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知道,朝廷什么时候把我们放在心上,不,这也是太奢侈了,哪怕是京都享乐的时候,念着我们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是好的。
公子,这人活着,得要有盼头不是。
要不,活着与没活着有什么区域呢。”
话说道此处,酒肆娘子停下,默默走开。
纪明跟前的一盏酒,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吹来点点黄沙,贴着碗碟的裂纹而下,摇摇摆摆,落到最低处。
与瓦黄的酒盏映在一起,再也瞧不见了。
良久无言,只听风声。
纪明不知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只知当夜,鸿胪寺卿裴大人,亲来探望,温言劝慰道:
“小纪大人,做人还是做官,终究是有区别的。”
余下的几日路程,纪明一直在想,他这辈子,是做个人,还是做个官。可是,没等他想明白,分析透彻,就已然到了桥县。
桥县委实太过穷困,连使团驻地也寻摸不出,无奈之下,王太尉率众入县衙安顿。只是这县衙,半夜又掉下一扇窗户,惹得王太尉大怒,命人将守卫仗责二十。
翌日一早,桑正阳偷偷寻到纪明,拉着他到那日的治所。方摆上两茶盏,又觉得不妥,打算将其收起来。
“算了算了,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个纪府大公子,哪能咽得下这等玩意儿。”
纪明上前制止,“都一样是人,有什么咽得下咽不下的说法。”
桑正阳见他很是认真,念着这人到底去过北地游学,当是真的不算什么。当即倒了杯茶。
“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柳树叶子也不差,你可是一定得喝。”
谁知方才放下,纪明便伸手,桑正阳一把拍开,“你也不怕烫。几日不见,怎的过得这般糙了。也不知我妹妹有没有嫌弃你。”
纪明气定神闲,“并无!”
桑正阳起身,“嘿,你……你好歹收敛一点。怎么说我也是五哥不是。”
“你寻我何事?”纪明并不理会桑正阳的摆谱。
无人搭梯子,桑正阳只有自己滚下来,“你听我讲,这事儿不能议和。”
纪明登时机警起来,四下看看。
桑正阳摆摆手,“放心,无人。我找了几个衙役在远处看着呢。这是桥县百姓都知晓的事儿。放心就是。”眼见纪明一副洗耳恭听模样,桑正阳细细道来。
且说当日六皇子带着人马粮秣前来,谢将军因失了一只眼,带着银质面具出城相迎,一路上有说有笑,很是得宜。如此没过了半月,一日夜间,谢将军手下王副将,带人夜间操练,生生逼得六皇子带队回城,在桥县安住。
说道此处,桑正阳解释道:“哪有什么安住,就是个名头罢了。你我皆知,六皇子外家乃北地商户,其间多少家资,难以分辨。
而今这阴山谢家军,全是六皇子外家养着呢。在桥县安住,以便往来罢了。”
纪明双眼泛红,“你说什么?!月前枢密院和政事堂才批了银子,怎会要商户养着?传出去,这是抗敌,还是造反!”
“明哥,大郎,京都众人如何,官家如何,政事堂如何,你也只晓,难不成,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你还对他抱有一丝希望不成!”
他知晓,他都知晓。
打从他往贺计相府上送去《北地山川地理志》开始,他就替自己安排下这样一条路,这样一条无人敢来的路。
只有这样人人嫌弃,人人都觉艰难的路,才会是他纪明的出路。
才会是纪府的出路。
而今,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这条人人避之不及的路,原来这般艰难。
原来,偌大的京都,已然神鬼莫辨。
无根无基,区区蚍蜉,试图撼动天地。
可笑至极。
作者有话说:
关于虐不虐:只是要开始文案内容罢了,是有点伤心
关于收尾:尚且还有些正文,前文铺垫的矛盾都要解决罢了
又是浑浑噩噩几日, 终于到得议和这日。
这日一早,连天气都不同往日,朝霞满天, 神清气爽,颇有些京都才有的春日和煦, 微风习习。议和使团列队出城, 旌旗招展, 蜿蜒前行。
两国和谈,依着国礼,当是于边防重城之外,三唱三喝, 递来国书,方得入城。此番议和处处依着国礼, 却又不依着国礼,委实奇怪。
最为怪异之处,便是这立约之地,定在常秋河。
话说常秋河乃当日谢将军痛失左眼之地, 偏生月氏派来的议和主使还是当日大胜而归的左将军。甚者,常秋河并非寻常河流,只在夏日方有涓涓细流。河畔芦苇,水草, 各色水鸟,也是独夏日才有。
也不知这是何人选定之地,委实有些不太吉祥。
当不得祈祷和平顺遂的议和结盟。
纪明一行人等,还未入得河畔, 但见迎风摇曳的一丛丛芦苇一侧, 月氏营帐, 赫赫而立。沿着细水涓涓的常秋河,逶迤远去。一排排,一片片,人来人往,军纪严明。
打从月氏去岁得了羌戎领地,这才多少时日,已然在处处展现赫赫国威。
纪明料想,月氏当是刻意如此。他骑着高头大马,余光瞄了瞄一侧的裴大人。见他甚表情也无,如方出桥县之时一般,一时之间捏紧了缰绳,无声叹气。
恰逢裴大人捋了捋胡须,凑近了些,小声道:“小纪大人,瞧见了!”
纪明无声点头。
裴大人瞧纪明并无多少言语,笑道:“小纪大人,这才是为官之人当做的。上峰安在,我等来此是为了议和,切莫多生事端。好好归京方才是上上之策。
别忘了,还有人在等你。”
裴大人不待纪明回话,打马上前,跟着王太尉的轿撵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火红官袍,立于马上,迎风飞舞,纪明叹息,到底是上了些年岁,忒为沉稳,好似一点子也没瞧见月氏军帐的异常。
难道这就是裴大人口中的为官。
又见他到得王太尉的轿撵跟前,低头说话,满是应承附和。许是得了王太尉下令,裴大人扬手高声喝道:“即刻扎营。”
这副模样,同那日漏液前来探望自己,一脸关切的裴大人,没有半点一致,更是同之前替自己说好话,令自己有幸入百盛楼的裴大人,丁点相似之处也无。
做人还是做官,纪明有自己的想法。
当下安营扎帐自是不提,且说到得时辰,两国派人在常秋河畔,一唱一和,互道贺词,以表对和平安定的期盼。三唱三喝已罢,互递国书,核验无误,王太尉方才安步当车而出,同左将军会面。
不过是些早已烂熟于心的邦交之礼,映在月氏左将军泛着光辉的盔甲之下,映在随行而至的精壮军士之下,显得分外可笑。
这哪里是议和,这是试探,更是显而易见的蔑视。
北风习习,烈阳当空。
纪明却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胸腔而出,浸染周身。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冷极了。前些年,他于北地游学之时,那个遇见康先生的冬日,四下透风的茅庐,仅仅一个小火炉,也不见有今日这般寒冷。
听见有人招呼自己,纪明往前,跟上队伍。
原来不知不觉间,王太尉和左将军已然坐定,相谈甚欢。
两人的笑声,随风飘散,越过月氏营帐,翻过旌旗。
国书的内容,早已拟定,王太尉如此跋涉,不过是博个名声罢了。至于结果如何,端看官家是如何想的。
横竖阴山还有谢家军。
本对王太尉不抱甚希望,可见他如此爽快在国书上盖了大印,纪明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往深渊沉去,像是压着巨石,被拖拽往下,不停往下。
远没有尽头。
议和使团任务告结,未到回程时日,王太尉兴致高昂,由众人簇拥,四下寻摸妙处而去。纪明不愿同去,扯了个幌子,说是留在此地同桑正阳叙旧。王太尉和裴大人并不疑惑,全当是真的叙旧,且由着他去。
某夜,纪明孤身一人,出现在桥县东城根下,一武器库旁小院。
月朗星稀,天穹高悬。小院不过是个一进的院子,院中杂草丛生,黄沙漫天,似乎许久无人居住。踩上一脚,都能粘起满脚的泥沙,顺带掀起一股子冲鼻的干燥。
纪明方进门行了几步,便已然觉得有些不适。低头去瞧自己的袍子,绛色的袍角,尘土星星点点。轻轻一拍,落下几粒黄沙,看模样,像是阴山特有的沙子。
无声笑笑,倒是难为他们,装得这般像模像样。
四下无人,纪明一点不在意,颇有几分到了自家院子模样。在廊下寻摸一番,自顾自搬了个躺椅,转身坐赏月。
阴山的月色,与京都不同。这月,很是孤单,没有乌云环绕,没有星宿相伴,像是一个人,迎风而立于山头。
前不见古人,也不知是否会有来者。
夜间露珠渐渐凝集,冲淡黄沙带来的干燥。
已然后半夜了。
许久,久到纪明快要睡着之际,一黑影从暗处闪身出来。他一袭夜行衣裹身,全身上下,单单露出个眼睛。这一双潋滟桃花眼,即便是在如此夜色之下,也能令人深陷其中。
纪明也不起身,仅仅是理了理衣衫,就着躺在躺椅上赏月的姿态,轻声问:“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我倒是不知,这边陲小院,何时也成了纪府的地方。”
纪明一笑,“也是,这天下都该是殿下的天下。区区这个小院,算不上什么。”
听罢,黑衣人顺手搬来个躺椅,也仰面躺着赏月。眼角的春风徒然成了杀人的利剑。
“听闻,京都纪府大公子,平素不爱出门,一门心思在家做学问,却原来,是这幅模样。”说罢,他偏头睨了一眼。
眼下纪明的姿态,委实有些对不住戚夫人和汤先生素日的教导。坐卧无形,夜半不寐,随意踏足他人之地……哪一项,都该好好自省才是。
偏生纪明并未觉得如何,反唇相讥,“殿下这地方,装饰得这般粗糙,也该是不甚明了京都时下风尚。”
黑衣人仰天大笑,收起戒备,“纪大公子来此为何?”
“来跟殿下,做个买卖。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不说我生在皇城,单说北地廖氏商号,产业遍及大邺各处,我可是缺银两使唤?!”
纪明:“银子自是不缺,可有的东西,到了如今的地步,殿下想要保住,着实不易。”
黑衣人轻蔑一笑,“我保不住,哼。此番回京,纪大公子才该是保不住自己才是。还用得着替我操心。”
是啊,月氏如此试探,如此威胁,再次出兵,只在须臾之间。届时,此行前来议和之人,将会遭遇怎样的苦难,不用如何细细说来,也没有人不明白。
既是如此,纪明才有此一行。
他来此,是想为自己博一条出路,是想保住阴山百姓,更是想要还大邺一个太平盛世。
在做官和做人之间,他选择做人。
话已然说道此处,纪明再无甚防备,缓缓道:“既是如此,才特来寻六殿下。能得一个出路,能得一份太平。”
“你所求,当真是与众不同。”六殿下并不接话,反而有些嘲笑。
天下之人,蝇营狗苟,道貌岸然。
纪明沉声道:“我,也是为了自己。”
“你当真要与我合谋,我可是听闻,纪大公子有一心仪的姑娘,且是等着议和归京,便论嫁娶之事呢。你而今这般行径,可知是个什么后果?”
露珠凝结在衣袖上,纪明握紧拳头,碰触到晶莹的冰凉,浸透肌骨,寒意四起。
良久良久,纪明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分外慎重庄严,长揖到底。
“愿天下太平,再无刀兵。”
无人知晓他们二人谈了些什么,只知翌日一早,纪明踏着晨露,一步一顿前行。
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而纪明的天空,却是乌云密布,黑云压城,一丝天光也不见。
议和使团顺利入京都这日,桑沉焉约着钱弗若,早早在城门口观礼。这日,京都百姓,上至老妇,下至孩童,皆是满面笑容,欢欣鼓舞,迎接使团。
全然不知阴山全貌的京都百姓,以为得了国书,得了月氏低头,已然是胜利,已然是万国来朝的开始。他们摇旗呐喊,他们欢喜地扔下手中的瓜果,好似在迎接未来,安安稳稳的未来。
临街二楼的铺子,桑桑穿着火红的衣衫,手持美人扇,笑看向城门处。
午时二刻,正午烈阳之下,王太尉帅众入城。车马粼粼,王太尉打头,而后是裴大人,再往后就是纪明。
在一众人马当中,纪明身姿挺拔,仿若参天古柏,迎着朝气而立。不知为何,分明是分外熟稔的眉眼,桑沉焉却是瞧出了几分别的味道。
目下的纪明,颇有些暮气沉沉,远不是远行之前,一同在崔府君祠堂上香时的模样。他眉眼低垂,沉视远方,似乎透过身前的裴大人,再往前的王太尉,凝视着不知什么地方。
又好似迷惘空洞,再无对人世的眷念。
桑沉焉瞧得发昏,她想喊叫。叫一声先生,再叫一声明哥哥,让他清醒过来。可是眼下人多嘈杂,她叫了几声先生,皆是尚未传出去,便断落在街道一旁。
任凭七月流火热风,半点不能到得纪明耳畔。
桑沉焉很是着急,喊道:“钱三,你来瞧瞧。你表哥很是不对劲。”
钱三白了她一眼,“哎,就算他是我表哥,我都不敢跟他说话的,我能知道他如何不对。你这不是抓壮丁,抓了个瘸腿的么。”说着,钱弗若一脸嫌弃,缓步到临街的窗牖跟前站定。
不过是晃了一眼,钱三扭头道:“他这是怎么了,月前你们一道去拜崔府君。且是好着呢,我可是都听说了。现今怎的……怎的……很是颓丧呢。”
如何,桑沉焉自然是说不上来如何。她只能默默看着,小心呼喊。待得进了,将手中的美人扇扔出去。簪花侍女美人团扇,终究是轻了些,如同她的嗓音,还未到了近前,就旋转落下。
使团走近了,复又走远了,纪明一点也没有回头看来。
仿佛他从未听见桑沉焉的呼喊。
人潮落寞之后,与桑沉焉所在之地,一街而隔的二楼,探出个脑袋。本该在翰林院当值的宋禀,今日特意告假,来观看使团入城。
他目下的位置,委实有些讲究,是得了桑沉焉定下雅间之后,特意选定的位置。
这个雅间极小,装潢也甚是朴素。若是用于普通百姓之家待客,尚且被人嫌弃。但是此地有个极好的便利,那便是能清楚地瞧见大街对面的姑娘,能瞧见街上缓缓而行的队伍,且是不被人注意。
今日纪明的异常,他自然也是瞧见了。
不急,这才刚刚开始。
恐是过不得几日,他便能让阿娘再去桑府提亲了。
◎分手那天雨很大◎
议和队伍入京都的第二日, 官家在大朝会上,大肆褒奖,王太尉进一品官衔, 赏赐无数,连带着副使裴大人, 官升一级, 纪明赐银鱼袋, 以示恩宠。对于这世人眼中很是尊贵的银鱼袋,纪明不甚看重,只觉得讽刺。
朝廷平白得了实惠,阴山百姓, 却仍活在恐惧当中。
这世道,果真如此么。
他不信。终有一日, 月氏铁骑必然再次登门,届时,这一切才有宣泄的出口,才能光明正大, 替自己,更是替阴山百姓归还一个公道。
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这一日, 能不能看到黎明的到来。即便他能,那其间的种种磨难和苦楚,他想一人承担。
隔壁的桑桑,已然过了及笄之年。六月六那日, 他们还曾约定, 缘定三生, 情深不悔。风雨袭来,他只想她好好活着,莫要因他,遭受无妄之灾。
如此这般,从使团归京的七月上旬,到八月盛夏,再到九月丹桂挂满枝头,这多时日,桑沉焉从未见过纪明。打从纪明游学归京,成为仕师徒,这多年来,这是从未有过之事。
她数次跨过二府之隔的小门,行过明理堂前的甬道,再踏上绛雪轩的踏跺。于碧波池旁的那从芭蕉下伫立,间或在半山亭站定……
她想不明白,分别之前说得好好的,先生这是如何了,为何不见她,也再不来寻她。
往日种种,一幕幕浮现眼前,她不相信,先生不过是去了一趟阴山,万事就变了。定然是有她尚且不知之事发生。
正当她焦躁不安,想着如何破局之时,见着绛雪轩守门的,换成了碎砚。
她楞在当场,迈出去的一脚,迟迟不能落地。
纪明的贴身小厮有两人,一个是落玉,一个是碎砚。往常纪明大都安排落玉,在绛雪轩廊下候着。这人机敏稳重,从不多话,连戚夫人也问不出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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