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黑阿娘?
所以阿娘的武周并没有持续下去?
若能顺利持续下去,阿娘便是武周开国君主,开国君主,又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这样的身份足以千古流芳万世传颂,怎会有这么多的污蔑诽谤?
可仔细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朝臣能容忍母后称帝,是因为母后终究是李家的儿媳,她的孩子皆是她与父皇所生,身上流着李家的血,她再怎样折腾,这万里江山到底还是要交到李家人手中。
况她年龄又大了,又能在皇位上坐几年?
她想称帝,便让她称帝好了,左不过几年时间,天下又回归李唐。
太平蹙了蹙眉。
——所以,阿娘折腾称帝,折腾改国号,从后宫走到前朝,从宫妃成了皇帝,这一切的努力与心血,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
太平莫名有些难受,但又不知自己究竟在难受什么。
她拧眉看着铜镜,心绪起伏不定。
【而我们的太平公主,她显然比后世的公主好太多。】
【在她生活的年代,她日子过得不爽可以养面首,可以去干政,可以这个皇帝看不顺眼,便联合兄长换一个。】
【而宋朝的公主,别说干政养面首了,哪怕你作为皇帝的独女,婆婆丈夫的冷气你该受还得受。】
【甚至还会因为与自己自由相熟的太监太过亲密,而遭到贬斥幽禁。】
“???”
太平大惑不解。
——这是公主?!
这是皇帝的独女?!
宋朝是个怎样的朝代?
女子的地位怎会这般低?
但铜镜并不会因为她的心声而深入这个话题,声音一转,再度转回她的事情上——
【当然,这都是后话,咱们继续聊太平公主。】
【薛绍死后,女皇为了安慰自己唯一的女儿,打破唐朝公主食封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她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
【当然,给了钱还不算,还替她挑选了新的夫婿。】
【不喜欢武承嗣,没关系啊,还有武攸嗣,武攸嗣有媳妇儿也没关系,噶了他媳妇儿,给太平腾位置③。】
太平回神,脸上有一瞬的难看。
——阿娘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
她与表兄青梅竹马,夫妻恩爱,阿娘却杀她表兄,将她另嫁他人。
杀表兄,尚能说一句是为了杀鸡儆猴,可嫁给已有妻室的武攸嗣又算什么?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
是为了保护她。
【女皇的目的再明确不过,将太平公主嫁给武攸嗣,是为了保护太平公主。】
【女皇登基之后,李唐皇室疯狂反扑,谋逆兵变之事层出不穷,女皇不是任人欺负的小白花,你自己找死,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于是乎,女皇对李唐皇室进行一波血腥镇压。】
铜镜之上的场景再次发生变化。
千牛卫领命出宫,神都洛阳再一次血流成河。
而此时的太平,也终于抵达上阳宫。
“圣人此时与臣下商议要事,二娘需等一等。”
上官婉儿亲自来迎,侍女撩开轿撵纱幔,她对轿撵上的太平伸出手,“铜镜之事与我说也一样。”
“我知道。”
太平就着她的手,从轿撵上走下来,“若非事态紧急,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阿娘。”
上官婉儿向太平身后瞧一眼。
侍女来得快,已将铜镜之事告诉她。
但听与见是两回事,听时觉得荒诞,可此时往铜镜处瞧一眼,才知侍女之言并非夸张。
铜镜虽被绸缎盖着,但仍有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有执笔的侍女跟在后面记着,生怕落下一句话。
——太平对铜镜的重视可见一斑。
“看来二娘得了个好东西。”
上官婉儿轻轻一笑,视线转向武瞾所在内殿,“圣人若是知晓了,必然十分欢喜。”
太平却没有上官婉儿这般乐观,“但愿如此。”
——铜镜里后人对阿娘的记载是奔着妖后奸妃去的,阿娘如何能忍这种评价?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携手往偏殿走,侍女们抬着铜镜跟在身后。
殿内早已备好太平喜欢的茶水点心,太平入座,铜镜摆在她与上官婉儿面前。
太平道,“不仅能说话,还能预知身后百年之事。”
“预知身后百年之事?”
上官婉儿秀眉微动,更加好奇,“若果真如此,便是天佑圣人。”
【在这场镇压之中,我们的为国早死玄宗李三郎与诸多皇孙再次被幽禁,不出门庭者十余年④。】
太平眼皮微抬。
李三郎?
玄宗这个庙号可不是什么好庙号,难道大唐是在他手里由盛转衰?
“李三?”
上官婉儿斟酌片刻,缓缓开口,“莫不是今上的第三子?楚王李三郎?⑤”
太平颔首,“大抵是的。”
【而在这期间,诸多皇孙被降王,李三也在其中,当然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李三的母亲被秘密杀死,尸骨无存。】
上官婉儿微微一惊。
但太平丝毫不意外。
——驸马薛绍都死了,作为四兄李旦的姬妾,又能落到什么好下场?
【至于李显,呃,那就更不用说了,李旦还能在洛阳待着,最起码吃喝不愁,但李显这会儿在流放地待着呢,风刀霜剑严相逼,要不是他媳妇儿韦后给力,只怕这时候就承受不住,自杀嗝屁了。】
铜镜之上,出现一个极荒凉的地方,房屋破败,却戒备森严,李显一身平民衣服,神色憔悴,眼望披甲执锐的卫士,他悲愤万千,拔剑自刎,但长剑尚未送到脖子处,便被一女子夺了去。
“三郎,你若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女人扔了剑,把李显抱在怀里,“但若活着,便有一切可能。”
“我不要阿耶死。”
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抱着李显的腿,“我要阿耶活着,永远活着。”
【咱就是说,有这样跟着自己吃苦受罪的情意在,李显后面想让自己媳妇儿乃至自己女儿登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太平婉儿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震惊。
——让妻子与女儿登基为帝?!
作者有话说:
李显:韦娘待我如此,我把天下送给韦娘又如何!
九五真爱,李显对韦后也算真爱了
她儿子活着她儿子是太子,儿子噶了,那就扶持她女儿上位
可惜死得早,史书说他是被韦后安乐联手毒死,就,巨扯
①:《新唐书·卷四·本纪第四》:十一月辛酉,杀济州刺名薛顗及其弟驸马都尉绍。
《旧唐书·武攸暨传》:初,永隆年降驸马薛绍。绍,垂拱中被诬告与诸王连谋伏诛。
②:《太平广记·卷二九八》:“垂拱中,驾在上阳宫。”
③:《新唐书·列传第八》:绍死,更嫁武承嗣,会承嗣小疾,罢昏。后杀武攸暨妻,以配主。
④:《资治通鉴》:“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
⑤:《新唐书 卷六 本纪第六》:(垂拱)三年闰正月丁卯,封皇帝子隆基为楚王,隆范卫王,隆业赵王。
可话刚出口,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如今的圣人是与先帝二圣临朝,然后临朝称制, 再之后,是筹备登基, 女子为帝。
圣人能做, 为何三郎做不得?
先帝对圣人一往情深, 三郎对韦娘亦是如此, 所以以韦娘为帝,以韦娘之女为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荒谬但又本该如此。
但太平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三兄要以裹儿为帝?
不是孝道之下的母亲压制儿子, 也不是夫妻之间的权利分享,而是在不缺儿子的情况下, 以女儿为继承人?
三兄有这般想法, 那么阿娘呢?阿娘考虑过她吗?
似乎没有。
从来没有。
她是阿耶与阿娘的掌上明珠,是大唐王朝金尊玉贵的太平公主,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便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喜欢的衣服,不需她开口,便有人双手奉上。
有喜欢的吃食, 她一个眼神,便会呈在她案几。
有喜欢的少年郎, 便穿男装去讨要,然后那人便会成为她的夫君,恩恩爱爱与她在一起。
她那么幸福, 那么美满, 似乎什么都不缺。
父母的宠爱, 兄长们的庇护,以及表兄的一往情深。
她什么都拥有。
世间所有美好尽数落于她掌心。
可她,真的拥有一切吗?
阿耶与阿娘哪怕不喜几位兄长,哪怕对几位兄长有各种各样的失望,但兄长们仍是阿耶阿娘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阿耶阿娘喜欢她,无比喜欢她,可却从未想过将她立为继承人。
哪怕在阿娘杀了表兄之后,打破公主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将她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可那些皇子皇孙们,哪怕再怎么不受宠,也有自己的封地,封户也会比她多很多。
她拥有的一切只是身为女子所能得到的偏爱。
当她为男子,这些偏爱是薄待。
——偏爱如她,远远不及不受宠的皇子所能得到的多。
恍惚间,她突然明白,自己在得知阿娘的武周以失败告终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是什么了。
——阿娘以女子之身从男人手里夺来了皇位,可到最后,还是交到了男人手里。
阿娘的野心勃勃,阿娘的雄心壮志,百年之后,评价不过奸妃妖后。
然而更悲凉的是她。
尽管阿娘以女子之身打破了这个时代对女人的禁锢,尽管她是阿娘唯一的女儿,尽管她被阿娘夸过最像自己的女儿,可她终其一生,不曾进入阿娘的备选。
——因为她,是女人。
“三兄不荒谬。”
隔了好一会儿,太平慢慢接着上官婉儿的话,“荒谬的是这个世界。”
这语气不大对,上官婉儿看向太平,娇贵的小公主静静注视着铜镜,眼底有着难以名状的感伤。
——她在物伤其类。
又或者说,她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尊贵。
那句三郎要以韦娘以女郎为圣人的话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像是新世界突然被打开,她环视周围的富贵荣华,悲凉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
上官婉儿静了一瞬。
她与太平一同长大,太平的一个眼神,她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曾一度骄傲自己与太平的心有灵犀,人生得一知己,这是多么痛快的事情。
但现在,她突然不想让自己那么了解太平。
——她清楚知道太平在感伤什么,也清楚知道这种感伤她与太平根本改变不了,甚至在筹划夺位登基的圣人也改变不了。
这是流传在华夏大地千百年的礼法宗制,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动。
莫说一人,甚至一群,一代,几代人,也无法撬动这个女人没有继承权的律法。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
半息后,她伸出手,握住太平略显冰凉的手,“二娘,世道便是这个世道,我们改变不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铜镜里的女声再度响起——
【李显的想法在那个时代太过疯狂,他的想法不止遭受了朝臣的阻拦,有女相之称的上官婉儿也多次劝诫,甚至不惜以饮鸩酒而规劝①。】
太平眼皮狠狠一跳,“婉儿?”
“我……我以鸩酒相劝?”
上官婉儿蹙了蹙眉。
【根据太平给她立的墓志铭记载,她先以据理力争,可惜李显不听,然后辞官不做,李显依旧不听,然后削发为尼,李显还是不听。】
【到最后,上官婉儿不得不以鸩酒相逼,若不是救治及时,只怕当时就噶了。】
铜镜之上,上官婉儿苦苦相劝。
李显显然极度不耐,不愿再与上官婉儿纠缠,他甩开上官婉儿的手,声音冷冷,“我意已决,裹儿封皇太女之事无需再议。”
“你若想辞官归隐,我便成全你,你若想削发为尼,我便给你盖一座恢弘的寺庙。”
“如此,也算全了你我之间的君臣之义!”
“圣人糊涂!”
上官婉儿悲怆出声,从身后侍女捧着的托盘里端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鸩酒,抬手往嘴里一送,将鸩酒一饮而尽。
李显微微一愣。
上官婉儿身体摇摇欲坠,“圣人这般糟蹋江山,婉儿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先圣人?”
“婉儿苦劝无用,婉儿之过——”
“你——这又何苦!”
李显终于反应过来,冲殿内众人大喊,“快宣太医!宣太医!”
【婉儿尚且如此,其他人的反应可想而知。】
【在封建男权社会立一个女儿为继承人,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尽管如此,李显仍没有打消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念头,他仍在积极为自己女儿筹备着一切,直到自己突然暴毙。】
铜镜里的景象再次发生转变。
身着盔甲的男人抬手一挥,一呼百应。
又一次的兵变。
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垂拱时期的李显还不是未来的皇帝,整日战战兢兢,活在恐惧之中,若不是韦皇后陪着他,他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哪还有后来的位尊九五?】
【他又不是薄情寡义的李三郎,想立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女儿为继承人真的很正常嘛。】
太平慢慢垂下眼。
上官婉儿的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但很开,她又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她抬头看太平,太平面无表情,于是她牵着太平的手,轻拍太平手背,“若是你,我定然不会阻拦。”
太平心脏漏跳一瞬。
【李旦被幽禁,李显被流放,而太平呢,因为嫁给了武攸嗣,日子过得非常不错,完全避开女皇对李唐皇室的清算。】
【所以史学家们认为,女皇把太平公主嫁给武家人,就是为了保护太平公主。】
【而太平公主呢,也的确被保护得很好。】
【哪怕被赐姓武,她依旧以李家人自居,多次保护自己的两位兄长免受迫害。】
铜镜画面一变。
太平轻装做侍女打扮,趁着夜色去给圈禁的李旦送衣服食物。
【大概是因为自己杀了女儿最爱的女婿,女皇心中有愧,对太平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太平的人生,也因为薛绍之死而彻底转变,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夜之间长大,疯狂渴望权力,疯狂渴望主宰自己乃至别人的命运。】
铜镜里的太平缓缓摘下帷帽。
之前的公主妆容清丽,眉眼天真,而现在,抬头看向高深宫墙的公主眉眼凌厉,野心勃勃。
——像极了她的母亲。
那样的脸陌生又熟悉,上官婉儿轻轻笑了起来,“二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太平终于回神。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她慢慢转过脸,去看握着自己手的婉儿。
那人此时也在看她,面上是她熟悉的温柔浅笑,一如小时候,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她都会拿到她手里。
“那么公主殿下,这一次,你还会以李家人自居,保护自己的两位兄长吗?”
婉儿第一次对她用了敬称,笑眼弯弯问她。
“以李家人自居?”
太平缓缓摇头,“不,我不单是阿耶的女儿,更是阿娘的女儿。”
她能理解自己为何要与阿娘针锋相对。
——她爱极了的表兄死在阿娘手里,纵然再知道阿娘是为了巩固皇权,她心里还是怨的。
所以她不愿接受武姓,处处与阿娘作对,成为两位兄长的庇护伞。
可这次不一样,有铜镜预警,她知晓未来之事,表兄不会再惨死,横在她与阿娘之间的隔阂不在,既然隔阂不在,既然三兄都有立裹儿的想法,那么她又为何不去做阿娘的乖女儿?
天下没有本该如此。
如果有,那便打破。
什么本该属于男人的东西,什么不能立女子为储君,阿娘都能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她作为阿娘的女儿,又为何不能以储君之尊鼎立于天地之间?
【薛绍死前的太平与薛绍死后的太平完全是两个太平。】
【薛绍活着时,太平吃喝玩乐。】
【薛绍死了之后,太平大肆包养男宠,开始染指朝政。】
铜镜里的女人雍容华美,气势摄人。
她高坐轿撵之上,一次又一次出入宫门。
【毕竟是被女皇不止一次夸过像自己的人,太平公主的手段可见一斑,女皇喜欢太平的聪明,时常与她商议朝政②。】
【但接受一个女皇已经是朝臣们所能容忍的极限了,这个被男人统治了上千年的朝堂,不允许新的女人的加入。】
【为了保护太平,女皇并未把与她商议朝政的事情泄露出去,而太平这个时候也比较收敛,只买买院子享受生活之类的。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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