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心中一动,他看着女子无措的模样,微微蹙了蹙眉。
以她的出身,应该是自幼被千娇百宠,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她应该是骄傲张扬的,可此刻她的语气,怎么会有那么一丝,讨好?
萧昱突然,愉悦了几分。
“我没有生气。”萧昱看着她低头委屈巴巴的模样,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却见女子眼梢挂着一抹楚楚嫣红。
“你哭了?”萧昱心中一乱,微微改容。
又想起斋宫那一日,她红润欲泣的朦胧泪眼,心里顿时又软了几分,一定是他刚刚语气太重,吓到她了。
“我没哭。”魏云卿坚决摇头否认,头上的珠翠步摇随之而动,泠泠作响,她没那么脆弱,她只是情绪一波动就会不自觉的眼梢发红。
“那你一直低着头?”
“我……”魏云卿哑口无言,半晌才扶了扶发髻,嘟囔道:“是头上有些重,压的直不起来。”
萧昱看着她那嘴硬的模样,不由好笑,明明吃饭的时候,头昂的比谁都高。
他看着她那如云的发髻和满头珠翠,似乎的确是很重,虽然漂亮,可也受罪,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过来。”
魏云卿偷偷看了他一眼,见天子脸色不怒,才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他的身侧,乖乖坐好。
萧昱认真观察着她的发髻,云髻峨峨,如山如河,琢磨了片刻后,开始动手一个一个的帮她取下钗簪。
“陛下取我发簪做什么?”魏云卿立刻捂着头。
“你不是嫌重吗?”
何况她天姿美艳,本就不需这些俗物妆饰。
“我……”魏云卿抿着嘴,是,她是嫌重不假,可是——
“我衣冠齐整的进来,卸了钗簪出去,像什么样子?宫人会笑我。”
“谁敢笑你?”萧昱拉开她的手,不以为意地继续取着,“这是我的寝宫,你以为不卸了,他们就不乱想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做什么了?”魏云卿一懵,不就喝喝茶吗?
“自己想。”
她这不是想不出来吗?
“昨夜未了之事……”
“我们昨夜明明什么都没做!”魏云卿理直气壮地反驳,昨夜他明明走了,怎么敢说……
而后突然想到什么,魏云卿脑子一懵,瞬间没了气焰,脸上也红了一片,“陛下……”
他该不会是想在这里……
萧昱面色不改,边给她取着头上的钗簪,边安抚道:“昨夜我离去,不是因上元夜之事怪你,而是顾念你初来宫中,诸事陌生,对我亦不熟悉,我只是怕吓坏了你。”
魏云卿心底一阵动容,片晌无言。
萧昱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想做什么,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
“嗯。”魏云卿连连点头,放下了忧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附和萧昱,“我都听陛下的,顺其自然就好。”
萧昱淡淡一笑,直到魏云卿头上只剩一支薛皇后的金步摇后,他才停了手,帮她扶了扶微松的发髻,“母后这支,你要留着。”
魏云卿摸着步摇,觉得头上好像已经不是很重了。
她试着左右摇了摇头,步摇的玉穗微微晃动,果然轻松了几分,正欣喜之际——
变故陡生。
如云的发髻因少了钗簪的固定,而变得格外松散,她只不过轻轻摇了几下头,那一头乌檀般的秀发,顿时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阳光从窗格洒入,笼罩在女子的发瀑之上,发垂委地,光泽可鉴。
魏云卿愣住了。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围观一般羞耻。
萧昱看到这一幕,往嘴边递茶的手瞬间一滞,他呆呆看着魏云卿。
女子云发如瀑,肆意散落在身侧,托出当中一张光洁如玉的小脸,姿貌绝丽,肤色玉曜,朦胧光影中,闪烁着莹润光泽。
回神后,魏云卿羞愤欲死,立刻用手捂住脸,转身背对着萧昱,脸上红的几要滴血。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萧昱也放下了茶盏,略不自在的起身。
他发誓,他也没想拆了她的发髻。
他也是第一次取女子的钗簪,怎么知道哪个簪子能取,哪个不能?
萧昱步出西斋,唤了宫人入内,服侍魏云卿梳妆修容。
宫人鱼贯而入,见魏云卿鬓发凌乱,掩面伏于榻上,一派娇羞之态,皆掩口偷笑。
新婚燕尔,天子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如此美艳的皇后,如何把持的住?
徐令光扶起魏云卿,试探问道:“殿下和陛下刚刚……”
“莫再多问。”魏云卿红着脸,回避道:“为我梳妆。”
徐令光心里一咯噔,未再多言,服侍魏云卿重绾云鬓。
重整仪容后,魏云卿匆匆回宫,再不敢见萧昱。
他真的,太坏了。
魏云卿本以为入宫之后,她会是一个端庄得体的皇后,和萧昱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今日才发现,她在萧昱那里,大概已经再无半分端庄之德了。
夜里,魏云卿用被子蒙着头,难为情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她怎么能在天子面前如此失礼。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可明明是萧昱害自己丢了这么大的人,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她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让萧昱碰自己的头发半分。
此后数日,魏云卿都不敢再见萧昱。
萧昱心知她还在别扭,也没再惊扰她,婚期休沐结束后,便一心扑在了朝政上。
帝后大婚后,宋太师亦信守承诺,尚书台很快通过了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使臣快马加鞭前往并州传旨,而萧玉姒也很快要前往齐州了。
齐州此时暂有齐州世子坐镇,生不出大乱,可霍肃前往齐州上任,必然会有一些宋氏旧臣不服,恐怕会给霍肃使绊。
萧玉姒相信以霍肃的手腕,自是可以轻易压制这些齐州文武,可她还是必须尽快赶去齐州,以皇室身份给他以支持。
式乾殿东斋。
萧玉姒看着手中的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合起收入袖中。
“有了陛下亲笔的慰问诏书,想来齐州文武也能对驸马放下戒备了。”
萧昱面色凝重,“驸马此去,必克齐州,齐州重镇,一日不稳,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萧玉姒点点头,又问道:“陛下近来与皇后如何?”
闻此,萧昱面色微微窘迫,摆手道:“别提了。”
“嗯?”萧玉姒好奇地看着萧昱,“怎么了?”
萧昱便把那日在西斋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萧玉姒。
“她说头上重,我就帮她把头上的珠翠都取下,谁知就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皇后羞愤不已,好几天都没见人了。”
人前散发,状如野人,是何等失礼失仪的行为?何况是一国皇后,在天子跟前乱了仪容,魏云卿不难堪才怪!
萧玉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大笑道:“陛下这是对皇后关心的过头了。”
“那我以前也没哄过女人,这也是头一遭。”
哪知就弄巧成拙了。
萧玉姒浅笑,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这事儿,她教不了。
她只能提醒道:“不过,就算皇后难为情,陛下也不能一直不见皇后,别让她觉得被冷落了。还是要早些把人哄好,皇后开心,宋氏才能安心,齐州才能稳定。”
“我知道轻重,姐姐不用担心。”
萧玉姒点头,她这个弟弟自幼沉稳,少年老成,任何事都不需要她多交代半分。
这日,临近黄昏的时候,萧昱派了梁时去显阳殿,说请皇后到飞仙阁用膳。
魏云卿心中一紧,那天在天子面前那般丢人,她还有何面目见天子?试探道:“能不去吗?”
梁时讪笑,“这…恐怕不行。”
魏云卿面色勉强,实尴尬不愿行。
徐令光低声道:“不若奴婢去回了陛下,就说殿下身子不舒服?”
魏云卿摇摇头,她更怕天子得知她不舒服,会亲自来看她,她直觉,这事儿萧昱真做的出来。
纠结了半晌后,妥协道:“梁常侍去回了陛下,就说我收拾了便去。”
“欸。”梁时满面含笑告退。
“殿下怎么改主意了?”徐令光扶着她在妆镜前坐下。
魏云卿手指拨着楠木盒中的耳珰,挑了一对明珠耳珰后,道:“陛下听闻我不舒服,若是要亲来探视,却见我完好无恙,我岂不是就有了欺君之过?”
徐令光恍然大悟,边为她戴耳珰边道:“奴婢大意了,还是殿下想的周到。”
魏云卿微微一笑,看着镜中装扮得体的美人儿,起身摆驾飞仙阁。
飞仙阁紧邻华林园,桃红柳绿,景色宜人。
此地本是天子夏日消暑的小楼阁,只是前岁新修了火道,故而冬日天子也会来此暂住。
如今正值春月,那边风光正好。
步辇在飞仙阁停下,魏云卿下辇,微微惊讶地看着面前精美的楼阁,飞馆生风,重楼起雾,果然是飞仙。
宫人都留守在殿外,飞仙阁内空无一人,魏云卿独自缓步走入。
室内以橡木铺地,芸辉香草涂壁,暗香袅袅,轻幔重重。
魏云卿足蹑罗袜,轻踩在地板上,穿行在随风轻动的纱幔中,搜寻着天子的身影。
“陛下?”
无人应声。
她继续往内走着,乍见一巨大开阔的拱形落地窗,下有一排雕花扶手栏,几层丈长的轻纱随风漫舞,窗外便是园林美景,竹影婆娑,宛如仙境。
窗下有一楠木镂空雕花长榻,可容数人躺卧,可酣睡,可闲坐。
榻上摆了一张藤桌,桌上已摆放了各色点心,小火炉上的水壶滋滋冒着烟,鸣鸣作响。
榻右置一螺钿鸡翅木屏风,四角各置一盏落地宫灯,时近黄昏,宫灯已点起,榻上笼罩着一层暖橘色烛光。
萧昱一身松散的月白色素锦闲袍,正坐于暧暧灯火中,膝上放着一把红檀琴,他调试着琴弦,不时拨出几个音。
风姿玉润,神仙中人。
“陛下。”魏云卿福身请安。
萧昱抬头,看见盛装而来的美人儿后,一手按着琴弦,一手伸向她,“过来。”
魏云卿把手递给萧昱,萧昱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上榻。
“陛下在弹琴?”魏云卿跪坐在榻上,好奇地仰头看着他,小时候,父亲也常抱着她在竹林前抚琴。
“嗯。”萧昱看着她垂眸看琴的模样,“我给你弹一曲。”
魏云卿微微惊讶地看着天子,竹影在二人身后摇曳婆娑,风传来沙沙叶动声。
“为什么要给我弹琴?”
受宠若惊!
萧昱看着她的发髻,道:“那天失手拆坏了你的发髻,给你赔礼。”
一盆冷水泼下。
魏云卿立刻尴尬地别开头,侧对着萧昱,“别再提了。”
萧昱看着那侧对自己的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往上看去,便是皇后圆鼓鼓的侧脸,她好像,还在难为情。
萧昱轻轻嗤笑,道:“好,以后都不提了。”
魏云卿舒了口气。
君无戏言,想来以后他真的不会再提了。
萧昱收回视线,拨动琴弦。
指尖微动,悠悠琴声响起,高山流水之音,合着窗外沙沙竹声,如仰高山,如沐清泉,如在旷野,如战于城。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魏云卿听着琴声,不由吟诵起了《诗经》的篇章,本是高山流水之音,却又有着壮士赴边的慷慨,武人东征,她默思着,东……心中恍然有所悟。
“陛下在担忧齐州?”
齐州正在东边。
琴声戛然而止,萧昱手按琴弦,转头对上魏云卿如水的眸子,风在那一刻,静止了。
天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女子凤眸波长,瞳池含光,正疑惑地看着他。
片刻后,萧昱勉强扯动嘴角,又换回往常的笑脸,对她道:“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政令已下了。
魏云卿惊讶地点点头,赞可道:“听闻驸马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出镇齐州,一定可以治理好齐州。”
话刚一出嘴,便察觉失言,连忙用手指轻按娇唇,噤了声。
不长记性,她怎么又在天子面前乱夸其他男人呢?
又要惹他不高兴了。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天子的脸色,萧昱神色无异,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改口又把他奉承了一番,“陛下也了不起。”
萧昱笑了,“我无寸功于社稷,何敢受卿卿此语?”
魏云卿见萧昱笑了,便知她说对话了,继续哄他道:“陛下是天子,就是了不起。”
萧昱眼睛微微弯起,将琴放在了一旁。
他提起炉上煮好的茶,给她倒上一盅,碧绿的茶汤浸满白瓷的茶碗,“这是二月春,尝尝如何。”
魏云卿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吹了吹,轻呷了一口,“茶香宜人,茶味甘醇,是好茶。”
萧昱又将一盘茯苓饼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听说是清溪夜市很有名的小食,我让宫人学着做的,你应该会喜欢。”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滞,清溪夜市,是因为那一夜在清溪看到自己吃那些零嘴,就让人学着做了吗?
她点点头,拿起一块茯苓饼,缓缓启唇,光洁无暇的牙齿再度映入天子眼中,贝齿上下轻合,咬了一口。
她细细咀嚼着,绵软甜蜜的口感在唇齿间融化,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容。
到底是宫中,用料精美,远胜街头。
萧昱见她喜欢,又一股脑儿把另外几种点心献宝一般堆在了她面前,魏云卿却摇着头,放下茯苓饼,不肯再多食了。
“怎么不吃了?不喜欢吗?”萧昱蹙眉,说话间,就准备招呼宫人过来,将点心换掉。
“不是。”魏云卿拦下他,摇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过往在家中,每次吃点心之时,魏云卿都最多只能吃一块,吃一块之后,宋朝来的声音就会响起。
“好了,该吃饱了。”
可她明明才只尝了一下味道。
刚刚,她好像又听见母亲的声音了。
萧昱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不喜欢。”
“我喜欢。”魏云卿连忙点头,“很甜,很好吃。”
她腹诽着,如今她都不在家里了,她都是皇后了,干嘛还要畏惧母亲的管束?
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什么好担忧的?
“那就多吃一点儿,你太瘦了。”
女子的细腰盈盈一握,四肢更是纤细的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真怕风会把她吹走了。
魏云卿重重点点头,现在,她是真的可以随心所欲的吃了。
她又拿起茯苓饼往嘴里送着,另一只手,还拿起一块卷酥。
萧昱微微含笑,看着小皇后精致秀美的侧颜,欢欣畅食的模样,若有所思。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你的父亲很像?”
他突然问。
魏云卿一楞,咽下口中的卷酥,怔怔看着萧昱。
不是有没有,而是几乎所有亲人都说——她与她的父亲一般无二。
她幼时扮男童,连宋太师也常抱她于膝上,拿着镜子笑问她,“阿奴自视有何处不似汝父?”
可是——
“陛下怎么会见过我的父亲?”
萧昱看着她疑惑不解的模样,解释道:“你父亲做太子冼马时,我年纪尚小,数见其面,意甚亲之,对其风姿记忆深刻。”
魏云卿神色惊愕,父亲是他的冼马,自己是他的皇后,世事果然莫测。
“所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很亲近。”
魏云卿微微动容,卷酥的碎屑在指缝滑落。
萧昱看着发呆出神的小皇后,微微弯了弯嘴角,突然道:“别动。”
魏云卿一愣神,果然就听话的一动不动。
萧昱认真端详着她的脸,看的魏云卿心里砰砰乱撞。
然后,他一手托着魏云卿的下颌,另一只手的手指则碰触着她的唇角,温热的触感席卷女子全身。
而后,他缓慢、轻柔地移动着手指,从唇角到唇中,为她拭去那不慎沾染的碎渍。
魏云卿心中微动,唇上熟悉的触感,让她脑中又蹦出在斋宫那一日,他抬起了她的下颌,抚着她的唇,幽幽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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