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恍然大悟。
士族之家或许也会有上好的北珠,可士族再豪奢,也不敢让女眷公然僭越,佩戴超出身份规格的饰物。
这凤冠,自是唯皇后可戴。
萧玉姒惊讶地捂上了嘴,咂舌道:“是那顶北珠凤冠吗?我见母后戴过,当真是稀世珍宝。”
魏云卿一听,受宠若惊道:“还是算了吧,陛下已经赏赐过先后的金步摇了,我不敢再受。”
萧昱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端详着皇后明艳绝丽的容颜,想着内库封存的薛后珠冠,仿佛已经看到了魏云卿把珠冠佩戴在发髻上的模样。
宝珠佳人,华贵璀璨,定是和她十分映衬。
宴会结束时,天色已向晚,诸王公主离宫,萧昱更是亲自送魏云卿返回显阳殿。
二人共乘一辇。
魏云卿微微意外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何必劳动陛下送我?”
萧昱半拥着她,嘴角噙着笑,“为皇后效劳,怎能算辛劳?”
魏云卿面上一红,天子怎么也油嘴滑舌的?
她用眼梢余光悄悄观察着萧昱,天子目不斜视,渊默不言的模样,自有人君从容风度。
萧昱好意送她,可他们之间还算不得太熟悉,调侃之后,二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沉默尴尬,魏云卿略不自在,想了想,便起了个话题道:“今日宴上,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请陛下为我解答。”
“说。”
魏云卿面带好奇,认真道:“妙英是谁?”
萧昱一怔,嗤笑了一声,缓和了几分二人之间沉默的气氛,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想不到你也好这些八卦之事。”
魏云卿摸摸鼻子,难为情道:“我见广陵王一提起这个名字,众人都变了脸色。”
萧昱不以为意地一笑,跟她解释道:“妙英本是长姐的伴读,我幼时即位,长姐一心在我身上,难免疏忽了齐王,才派妙英去照顾齐王。齐王七岁离宫建府时,妙英亦随齐王一起去了齐王府,七叔一贯与齐王交好,想来是在齐王府见过妙英,就看上了。”
魏云卿点点头,若有所思,听广陵王说妙英都快二十五了,比齐王大了七八岁,应该是自幼照顾齐王长大的,难怪齐王舍不得。
“那她对齐王的意义,应该很特别。”
萧昱目光沉了沉,幽幽道:“是,很特别……”
甫至显阳殿,魏云卿便看到了那顶早早被送到殿中,等她归来的北珠凤冠。
冠身以黄金为底,状呈莲花,冠中嵌一颗径宽三寸的明珠,中有金凤,口衔垂珠,凤尾花身又镶嵌以无数大小不一的明珠为饰,金步摇题以山河之纹,以珍珠点缀为桂枝,又垂以数串小珠。
光明如月,璀璨盈室,美不胜收。
天子,早已悄悄命人将礼物送到。
魏云卿半张着嘴,意外地看着那稀世罕有的皇后凤冠,半晌无言。
“喜欢吗?”
萧昱问她。
魏云卿回神,舌头如同打结一般,“这,这就是薛后的珠冠吗?”
“嗯。”萧昱看着那凤冠,淡淡道:“封存多年,依旧耀眼。”
魏云卿摇摇头,正色道:“我承受不起。”
“你是皇后,除了你,谁还受得起?”萧昱挽起她的手,往妆台而去,“去试一试。”
魏云卿还欲推辞,已经被萧昱搂着肩膀,按到了座上,对着镜子。
几个宫人为魏云卿梳着发髻,徐令光为萧昱奉茶,萧昱坐在一旁饮茶,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窗外的天色尚明亮,殿内已经昏昏欲暗,宫人开始掌灯,于妆台前点起数盏宫灯照明。
终于,魏云卿梳好了发髻,宫人小心翼翼捧起那华贵璀璨的珠冠,仔细为她戴上。
妆点好之后,宫人都不由为皇后的美貌咽声,无言惊叹。
徐令光扶侍魏云卿起身,来到萧昱面前。
魏云卿微垂眼眸,面含羞涩,端艳之容,与烛光相映,迷离扑朔。
萧昱心中微动,为之改容。
他起身,走到魏云卿身边,挽起她的手,登榻共坐,端起烛台,于灯火迷离中,细细打量着皇后的姿容。
无论再看多少遍,他依然会为皇后摄人心魄的美貌动容。
片晌后,萧昱放下烛台,看着她,声音微哑道:“庙见的时候,就戴这顶珠冠去,好吗?”
魏云卿抬眸看着天子,庙见之后,始成妇礼,她将会是他真正的皇后、妻子。
她微微点头,眼波闪闪,轻不可闻道:“好。”
缱绻旖旎,柔情涌动。
萧昱看着灯火迷离下的小皇后,珠光柔润,恍然若仙,美艳的容颜此刻正娇若牡丹,他不由伸手捧起她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
魏云卿看着他,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跳动,就像那夜倒映在清溪上的斑斓灯火,楚楚迷离,葳蕤潋滟。
她娇润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合着,好似熟透的蜜桃,在等人采摘。
萧昱又情不自禁地抚了上去,抚着那温软娇润的饱满唇瓣,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是真的很想尝一尝。
从在斋宫第一次见她,拨开她的唇时,他就想知道那滋味,他被这个念头折磨的快要发疯。
他用尽所有的理智,压抑着那股想把她压倒、彻底揉碎、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冲动,极尽隐忍克制的,凑近她的唇,在上面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
浅尝辄止。
她的唇真的很香、很软。
魏云卿睁大了眼,天子的容貌在她面前骤然放大,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倒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盖住了左眼睑下那颗小痣。
他的唇软软的,暖暖的,就像一块滑滑糯糯的甜米糍,递到了嘴边,她想咬一口,尝尝那味道甜不甜,可是她不敢。
很快的,天子移开了唇,睁开了眼,他的眼底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黑色,如同深渊,引她坠落,不可自拔。
魏云卿垂眸,避开了天子的视线。
十三岁之前的她,恣意张扬。
顶着同岁小舅宋琰的名号,跟着宋瑾走街串巷,胡作非为,是太师府潇洒自在的宋四郎。
十三岁之后的她,温默贞静。
收起所有男儿习惯,像一个传统世家贵女一样,娴谨淑雅,端庄贤柔,做好魏氏的小女郎。
如今,她是皇后,应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不可做狐媚艳态,惑其君主。
她没有蛊惑他,可是,他亲了她。
在众目睽睽之下。
如果此刻,魏云卿问他为什么要亲自己,他的回答一定是——
因为你是我的皇后。
皇帝和皇后。
这两个身份,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结合无需太多感情,只需用最原始的欲.望驱动着,在某个时刻,完成传宗接代的壮举。
而她,则会为他诞下帝国最神圣的继承人。
一吻过后,二人都没做言语,各自别过头。
仿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理所当然,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解释。
一旁,将刚刚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徐令光,神情诧异,脸色微白,难以置信一向克己复礼的天子,竟然于满殿宫人前,众目睽睽下,主动亲了皇后。
徐令光攥着手指,试探着提醒道:“汤沐已备,陛下要留宿显阳殿吗?”
帝后恍然回神。
萧昱拂袖起身,已然恢复了冷静,“明日还要去送长姐,你今日也累了,沐浴之后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嗯。”魏云卿轻应着,手指紧绞,未做挽留。
这一夜,分处两宫的帝后,又是一宿无眠。
萧景回来后,齐王府上下都纷纷忙碌了起来。
正于屋内灯下做女红的吴妙英闻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起身迎至门前, 屈膝跪倒, 恭敬请安,“殿下。”
萧景淡扫了她一眼, “嗯”了一声。
吴妙英起身, 躬身趋步至其身边, 一如既往服侍萧景更衣,为他脱下外袍, 而后跪地为他解着腰带,柔软的小手上下忙碌着。
萧景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窈窕身影, 突然推开她的手,淡漠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吴妙英一懵, 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手指无措地攥在一起,无言跪倒在地, 头深深埋了下去。
“起来。”萧景看着她那模样,语气有些颇不耐烦, “说了多少次,不许跪。”
“奴婢知错了。”吴妙英惶恐道。
萧景将解下的腰带随意搭在衣架上,一身月色长袍随意敞开着, “你何错之有?”
“奴婢侍奉不周, 惹殿下不悦。”
“我是不悦,可非因此事。”萧景半蹲在吴妙英面前, 抬起了她的脸。
女子姿容成熟,丰神美艳,一双美目中水雾氤氲,顾盼流波,正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今日,七叔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又跟我讨要你了,你愿意去广陵王府吗?”
吴妙英心中大震,泪水滚滚而落,她惶恐地摇着头,她不要去给广陵王做侍妾,她卑微无措地请求着——
“不,奴婢不愿意,奴婢年老色衰,不配侍奉广陵王,若是殿下厌弃了奴婢,恳求殿下送还我回公主身边,奴婢愿意侍候公主一辈子。”
“可公主明日就要去齐州了,你该怎么办呢?”萧景眸色沉沉,摩挲着她的下巴。
吴妙英语无伦次,“求殿下送奴婢去齐州,奴婢愿随公主去齐州。”
萧景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神色微寒,女子吃痛,依旧强忍不吭声。
萧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就没想过,求我,留在我身边吗?”
“奴婢——”吴妙英颤抖着,泪水滑落萧景指尖,他们身份悬殊,她年长他太多,他还没有立妃,“卑贱之身,不配侍奉殿下。”
萧景缓缓起身,脸色也随着直起的身子一点点阴寒,他睨着地上那缩成一团的人影,冷冷道:“出去。”
吴妙英如蒙大赦,惶恐跪安。
屋内再度恢复宁静。
萧景缓步至榻,拿起女子绣了一半的花纹,悠悠柏舟,泛于碧波之上,他抚着那细密的针角,少顷,放下。
转身至案,滴露研墨,执笔,于纸笺上,狂草漫书行路难,行路难……
翌日一早,平原长公主离京,皇帝与皇后亲临码头为公主送行。
清溪码头,旌旗猎猎,甲仗森森。
因是公主远行,没有朝廷官员相送的规矩,故而只有部分皇室宗亲,以家人之礼与公主话别罢了。
码头设了临时的步障、帷幄,码头的风吹的帐上的龙旗猎猎作响。
帝后与公主在帷帐中话别。
“替朕向驸马问好。”萧昱道。
萧玉姒福身道:“妾与驸马都不忘陛下圣恩。”
萧昱从魏云卿手里接过那枝从式乾殿折下的柳枝,递给萧玉姒道:“古人送别,都要折柳以寄惜别之情,今日,朕也不免要随一回古人之思了。”
萧玉姒双手接过柳枝,恭谨道:“我们会将此木奉植于齐州,定为陛下养出一片栋梁之林。”
萧昱点点头,“时辰不早了,去吧。”
萧玉姒颔首,又一一向齐王等人告别。
众人正话别之际,一道女子的呼唤远远传来。
“公主,公主。”
远处,重重步障与禁卫后,一道窈窕美艳的女子身影,怀抱着包裹,仓促而来,她被羽林卫推倒在地,跌了满身尘土,狼狈不堪,还在挣扎着爬起,焦急呼唤。
萧玉姒闻声,不解,步出帷帐,望向远处的女子,语带诧异——
“妙英?”
闻名,众人也都步出帷帐。
看到狼狈来奔的女子,萧景心中一紧,萧泓眼睛一亮。
萧昱抬手示意羽林卫放人。
妙英抱着包裹,跌跌撞撞跑过来,扑通跪倒在萧玉姒面前,“公主,您带奴婢一起走吧,奴婢愿意侍候公主一辈子。”
萧玉姒微微动容,扶起吴妙英,“起来说。”
吴妙英忐忑无措的起身,惶恐垂首。
众人步入帷帐,各自默然无言。
魏云卿观察着来奔的艳丽女子,原来她就是妙英,果然是个柔弱楚楚,惹人怜爱的美人儿,怪不得广陵王喜欢。
萧泓殷勤地拉着吴妙英的胳膊,给她拂着身上的尘土,关切道:“妙英,你这是做什么啊?”
吴妙英身子一抖,立刻避开萧泓的手,躲开几分,恳求萧玉姒道:“昔年公主命奴婢去照顾齐王,如今齐王已长大,奴婢已年老,于王府实无用处,恳求公主带我同去齐州,奴婢愿继续服侍公主。”
萧玉姒眉峰微蹙,吴妙英的年纪,本就是该今年放出府嫁人的,她此刻来求自己,莫不是——
“你想嫁人?”
“不。”吴妙英拼命摇摇头,“奴婢不嫁人,奴婢这辈子都不嫁人了,奴婢只想侍候公主。”
萧玉姒看了萧景一眼,萧景面色平淡,避开了视线,不做言语。
萧泓忙道:“妙英,你也不小了,早该嫁人了,再跟着公主,不是一辈子都耽误了吗?你也不必去齐州了,齐王不要你,你就跟我回去算了。”
“不,奴婢不跟殿下回去,奴婢只想跟随公主。”吴妙英摇头拒绝。
萧泓蹙眉,直接拉过吴妙英手腕,欲强带回府,“今日是陛下和皇后为公主送行的日子,你就别再添乱了,先回府等着。”
说着,就要招呼侍卫把她带下去。
吴妙英满心惶恐,挣扎着,“不,奴婢不去。”
萧玉姒见萧景迟迟不做言语,恐萧泓真把吴妙英带走,低声呵斥道:“放手。”
萧泓手上一停,茫然看着萧玉姒。
萧玉姒看向萧泓,正色道:“其他的我都能应七叔,只是妙英,不能给七叔。”
“为什么啊?”萧泓不解,“不是,大侄女儿,不过是一个女史……”
“妙英——”萧玉姒打断他,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平静道:“已经是齐王的人了,侄女儿不敢做此有违伦理纲常之事。”
话音一落,众人鸦雀无声。
萧泓拉着吴妙英的手渐渐僵硬,他惊愕地看向她,女子深深低下了头,脸色羞愧。
魏云卿满心震惊,原来她还想错了齐王和妙英的关系,她看向萧昱,无声询问。
萧昱面色如常,不做言语,仿佛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
“这是真的吗?”萧泓无措质问众人。
众人都看向萧景。
萧景面不改色,坦然承认道:“是。”
他做了,没什么不敢认。
萧泓脑子“轰”的一声,难以置信。
萧景一字一句,继续道:“四年前,是我年少轻狂,是我……”
话未说完,吴妙英便扑通跪倒,女子泪眼朦胧,柔弱可怜。
她不能让他说出来,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之身,又年长他如此多,他还年轻,他身份尊贵,他会被人耻笑的。
她只是希望她的殿下可以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长大,迎娶一位门第高贵、温柔贤惠的王妃。
她不配。
女子不停磕头请罪道:“不,不是殿下,是奴婢下贱,是奴婢不知羞耻,勾引了殿下,殿下年纪小,他什么都不懂,殿下没有错,都是奴婢,是奴婢的错。”
萧景看着伏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女子,一阵酸涩涌上喉头,他别过头,不忍再视。
萧玉姒叹了口气,扶起早已是泪流满面的吴妙英,提醒她,“你要想清楚了,跟了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奴婢不会再回头。”吴妙英语气坚定。
萧景眼神微微闪动。
魏云卿看着萧昱,暗示他应该说些什么的,可萧昱丝毫不为所动。
萧昱有自己的考虑,齐王还未立妃,妙英留在王府,的确是个隐患,随公主去齐州也好。
“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你就……”
萧玉姒话未说完,就被魏云卿打断,“不如随我回宫吧。”
众人一怔,纷纷看向魏云卿。
魏云卿继续道:“她本就是宫里的女史,如今再回宫中侍奉,有何不可吗?”
“这……”萧玉姒语带迟疑,看向萧昱。
萧昱没有反对,淡淡道:“皇后既然有意,那就让吴氏去服侍皇后吧。”
吴妙英一怔。
萧玉姒松了一口气,对她道:“还不快跟陛下和皇后谢恩。”
吴妙英回神,磕头谢恩,“奴婢多谢陛下和皇后的恩典。”
魏云卿微一点头,示意她起身,又转头看向萧昱,笑眼盈盈。
萧昱勉强回之一笑。
事情解决后,萧玉姒登船。
众人于岸边,目送帆船远去,渐渐成为一个黑点……
回宫的路上,魏云卿和萧昱同坐那辆朱班漆轮的帝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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