调整好心情,轻笑着问周围众人,“若能承宠于圣人面前,乃是我六郎三生有幸。”
时下民风开放,公主们大多养面首,他自诩貌美,也曾想过走太平公主的路子谋个试图。
可太平公主的心思全在驸马薛绍身上,任他手段尽出,也不曾多瞧他一眼,到底是什么让太平公主改了性子,竟能将他推荐到圣人面前?
张昌宗眸光微闪,心思百变。
公主爱怎样怎样,与他无关,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会借太平公主的东风,得到圣人的宠信。
“我还有事,便不陪诸位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昌宗起身告辞,“待来日有了时间,再与诸君同乐。”
他辞别众人,直奔太平公主府而去。
——择日不如撞日,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在公主圣人面前表现自己了。
“姑母欲举事,便有此等神迹天幕出现,可见姑母定能心想事成,位尊九五。”
武三思自动忽略男宠之事,而是抓着女皇两字大做文章,一撩衣袍,跪得十分痛快,“恭喜姑母得偿所愿,坐拥江山!”
武三思这一跪,殿内其他人也忙不迭跟着跪下奉承——
“不错,天佑圣人!”
“圣人万年!”
但武瞾却并未在意武三思与其他朝臣的恭维奉承,而是懒挑眉,视线抬头看向苍穹之上的景象。
那是一张极隽逸也极年轻的一张脸,像是夏日里挺立在一碧万顷荷田里的莲,清新雅致,嫩得能掐出水。
——的确是一张极为合她心意的脸。
“神迹?”
“天幕?”
武瞾悠悠一笑,“我若为帝,何须这些东西来凑趣儿?”
众人心头一凛。
武三思眼皮微跳。
——他这是马屁拍在马蹄上了?
不能吧?
姑母称帝之心昭然若揭,待寻个良辰吉日,便能改朝换代。
历来改朝换代无不有祥瑞诞下,如今天幕称姑母为女皇,更是祥瑞中的祥瑞,姑母当高兴才是,怎会话里颇为不屑?
——难道是因为天幕提了一嘴男宠?还把男宠的画像高挂在苍穹之上?
必是这样!
尚未登基,身边便已有男宠,这对于帝王来讲无疑是极损威严的一件事。
更别提天幕还把男宠的事情昭告天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姑母养男宠似的,似这样的“祥瑞”,姑母能开心才是怪事。
“祥瑞?”
果不其然,他听到姑母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不。”
“我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便是最大的祥瑞。”
殿内陡然陷入安静。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主动接话。
做了多年圣人的心腹,他们知道圣人的心思,更知道圣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皇帝。
——否则他们便不会站在这儿,替圣人谋划登基之事。
可知道是一回事,再一次被圣人野心所震惊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如今的效忠的这位圣人,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圣人。
不,她才是最大的祥瑞。
天下有她便是祥瑞,而非有了祥瑞,她便可以借势登基。
她的野心,她的眼界,远非这个时代的他们所能比拟。
朝臣们谁也没敢接话,但武三思不同,他是姑母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又擅长阿谀奉承,短暂被姑母的话所震惊之后,他立刻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母所言甚是。姑母便是最大的祥瑞,何须天幕来凑趣儿?”
“这天幕着实——”
“张昌宗?”
但姑母的心思从来不可捉摸,她似乎并不在天幕的话,而是被天幕之上的少年所吸引,“莲花六郎?”
“唔,不错。”
武三思心头一惊。
——您该不会现在便想让这位俊俏小郎君在您身边伺候吧!
眼下大业未成,哪能沉迷男色?
您得先把李唐江山改为武周江山,牢牢攥在手里之后,才能去享乐啊!
可圣人的心思永远不是他所能猜度,他尚未来得及溜须拍马,便听到殿内响起圣人的声音,“此等皮相,倒也配在我身边伺候。”
“召公主。”
“……”
好的姑母,我这种俗人,永远跟不上您的思路。
上官婉儿只知道太平得了一个能口吐人言的铜镜,但铜镜之前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她看到的圣人夺位之后李唐皇室疯狂反扑,于是圣人铁腕手段镇压,再之后是圣人保护太平,李旦与李显却被折腾得很惨。
——相比于李显与李旦,圣人待太平不可谓不亲厚。
可太平竟为了一个男人便与圣人作对,甚至性格大变渴望权势?
——这不是一个合格政治家该有的思维。
“你若如此,圣人如何敢以你为继承人?”
上官婉儿道,“治国理政并非儿戏,以女子之身为帝更是逆流而上,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
“无论成功与否,其千百年后的名声绝不会好。”
“因为你挑战的并不是庙堂之上的官员,也不是李唐皇室的宗亲,更不是同一时代的所有男人。”
上官婉儿虽与太平是知己至交,但人与人岂能相比?
她因才学被圣人选中,在圣人身边伺候笔墨,拟诏发令,她比太平更能接触权力中心,更知晓权力之下的丑恶艰险。
她开心太平有野心,终于不再是沉溺于儿女情事的无忧无虑小公主。
若太平能为圣人的继承人,那么圣人的武周江山便不会在圣人百年之后便宣告灭亡,而是有一位新的女帝继续推行,或许千百年后,女人不再是今日模样,而是可以光明正大与男人一同读书,一起上朝,一起决策天下的命运。
她很向往那样的未来。
可太平的野心,却是为男人而起,为男人来对抗自己的母亲,乃至于为了男人想主宰自己甚至天下的命运。
——这样的野心,不如不要。
“你知道你挑战的是什么吗?”
上官婉儿声音缓缓,“你挑战的,是千百年来中原大地的传统,是千百年来的历史与沉淀。”
“你只是一个人,却妄想以个人之力撬动千百年的历史与传承。”
“你知道你即将踏上的路有多难吗?”
“男人?”
上官婉儿摇头轻笑,“为了一个男人,你便要去做这一切?”
“二娘,你还是被圣人保护得极好的小公主。”
——连野心与参与朝政都是一时起意,甚至是为了保护她的驸马。
多么天真的小公主。
太平面上一红。
她与婉儿无话不说,是闺中密友,但似方才的这番话,婉儿却是第一次与她说,声音虽温柔,可措辞却严厉,几乎直白告诉她,收收你那为男人而起的野心,你这般爱重薛绍,又如何能做得了圣人的继承人?
圣人要走的路与你想象中不同,不是小孩子的过家家,而是血流成河无所不用其极的血腥夺位。
玄武门之变?
不,女人若想从男人手里夺东西,其残酷与惨烈远胜玄武门。
玄武门之际,太宗面对的只是李建成与李元吉,但是现在圣人面对的,是朝野上下,是九州万里,是千年来的历史沉淀,更是万世后的骂名污蔑。
——甚至无论成功与否,圣人都不会得到一个帝王该有的客观评价。
这条路,圣人能走。
但心中念念不忘薛绍的她,走不了。
太平张了张嘴,“婉儿,我——”
“我的公主殿下,您此时有了身孕,便该好好修养,而不是想一切有的没的。”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轻拍太平手背。
“不,我不是在想有的没的。”
太平摇头,固执己见,“难道有喜欢的人,便不能拥有权力了吗?”
“阿耶爱重阿娘,不一样执掌四海?”
“您的阿耶是男人,您是吗?”
上官婉儿莞尔。
太平微微一愣,“我不是。”
“这便对了。”
上官婉儿道,“世界对男人总是宽容,但对女人却是格外苛刻。”
“男人若借妻族之势起家,那是他白手起家,天生领袖。”
“女人若借夫族之势立业,便是她嫁了一个好男人,靠男人成事算不得什么。”
“您不是男人,便不能以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上官婉儿娓娓道来,“因为您在这条路上所遇到的,与男人所遇到的完全不同。”
“你不能有任何的软肋。”
“爱情,亲情,友情,都不可。”
“世间万物当握于你的掌心,受你主宰驱使,而非你受他们的影响。”
太平心头一震。
恍惚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野心并不纯粹,她的政治眼光甚至政治手段远远不及阿娘,莫说阿娘了,她甚至不及婉儿的皮毛。
所以这样的她,如何值得阿娘将万里江山拱手托付?
“我知道了。”
太平声音喃喃。
上官婉儿又笑了一下,“二娘,你不知道。”
“你若知道,便该知晓驸马是你通往权势之路的拦路虎,而你与他的孩子,更是你的绊脚石。”
“这、这怎么会?!”
太平心头一惊。
上官婉儿并未接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偏殿陷入安静。
苍穹之上的声音似乎变得很远,远到她几乎有些听不到。
在难熬的安静中,她看着婉儿,婉儿也在微笑看着她,于是她这一次终于明白,她与阿娘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阿娘没有什么不可割舍,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情所影响,阿娘是真正的掌权者,绝对的理智,绝对的清醒。
哪怕她偶尔犯浑,做出一些荒唐事情来,但那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而非她真的昏聩。
——就如比她日后进献的男宠。
那些男宠或许真的很讨阿娘的欢心,阿娘也是真的喜欢他们,但娘更多的是借他们之势,向朝臣乃至天下宣告一件事——
男人皇帝能拥有的一切,她作为女性皇帝一样能拥有。
而非她要为先帝守节,要洁身自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皇后太后。
而她,割舍不了表兄,更割舍不了自己与表兄所生的孩子。
假以时日表兄以及这些孩子威胁到她,她能如阿娘一样以血腥手段镇压吗?
如阿娘对待她的兄长,她的侄子们。
——她做得到吗?
太平陷入沉默。
【当然,把张昌宗献给女皇,可能是太平公主做的有史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因为这位莲花六郎不是省油的灯,一朝得了女皇宠爱,便开始疯狂作妖。】
张昌宗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什么叫做太平公主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现在已经来到太平公主府,只是公主与驸马都不在家,他被公主府的长史亲自迎到花厅,对他的态度恭敬到不能再恭敬,典型的看了天幕提前讨好他的举动。
——这个时候再说公主后悔,他这些被奉为上宾的待遇还会有吗?
【作妖到哪种程度呢?】
【这么说吧,女皇后期想缓和李氏与武氏的关系,改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①。】
【李显有一个儿子叫李重润,非常受高宗李治的喜欢,甚至在刚出生的时候,便被高宗李治立为皇太孙②,如果不出意外,李显登基之后他便是未来的太子,甚至天子。】
天幕之上,出现李重润的身影。
少年风神俊朗,意气风发,于马背上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直入红心。
房州流放地。
“阿娘,阿耶,快看,那个人好像大兄。”
年幼的李裹儿抬手指天幕。
李显强颜欢笑,“好像是你大兄的模样。”
韦香儿眼皮狠狠一跳,心中顿觉不妙。
——张昌宗作妖而说起她的儿子,这可不是什么好意头。
【可生活总是充满意外,李显刚复位没多久,李重润就死了,死在张昌宗手上。】
【李重润与妹妹李仙蕙妹夫武延基议论张昌宗,被张昌宗告知女皇,女皇怒,责令杖杀③。】
【李重润死,武延基死,而在他们死后第二天,怀有身孕即将生产的李仙蕙也死了。】
天幕之上的景象再次发生改变。
刚才还是意气风发纵马而行的少年郎,此时已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与他并肩而躺的,是武延基。
“圣人节哀。”
武家人含泪安慰李显与韦后。
“不好了!公主出事了!”
小宫人惊慌大喊,“公主——薨了。”
“阿姐!”
“仙蕙!”
“快!快召太医!”
洛阳城。
武承嗣身体一僵,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儿子。
——他这个儿子好像叫武延基来着?
“阿耶,我要吃这个。”
武延基伸着一只小肉手,指着武承嗣手里拿着的东西。
“哦。”
武承嗣把手里的点心塞到武延基嘴里。
但半息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爆发一声惊喝——
“张昌宗,老子要将你挫骨扬灰!”
“不,不可能。”
李显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神,双手抱着头,痛苦低喃,“阿娘,阿娘不会这般狠心……”
韦香儿缓缓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天幕。
与李显的悲痛嚎哭不一样,她只是静静看着天幕,不悲不喜。
张昌宗的茶瞬间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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