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宋修的墓穴被找到后,是齐州世子夫妇,亲赴玄菟郡,主持开穴,移出地下棺椁。
之后,霍肃派弟弟霍冲亲自护送宋修棺椁前往建安传信。
宋逸母子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影,紧张忐忑,十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建安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出城,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看宋逸怎么迎接自己那通敌投降,客死夷土十余年的父亲。
连带着建安城的百姓也纷纷出城来看好戏,城外一时拥挤的水泄不通。
宋修的棺椁被一辆牛车拉着,红漆已经有些斑驳了,看的出是在地下埋葬多年后,又被挖出来的。
霍冲骑着高头大马,与一队士兵亲自护送,到了城门前,霍冲下马,对宋逸和刘夫人深深做了一揖。
刘夫人含泪看着丈夫的棺椁,心如刀绞,向霍冲颔首回礼。
宋逸面无表情,平静看着父亲的棺椁,十五年杳无音信,如今换来的却是一副冰冷的棺椁。
父亲当年到底有没有投降?有没有通敌叛国?
这一个个的疑问,压的宋逸迈不开脚步,扎的宋逸心在滴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却没有勇气迈开一步。
刘夫人流着泪,连连催促宋逸去接父亲回家,宋逸都一动不动。
宋瑾心中五味杂陈,看着宋逸,眼神复杂。
霍冲作揖后,正色对宋逸道:“大哥让我护送令尊棺椁来建安时,特意嘱托我了几句话,要我转告宋郎和夫人。”
宋逸不语,刘夫人催促问是何话?
霍冲看着宋逸,一字一句,以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世家子弟和百姓都能听到的声音,扬声道——
“大哥说,当年令尊在襄平与夷贼大战,夷贼猛攻襄平逼迫令尊投降,令尊宁死不降,战至全军覆没,后被玄菟太守庞融出卖,于襄平遇害,庞融献玄菟郡投降夷贼,今玄菟收复,庞融已被问罪斩杀。”
“叛国的是庞融,不是令尊。”
宋逸眼眶猩红,神情微动,听着霍冲一字一句说完。
“令尊,没有投降,没有通敌叛国。”
刘夫人早已泣不成声,瘫倒在地,捶胸哭道:“世弘,你听到了吗,十五年了,终于还你一个清白,你若九泉有知,也该瞑目了。”
宋瑾扶着伤心欲绝的刘夫人,不住安抚,又转头看着一步一步,走向宋修棺椁的宋逸,眼神悲悯。
当年宋修在襄平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宋氏与齐州世家牵连太深,一直反对跟岛夷开战,故而也无力去寻宋修下落。
便有政敌借此传谣宋修通敌叛国,来打击宋氏。虽然小小流言撼动不了宋氏,可对当时还年幼的宋逸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宋修遗骨失踪,下落不明,宋氏无法证其清白,故而一直对宋修的事迹讳莫如深,对宋逸更是雪藏不用。
宋逸,被耽误的太久了。
道路两旁本是来看好戏的世家子弟,听到霍冲的话后,纷纷羞愧低头,百姓深感其哀,不断叹气,亦有人悄悄抹泪。
宋逸一步一步走到父亲身旁,抚上那漆木斑驳的棺椁,指甲深深剜在棺木之上,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棺木,声声泣血。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夜里, 萧昱踩着碎雪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正对镜梳着头发,她已经听说了齐州的捷报,喜上眉梢,听到萧昱来了, 更是笑逐颜开, 连忙起身,跳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珠帘在她身后轻撞着, 漾起一片波浪般起伏的弧度。
“我听说了齐州的战报, 我们赢了!”
萧昱被激动的小皇后, 扑的往后踉跄了两步,他搂住她的腰, 吸了一口她身上如雪般清冽的香味后,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在地上转了两圈。
魏云卿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紧紧贴着他,满心欢喜, 喜欢他这样把自己抱起来。
萧昱亦是喜色难掩, 在她面前,自是无需矫情镇物, 他激动地抱着她,像孩子一样, 在地上转着圈,肆无忌惮的表现着自己的喜悦。
魏云卿的腿在空中划开一道圆美的弧度,她感觉自己好像在飞, 整个人轻飘飘的, 像在云端上,然后稳稳落地。
当脚尖接触到地面后, 魏云卿微微不满,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嘟着嘴道:“你怎么把我放下来了?是我又吃胖了,太沉了吗?”
她还顺势在地上蹦了两下,石板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似乎真的太沉了,魏云卿皱起眉毛。
萧昱不由好笑,又捏了捏她的两边脸颊,“卿卿,你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你一点儿都不胖。”
“那你怎么不抱我了,快把我抱起来。”她对他伸着手。
萧昱看着她蹦蹦跳跳、撒娇求抱的模样,心底整个就软化了,只好又满足她的心愿,抱住了她的腿弯,再度把她高高竖抱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户,风雪随着天子慢慢直起的腰背一同吹入。
魏云卿“哇”了一声,却是转头往窗外看去,“又下雪了。”
萧昱不满她的视线被吸引走,仰头问她,“我把你抱起来了,你怎么又去看雪了?”
魏云卿低头看着他,要求他,“我想出去看雪。”
“太冷了,你先多穿件衣服。”她穿的是就寝的闲袍,这样出门会冻着的。
“不要。”魏云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穿衣服你就要把我放下来,我不要走路,让宫人送过来好了。”
萧昱没想到她今晚会突然这样任性,大约是因为高兴吧。
他宠溺地笑着,应了声“好”,抱着她走到了廊下,在椅上坐好,魏云卿缩在他怀里,二人体温交织着,她感觉很温暖。
廊外的雪势渐渐变大,白天清扫过的地上很快又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宫人拿来那件狐裘大氅,点上小火炉后,就又默默退下。
萧昱看着那狐氅,好像有些眼熟,“这不是我给你那件吗?”
“是啊,陛下在斋宫给我披上的,我一直有留在身边。”魏云卿从狐裘里探出小小的脑瓜,仰头看着他道:“陛下那时候就对我那么好。”
萧昱心中微动,在她耳边呼气,温着她冻的微红的耳朵。
她一直有留着自己给她的一切,她从一开始就想着和自己好好过日子了。
可她刚入宫的时候,自己却是对她百般戒备提防,给她的宠爱也多是虚情假意,可她却以为那时的自己是真的爱她,满心欢喜。
也难怪出了华林闹剧后,她会跟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她感觉自己被欺骗,一片真心都错付了,如今,她总是让自己说爱她,无非还是因为曾经的欺骗,而患得患失。
她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什么心机,她就是一个需要宠爱的小姑娘。
想到这里,萧昱心里升起几分愧疚,又把她抱紧了几分,要用更多的宠爱去弥补她。
魏云卿静静感受着天子的温暖,看着廊外的雪越积越多,突然道:“我们去玩雪吧。”
“不冷吗?”
“不冷。”魏云卿晃了晃小腿,从他怀里跳下来,提着裙子踮着脚在雪地上踩着,在雪地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浅坑。
萧昱随即起身,跟在她身边,给她裹了裹身上的狐裘。
魏云卿蹲在了地上,雪色倒映在她身上,隐隐泛出一层银蓝色的光辉。
萧昱也跟着蹲下,看着她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了一个云字。
夜里积雪微冻,魏云卿冰的指尖通红,写好后,她得意道:“好了,留下印记,现在这片雪地是我的了。”
萧昱含笑看她写完,又跟着在云字旁边写下了昱字。
魏云卿托着腮,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雪地上的字,甜甜笑着,“你看,我们连名字都这么配,天上的云和日。”
她仰头指指天空,可此时天空无云也无日,只有漫天零碎的雪花,纷纷落下,覆盖在她的发梢眼睫上。
魏云卿眨了眨眼,雪水就融化在了她的眼中,她揉了揉眼睛,低下了头,却看见萧昱已经又在昱字下边写下了昭明。
她心中一动,也跟着写下了长君,这是她的字,她是家中长女,这字,也寄托了父母对儿子的盼望,可直到父亲去世,母亲也没能给她生下一个弟弟。
她不喜欢这个字,也没有人叫过这个字,她情愿亲人都叫她客儿,于是,她就把小字客儿又写在了下边。
“客儿。”萧昱唤了她的小字。
魏云卿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自己,莫名觉得这两个字,从他嘴里,用他的声音说出来,是那么好听。
“可是,我没有小字呢。”萧昱对她说。
魏云卿看着他,想了一会儿道:“客对主,陛下是君主,这不就刚好成对了吗?”
萧昱诧异一笑,给她拂了拂身上的雪,把她的双手捂在唇下暖着,“是了,刚好就成对了。”
雪越下越大,火炉上的水壶已经烧开,壶盖被水汽顶的左右翻滚着,吱吱冒响。
萧昱把她抱起来,又往廊下避雪,二人看着院中落雪,一点一点把他们刚刚写下的名字静静掩埋,了无痕迹。
“感觉怎么样?”
萧昱问她。
“感觉很幸福。”
“那你以前不幸福吗?”
“在被陛下宠爱之前,没有人给我这样的爱,所以握住了之后,就一点儿都不想撒手。”
“可你的外公和舅舅们不是也都很爱你吗?”
“那不一样。”魏云卿摇摇头,“跟至亲的父母是不一样的,我至亲的只有母亲,现在,陛下也是我的至亲。”
“你的母亲,应该也是爱你的吧,她只是有些病了。”
“母亲这种病态日复一日,日渐加重。”魏云卿眉头微锁,忽而又一笑,话锋一转道:“可有些人就是命好,不管怎么作,怎么闹,哪怕再不可理喻,无理取闹,可就是有人愿意捧着她,包容她。”
萧昱静静听着。
“我母亲就是天生好命,自幼被父母溺爱,出嫁后被丈夫宠爱,守寡后回娘家,父母心疼她年轻守寡,溺爱尤胜在阁之时,就连舅舅们也偏袒纵容这长姐。她任性了一辈子,娇纵了一辈子,即便有很多人憎恶她、厌烦她,可就是有人愿意宠着、惯着她。”
魏云卿自嘲笑着,“母亲似乎不需要花费任何力气,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宠爱,憎恶她的人都说她那性子,早晚会惹出大祸,把自己给作死。可现实却是我成了皇后,彻底保住了她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你说气不气人?”
萧昱看着她,默默感叹着,那样任性的宋朝来,怎么就会养出魏云卿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呢?他说:“以后,我也宠着你,惯着你,让你为所欲为。”
魏云卿笑了,母亲的任性,无非是仗势外公的权势。而她如今可仗势的,就只有她的丈夫了。只有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后,他有权势,他们才会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帝后。
“母亲除了丈夫早逝,永失所爱,似乎再没有遭受过任何挫折了。可我,只是想要一点儿微不足道母爱,都那般不可得。”
魏云卿垂下了眼眸,叹道:“世上怎么会有母亲这般天生好命的人呢,真让人嫉妒。”
“你有我,卿卿,我爱你。”萧昱认真看着她,魏云卿眼中倒映着廊下灯笼的星星之火,“你的母亲,即便有父母,兄弟的爱,或许都比不上她最想要的丈夫的爱吧。”
“可你现在有我,有最爱你的丈夫。”他想起那一日,宋朝来告诉他们,要怜惜眼前人,他想,“你的母亲,应该是羡慕你的。”
“那该怎么办呢?母亲没有了丈夫,还有那么多至亲的爱支撑她活下去,可我只有你啊,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魏云卿搂着他的脖颈,有些无助地抱紧了几分,“陛下爱我,我也很爱陛下。”
萧昱闻言,错愕了片刻,心中大动,这是魏云卿第一次主动说爱他,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一时竟然连抱紧她都不敢了,生怕刚刚听到的只是自己在做梦,一用力,就碎了。
二人静静相拥坐在廊下,细雪一点一点将院子铺满。
十一月的时候,辽东捷报频传。
霍肃再取带方、临屯二郡,魏国官军正式进驻辽东四郡。
平原长公主奉诏代天子亲临辽东四郡巡视,抚慰百姓,安居复业。
时值冬月,天气酷寒,大雪纷飞,辽东的冬日比中原更多了几分苍朴孤寂,远处的崇山峻岭掩映在云雪之间,阳光照射在银白的山顶,天地一片清明。
萧玉姒看着辽东雄伟壮丽的风光,大雪压了满身。
辽东百姓冒着风雪,牵着牛羊,担酒沿路迎接,犒劳军士。
四郡遗老中,年纪大的老人拄杖于道旁观望,见到朝廷的军队旗帜时,纷纷感慨涕零,痛哭失声。
“不想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官军!”
一股泪意在萧玉姒眼中滚动,心中涌起万般动容,致使百姓祇辱于夷狄之手数十载,是他们之过,是他们来的太晚了。
永熙丧乱,神州陆沉,辽东四郡失守,时隔四十余年,四郡重归魏国,举国欢腾。
天子下诏,大赦天下,臣民大酺三日以贺。
论功行赏之际,霍肃因功进位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封安定郡公。
萧玉姒以督战巡边之功,进封定国长公主,天子更为其打破魏国长公主食邑不过六百户之例,加食邑一千五百户,位同亲王。
齐州大捷后,很快就是冬至了。
辽东战事初胜,冬祭更与往年不同,这一次,天子竟要破例带皇后同至南郊祭天。
自古祭天大典都是由皇帝主持,不曾见过皇后参与祭天,便有不少官员以于礼不合的借口,来反对皇后参加祭天。
萧昱坚持,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帝后本是一体,何故只许皇帝祭天,不许皇后祭天?
他就是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宠着她,惯着她,让她像她羡慕的母亲那样,也有为所欲为的资本。
百官不能改天子心意,加上齐王、高承、殷太常、杨肇、荀恺等大臣的支持,朝廷最终妥协,破例答应皇后参与祭天。
宫人又紧急为皇后修改着祭天的大礼服,准备了更华美庄重的步摇金珠花冠,魏云卿欣喜的观摩着精致华丽的礼服。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如今戎事得胜,魏云卿也将第一次参与国家祭祀大礼,她难掩欣喜,亦深感惶恐,唯恐自己年少无知,德行撑不起这样的国家大礼。
冬至日,前往南郊的车驾中,魏云卿掀起车帘,好奇地看着车外的一切,感慨万千。
去年的时候,是她跪在南郊的冰天雪地中,仰望着车驾中祭天归来的天子,而今,却是与他并肩携手,一同登上了祭天的高台。
不知不觉,她已经和萧昱相伴一年了。
萧昱侧头看着她,“紧张吗?”
“不紧张,只是觉得世事莫测。”魏云卿摇头一笑,指着一个方向,“去年这个时候,我跪在那里,今年这个时候,我坐在这里。”
萧昱看着那个方向,嘴角牵起笑意,仿佛又看到了冰天雪地中白马独立,少女伏地的情景,那是他们的初遇。
南郊,天净澄明,龙旗猎猎。
圜丘浮动在云雪之间,冬日的飞鸟,在碧蓝的天空中竞相追逐。
帝后执手,共登圜丘,行三跪九叩大礼,上香叩拜,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三献之后,撤馔,奏乐,帝后南面而立,接受百官朝贺。
宋太师称病已久,可在这一年一度的大事上,还是撑着病体出席了。
萧昱吩咐殷太常,将冬祭酢肉归宋太师。
旨意一出,百官震动。
魏云卿也讶异地看向萧昱。
依礼,冬祭酢肉不赐异姓诸侯,历来只赏赐皇室,天子竟然破例将酢肉赏赐宋太师,这是给了宋太师天大的礼敬尊崇。
这般抬举宋太师,难免不让朝臣联想是因齐州世家被打压,宋氏遭受冲击,为了安抚宋氏之故。
何况齐王妃又定下了关陇贵女,薛太尉如今风头正盛,天子此番抬举宋氏,无非是为了平衡宋薛两族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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