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那红的、白的花瓣,从天空纷纷扬扬落下, 将他埋葬在这一片花海之中。
萧澄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那样的笑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一场动乱就这样迅速平息了, 宫人们冲洗着厮杀过后的宫城。
萧昱抱起魏云卿,匆匆返回西斋。
魏云卿趴在榻上,怔怔流泪, 萧昱小心为她检查着身子。
她伤的不轻, 全身上下都是搏斗、反抗、摔倒时被弄出的淤青,尤其是滚落台阶时, 腰部被磕的那一大片青紫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萧昱想给她上药, 可手掌却在她腰部半空迟疑着,不敢落下,那样的痕迹, 似乎连最轻微的碰触都会弄疼她。
“陛下。”
魏云卿突然转过身子, 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身子颤抖着,娇音如泣,明显还没有从刚刚的危险中回神。
萧昱下巴抵在她的肩膀,抱紧了她,微垂眼眸,刚好可以看到她雪白脊背上也被摔出了深浅不一的淤青。
他的手臂颤抖着,抱她抱的很紧,魏云卿身上的伤被勒到,感觉很疼,又感到无比安心。
魏云卿觉得脊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她微仰起脸,才发现萧昱哭了,眼泪一串一串沿着她的颈窝滑到脊背。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对着她哭了。
“陛下。”魏云卿哽咽了,笨拙地给他擦着泪,“别哭,没事了。”
萧昱抓住她的手,轻轻放在唇下吻着,即便知道他一定会赢,可看到她被挟持的一幕时,他才知道,有些事,即便是有十成胜算,他也是不愿让她沾染任何风险的。
“卿卿,我害怕,真的特别特别害怕。”
“我也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昱闭上眼,二人静静相拥着。
另一边,杨肇把杨季华安排在中书省官舍,内监端来热水,杨肇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脸庞。
杨季华渐渐醒来,怀抱空空,立刻惊起,“小世子呢?”
“别担心,叛乱已平定,宫人已经带小世子下去照顾,皇后也无事了。”
杨季华松了口气,又安心地躺回了榻上,揉了揉眉心,“可是,陛下怎么会来的这么及时?”
杨肇眉梢一动,幽幽道:“这要多亏裴家兄妹大义灭亲了。”
杨季华一怔。
那一夜,裴智容无意中听到了裴雍和胡法境的密谈,只是她那时有些神志不清,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是在有一日裴通去看她的时候,她痴痴傻傻地说了一句她看到观音奴了。
裴通一惊,心知胡法境已被齐王软禁,裴智容怎么会看到她?
一番抽丝剥茧般的慢慢问询后,在裴智容散碎的语句中,一个惊天的计划渐渐展开,裴通大惊,在阅兵之日,立刻将事情告知了齐王。
那时萧昱已经出城,齐王心知大事不妙,先是派人去通知了宋瑾,又立刻赶去东郊传信儿。
众人安排好平乱布署后,萧昱率六军杀回建安城。
杨季华默默听着,蹙眉道:“齐王妃和裴雍竟然也有参与叛乱吗?”
杨肇点点头,“裴雍已经逃出建安城,去投奔秦州叛军了,至于齐王妃,怕是逃不了了。”
乱平后,朝廷商议着对萧澄的后续处置,以及接下来的作战布署。
胡轸几番打退秦州叛军,守住了司州门户。霍肃带兵自定州出发,一路包抄后方,围堵叛军退路。
萧昱下了死令,叛军大逆,带头作乱者均族诛,一个不留。
那些秦州世家知道已无退路,此战不是赢就是死,在战场上是更加拼命,前方战况愈发激烈。
这一日,萧景离宫后,径直回府来寻胡法境。
胡法境心知已经事泄,便也不再装了,可萧景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她有参与萧澄谋反,他还是不能把她怎么样。
二人在堂中对峙着。
“萧澄已死,他的部下被审问后,已经把你过去和他的一些来往和盘托出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法境心底一凉,还是死犟着道:“这是诬陷,萧澄是殿下的堂叔,我是殿下的王妃,怎么可能会与他有来往?殿下想污蔑我,也不用如此败坏我的名声吧?”
萧景冷哼,不可思与,“你脸都不要了,还怕败坏什么名声?你要有心,就会自尽,还等着我来说你吗?”·
“你想要我死?”简直痴人说梦,胡法境不可思议,“你说过答应了我父亲不杀我的。”
萧景吃吃笑了,转头看着她,“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今日收到最新战报,裴雍逃离建安,去投奔秦州叛军,途径寿春时,被胡轸截获,胡轸亲手将裴雍绑起,沉江溺死。”
最后四个字,他故意一字一句的强调着。
胡法境大震,惊恐地睁大了眼,踉跄了一步。
“你觉得事到如今,你父亲还会想保你吗?”萧景轻蔑嘲讽着。
希望被一点儿一点儿抽灭,胡法境此刻已无任何谈判的资本,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萧景摇摇头,仿若在逗弄着什么掌中之物,“我这个人一向很公平,妙英怎么死的,你就以同样的方式还她一命。”
胡法境闻此,眉梢一挑,突然冷笑着,讥讽道:“呵,原来这就是殿下的打算啊?她是难产血崩,难道殿下还要给我一个孩子不成?殿下想睡我直说,我不会拒绝的。”
说完,还故作暧昧地跟他扬了扬下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萧景眉峰抽搐了一下,看着她那轻浮模样,一股恶心上涌,几要作呕,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的抬手,示意下人上前。
下人端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碗药走上前。
萧景手指轻轻敲打了一向瓷碗的边缘,浓郁的汤汁上漾起一圈涟漪,幽幽道:“你不会以为那当归上夹竹桃粉的问题,当真天衣无缝吧?”
胡法境脸上那轻浮的神态渐渐褪去,脸色瞬间煞白,“你,你知道了?”
萧景继续嘱咐着下人,“王妃气血虚弱,以后,每日一碗当归汤给王妃好好滋补着,若是敢漏下分毫,唯你们是问。”
“你,你好狠毒的心……”胡法境哆嗦着,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那夹竹桃粉长年累月喝下去,轻则气血虚弱,重则丧命,这慢性中毒的过程,会维持数月或者数年都有可能,人会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憔悴虚弱,一命呜呼,而又无能为力,极其痛苦。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直接杀了你,你做梦呢?”萧景冷冷笑着,突然神色一寒,恨声道:“狠毒?你不毒吗?妙英受了你那么多折磨,我怎么可能让你痛快!?”
胡法境绝望瘫倒在地,冷汗直流,害人者,终将受害以同样的方式。
萧景收回视线,周身寒意刺骨,在女子绝望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开屋中,再也没有回头。
萧澄之乱平定了。
朝廷最终决议,将萧澄褫夺王爵、官职,从宗室除名。
念其母魏太妃并不知情,可免死罪,废为庶人,幽禁王府。
裴雍与逆贼萧澄合谋,事泄叛逃,本该族诛,念裴通揭发有功,特赦裴通兄妹。
与此同时,朝廷反对派的大臣,对于皇后的弹劾也开始甚嚣尘上。
叛乱之日,萧澄能如此顺利进入台城,拿到传国玉玺,难保不是有人跟他里应外合。
萧澄是挟持了皇后,凭借皇后玺绶进入台城,可皇后与萧澄是表兄妹,究竟是真的挟持,还是二人早有合谋也犹未可知。
朝廷的风向越来越不利于皇后,叛军打着诛妖后的口号叛乱,朝堂反对派也开始以皇后参与萧澄谋反之名,纷纷上书要求废后。
萧昱大怒,处置诛杀了一批又一批诬陷皇后,意图废后的人。
天下舆论,一片哗然。
晚间,萧昱又来到了显阳殿。
萧澄之乱加上朝臣弹劾,她近来愈发精神郁郁,情绪低沉。
岂止大臣惶惶不安,她这个皇后也是如履薄冰。
萧澄谋反,实情关乎魏云卿的名声,萧昱不可能张杨出去。
萧澄就是认准了这点儿,才故意以命相搏,把魏云卿拉下泥沼,想要拉她跟自己共沉沦。
若让天下人知道萧澄是因为爱慕皇后,为了皇后谋反,根本不用朝臣弹劾,魏云卿自己就该羞愤欲死,自请退位了。
天子一来,她就扑了过去,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她倍感无措,只能寻求他的依靠。
萧昱沉默着,把她横抱而起,放在了榻上,二人相拥而坐。
魏云卿眼眶红红的,劝他道:“别再杀人了,局势已经快要失控了,这样下去,陛下就会失去所有朝堂人心,一定会被反噬的。”
“别担心。”萧昱脸色疲惫,即便已经心累到极致,还是试图安抚她,“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
没错,失控的局面,正是在他预料之中,萧昱这样想着。
“什么还在掌控?陛下存心就是要让局面失控。”魏云卿哽咽着,“陛下会被天下人骂成昏君暴君的。”
可她知道,他不是。
萧昱不以为意地笑着,“昏君又如何,可惜要连累你洗不清妖后的骂名了。”
魏云卿摇摇头,神情愁苦,他们夫妻一体,早就荣辱与共了,“陛下杀的人越多,我越是洗不清,他们都会觉得陛下是为了我才大开杀戒的。”
萧昱眼神一动,突然无比郑重的问她,“卿卿,如果我不是皇帝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魏云卿捂着他的嘴,“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因为权势富贵才做皇后。因为你是皇帝,我才做皇后,如果你不是皇帝,我就做你的妻子,我不在乎身份地位,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萧昱喉头一动,微微有些鼻涩,他又问道:“卿卿,我问你,如果局势复杂难解,就像玉连环一样,你会如何做?”
魏云卿吸吸鼻子,认真道:“《战国策》记载,秦使入齐,献玉连环,群臣无人可解,君王后以锤击玉连环,玉石俱碎,连环可解。”
语音落,萧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之后,才叹息出声。
“那就玉石俱碎吧。”
各地叛乱不断, 朝廷四处平叛,与此同时,废后之声也愈发高涨。
民间对帝后的诽谤之声也越来越多,很多不明所以的百姓, 也纷纷传谣天子昏庸暴虐, 皇后狐媚惑主,抨击帝后。
改革, 不仅仅有来自既得利益者的压力, 更多的, 还有早已被驯化的百姓的压力。
这些世家都已各自经营了几十上百年,百姓对世家垄断官职, 享有特权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苦难,是因为被这些享有特权的世家在吸血, 百姓只会恨自己不是门阀,不是那些拥有特权的世家。
所以某种程度上,这些穷怕了, 做梦自己翻身成为特权阶级后, 就可以利用这套门阀政治的规则去压迫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而不是消灭这些世家门阀的无知百姓, 也是门阀政治的另一类拥趸者。
当初,建安令就曾审过一桩公案, 一个姓马的贫寒百姓,因侥幸结交权贵,得以仕进为官, 一朝得势, 便为非作歹,还欲强娶姨母的女儿为妾, 姨母不许,这马氏子就告到了建安县令处。
县令说姨母之女可以为妻,不可为妾。这马氏子犹不服气,认为父亲和自己都已入仕为官,家族门户已成,而姨家犹是寒贱,可以做妾。
县令被其无赖行径惹怒,将其斥责一顿后,就撵走了。
所以,小人得志的百姓,对门阀政治的拥趸,不亚于高高在上的世家。
而真正为了国家长远考虑的天子,因为科举改革是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制度,它太过超前,以至于无法从历史中寻找经验。
世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反对科举,百姓不理解科举,所以都对他持怀疑的态度。
加上舆论都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他们稍微一煽风点火,把白的描成黑的,这些只会宣泄附和的百姓,就会是跳出来反对的最激烈的那一批。
以至于真正想做事的人,总是受制于巨大的舆论压力,无法改革成功,最后落得满身污名。
萧昱不在乎,这是必然的过程,治理这样一个大国,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变动,都是要流血的。
百姓愚昧,不是他们的错,他们的愚昧,恰恰是他这上位者的失职。
他对这些门阀世家打击的太晚了。
士族为了阻止底层上升,早已垄断了百姓接受教育的机会,垄断了百家典籍的解释权。
底层的百姓大部分没有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他们愚昧无知,容易被煽动情绪,却没有分辨的能力。
不能让他的子民普遍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他这君主的错。
无有怨言。
魏云卿也愈发谨言慎行,生怕自己的一时失言,会造成更大的舆论压力。
她已经不再试图劝说萧昱了,她只能给他全部的信任,支持他的所有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共同承担就是了。
在帝后备受压力的同时,前线战场上传来了捷报。
胡轸于淮水大破叛军,贼将欲退守江陵,霍肃绕道包抄后方,控制了襄阳郡、南郡,切断了秦州叛军的后路。
霍肃派人游说何参军归降,被何参军拒绝。
秦州主簿秘密联系上了霍肃的使者,愿意向朝廷投诚,他本就不支持起兵,只是形势所迫,又被参军和司马威逼,才不得不随军叛乱。
霍肃欣然接受了他的归降,在秦州主簿的里应外合下,官军很快攻破叛军营地。
叛军看到有如神兵天降的官军,吓得四散溃逃,城门狭窄,叛军们你追我赶蜂拥冲出,致使踩踏死伤不计其数。
何参军和秦州司马见势不妙,欲弃城投奔并州牧温简。
眼见叛军兵败如山,本是坐山观虎斗的温简,在何参军和秦州司马刚至并州界时,就立刻将他们捕获斩杀,传首建安,正式结束了秦州之乱。
主将被斩杀后,朝廷便开始了对叛军党羽的清洗。
萧昱下旨,基层士兵不明所以,不过是听上级指令,可予以赦免。秦州作乱的主事世家女眷各归本家,男丁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叛将中的首领,也都是世家门阀出身,不少都与建安朝廷大员有姻亲旧交。
便有不少大臣在朝堂上为一些叛将求情,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真把这些作乱的秦州世家全杀了,他们自己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
高承也劝谏道:“围师遗阙,这样斩尽杀绝,会引起人心动荡的。”
萧昱置若罔闻,不顾众人劝阻,又翻出萧澄之乱的旧账清算,不把他们打服了、打怕了,他们以后还敢。
萧澄作乱,是受了裴雍挑唆,私下与秦州叛军暗通取款,萧昱下令纠察萧澄党羽,拷问他们与秦州叛军的来往,一个不赦,通通处以极刑。
叛将杀了一批又一批,求情者也被打成党羽,各大世家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
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
他既要担这恶名,那就一次性斩草除根,荡平所有改革的阻碍,把这些世家全削一遍,让他们再没有威胁皇权的的实力,不再把问题留给继任者。
曾经温雅宽厚的天子,突然变得弑杀,残暴不仁,建安人心思变,大臣朝不保夕。
朝堂上,昔日与他志同道合,并肩进退的大臣们,也一个一个对他转过身去。
连自幼至交的殷恒,都无不失望的背对着他,对他说:“臣看不清陛下了。”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淡然了。
在发动这场改革之前,他就已经有抗下所有骂名的觉悟了。
一个纯粹的改革者,不仅要有挥刀革除旧秩序的决心,更要有自我革命的勇气。
萧昱知道,他是注定要跌的粉身碎骨的。
这一夜,萧玉姒面色凝重,拿着朝臣们的一封封奏折前来式乾殿。
夜幕沉沉下,恢弘壮丽的宫殿气势迫人,萧玉姒仰望着大殿,只觉那压抑的气势扑面而来,有点儿令人敬畏。
萧昱正伏案,坦然自若地批复着下一批要处置之人的名单。
“陛下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萧玉姒将奏折扔在他的书案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臣朝不保夕,天下舆论纷纷,李司空,高尚书,殷太常,杨中书都纷纷称病不朝了,再这样下去,陛下就真的要退位以谢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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