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落了大堆的叶子,貔貅带来的那些植株似是水土不服,一晚上去了半条命。
倾风洗了把脸走进厅里,就见林别叙手里转着把扇子,坐在椅子上出神,见她进来,也只是扫了一眼。
倾风张开嘴本想喊人,见他面色有些冷淡,便忍了下去,顾自倒了杯水,小口地喝着。
喝完的时候,林别叙冷不丁说道:“我喝过的。”
倾风愣了下,顺势把杯子放下。
林别叙又说:“骗你的。”
“我喝够了。”倾风说,“你喝过的我也敢喝。”
林别叙看着她,脸上神色不明,看着是自然的笑:“是吗?”
这气氛着实诡异,倾风怀疑是自己昨日招惹了他。可怎么也想不起下午的事情,只记得去找王道询了,如何回来的也不知道。
正好貔貅走进来,对着二人打了声招呼:“起得真早,你昨日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叫先生等了你一夜,记得下回早点。”
倾风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没搭理。
貔貅自讨没趣,嘀咕了声,在她边上坐下,想拿起杯子喝水,被倾风一掌按住。
“你恶不恶心?这杯子我喝过了。”
貔貅冤枉道:“这里就一个杯子啊!”
紧跟着反应过来:“对啊,我买的一套茶具,春夏秋冬四个杯子,怎么就剩一个了?”
倾风往地上看了一圈:“别想诬陷啊,我来的时候就这一个。”
林别叙说:“昨日溜进来一只大耗子,窸窸窣窣一顿乱窜,把杯子都给顶碎了。”
“什么?!家里闹耗子?”貔貅拼命拍着手,生怕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再看倾风慢条斯理地喝水,更觉得作恶,一脸厌弃地道:“喂,陈倾风,好歹是个姑娘家,能不能稍微讲究点?耗子爬过的杯子你也喝啊?”
这蠢话都能信。貔貅把脑子都给当了吧?
倾风摊开手道:“无所谓啊。是只貌美的耗子,它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
貔貅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二人,半晌后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说:“砸坏我的东西要赔钱的啊。”
倾风侧了个身:“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砸的。”
“真不是你?”貔貅将信将疑,朝林别叙求助,“先生,你帮我算一卦,是不是她。”
林别叙意味深长道:“不必了,再过一两个时辰,那耗子该自己想起来了。”
(没有不殒身就能成道的。)
中午正吃着饭, 倾风脑子里忽然像被凿开了个口子,那段缺失的记忆如泉水般汩汩涌现。
昨日与花妖的一番交手,毫发毕现地展露出来。一直缓不过神的愚笨大脑, 也总算从九霄云外拉拽回来,能井然有序地分析起各种细节以及往后事宜。
“糟了!”
倾风拍下筷子,霍然起身,要往外走。
迈出一条腿,纠结一阵,末了又自己坐下, 重新端起碗,说了句:“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貔貅傻眼道,“吃饱了撑的?”
倾风扭头问:“我们陛下叫什么来着?”
白重景还没答,倾风又自顾着道:“不重要。我找着他了。”
白重景顿时吃不下饭了,举着筷子在半空,瞠目结舌道:“两日?你知道我在边地找了他多久吗?”
倾风比出一根手指,纠正道:“是一日。昨天我就找到了,但是被你们的妖境第一美人给打了个岔子。”
“谁是妖境第一美人?我怎么不知道?”貔貅插嘴,听得稀里糊涂, 仍不忘在嘴上吹捧两句,“要说起这个名号, 那定然只能是我们应天道气运而生的白泽!先生,是吗?”
倾风:“……”这货光在嘴上胡吹, 碎个杯子都要林别叙出钱作赔, 这般虚伪能有何用?
果然林别叙也不想搭这腔。
白重景厌弃一挥手, 上身紧贴着桌沿, 朝倾风靠近过来, 催促道:“你别理他。你快说,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人?”
倾风还在复盘昨日的战况,没大听清他的问话,答非所问道:“那花妖的妖术究竟是什么?”
白重景摇头:“不知道。”
倾风气笑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我是在诓骗你,打探消息吗?”
“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寥寥无几,只知道她的妖术能治愈一些顽疾。”白重景解释说,“她曾在妖境各处走动,帮着百姓治疫除病,未曾听过有什么害人的妖法。自遇见我主,越发谦逊,连声名也不显了。后来自愿前去人境蛊惑你主,哪里晓得她都有什么神通?”
倾风神色略微凝重道:“她的妖术可不一般。什么疗愈且在其次,她能惑人心智,还能篡改他人记忆,两相结合,随意驱使一人生死不在话下,难怪能迫使陛下背井离乡,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小妖,简直是比你主的活傀儡还要高明的手段!昨日若非是我警觉,怕也要悄无声息地叫她探出底来。”
貔貅认为她言过其词,竟将那无名花妖夸到与妖王比肩,玩笑道:“这么厉害?那你是如何察觉的?她惑你跪下喊她姑奶奶了?”
倾风听出他语气里隐约的讽刺,也不生气,斜睨着他道:“我几次三番去找王道询,本是无意,却叫她由此生出戒备。她原先多半只是想试探我的底细,不料一散出妖力,就被我发觉,反露出自己的马脚。”
听她越说越真,貔貅笑了两声:“如你所说,她在昌碣潜伏已有三年之久,且大费周章,将你们人主冒充作一个土生土长的小妖,混到犀渠身侧任职。她要真如此厉害,你无端的出现坏了她的大计,她岂能轻易放你离开?”
“什么叫轻易?我是凭本事叫她不敢轻举妄动。”倾风不急不缓地说,“我一察觉她是妖,便要动手杀她。她虽诡术厉害,可武艺自不如我,还要护着王道询,只能捉襟见肘。想必后来也是悔恨招惹我,趁我难得冷静,与我虚与委蛇,好生交谈,主动将我送回。”
貔貅听她将生杀挂在嘴边,神色平静不似作伪,不由表情微肃,正色起来。一直只当她是个修为出众的剑客,少不了正派人士的宽厚委婉,还是第一次见识她的凶悍杀意,心里仍有三分怀疑地试探道:“你是土匪吗?土匪见了你高低都得喊你一声土匪。”
倾风笑了,还颇有几分自豪:“所以你不了解我。就算在刑妖司,也有好些人觉得我是个疯子。”
“王道询?!”白重景讷讷念叨了遍,注意力还在前不知多少个重点上,十分坏气氛地惊呼了声,“他就是人主?那个小妖?”
倾风闻声看他一眼,觉得有些滑稽,不管这大妖比别人慢了两拍的思路,就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现下人定然已经跑了。那女妖昨日唤出妖域压制,都几次被我生扛过去,即便没有林别叙为我清障,过个两日也该能恢复如常。”
貔貅啧啧称奇:“我未看出她与人主身上用于伪装的妖术。先生也不曾吗?”
一直默不吭声的林别叙这才闲散地开口:“我说过,我与她有些渊源。她既受我点化,自然也袭承了些微我的道法。我离开少元时,她尚未化形,不知她最后领悟了哪几项神通,可我确实轻易不能窥破她的道行。要不是昨夜倾风师妹回来,表现反常,我也猜不到,陛下竟就藏身在犀渠的眼皮底下。”
倾风刻意忽略了自己昨晚脑子不够用的事情,林别叙还非得要提一嘴。
也是全怪那花妖,偏心王道询。
陛下看着就还是个聪明人,迷惑到她头上,恁得不用心,叫她只能连连犯蠢。
倾风摸摸眉尾,欲盖弥彰地问:“你昨晚就猜到王道询是陛下,怎么不带人去拦他?”
林别叙看着她笑说:“拦?难不成那花妖好不容易将你送走后,会等在家里等着我去抓?”
白重景竟跟上了他们的话题,两手环胸,幸灾乐祸道:“所以你们还是没找到。单凭花妖那化形术,她带着人主再变一张脸,你们又是大海捞针了。”
这大妖一脸的欠揍,可是倾风没有多余的心力与他追究,只不解道:“那花妖带着陛下,潜伏在昌碣,究竟是想做什么?瞧她也不似有恶意,甚至对陛下百般看护。”
貔貅胡乱想了一通,反正事不关己,不负责任地分析:“我若是她,有这样好用的妖术,知道尔等来者不善,现下就去迷惑犀渠,叫他带兵来杀你们。”
倾风哂笑道:“我等都是半个贼,有谁是见得了光的?我看她同样不敢往犀渠面前去。躲着就好,何必冒着险。”
貔貅耸耸肩,不以为意道:“那还管他们作甚,就别找了呗。人境三年来没有国主,不也相安无事?干脆叫他们一对有情人在妖境做个普通眷侣得了,你们同我去映蔚!如何?”
倾风想也不想便回绝:“我们陛下,未必乐意同她做有情人。”
林别叙抬起手,长袖随之滑落,露出他的一截手腕,他掐着手指,煞有其事道:“我也认为花妖不会与犀渠同道。我虽不能算倾风师妹的气运,不过我为城主算了一卦。”
“我?!”貔貅眸光发亮,挪动着屁股,惊喜道,“先生请讲!”
林别叙说:“大运将临。全看城主把不把握得住了。”
这貔貅看着蠢笨,行事落拓不羁,随性散漫,遇上大事却比白重景要精明得多,不过听他一句“大运”,便已猜到林别叙的全副盘算,迅速摇头道:“把握不住。算了算了。”
倾风立马说:“我帮你啊!”
“犀渠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我好好做着映蔚的城主,一座城都要管不过来,对这地没有兴趣,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貔貅频频拒绝道,“不去。不干。不打。”
倾风允诺说:“我可以为你杀犀渠!昌碣的百姓恐苛政已久,你带着妖兵过来,配上白泽的传道之音,过半的人族都是愿意倒戈的,不费兵卒已先赢下大半。昌碣的政务也不用你管,你就当来收茬成熟的麦子,这天大的便宜都不占吗?”
“少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我又不是白重景。”貔貅状似开着玩笑,可眸中并无几许笑意,声音也渐沉下去,多出稍许严肃,“说几句实话吧,纵然昌碣在过去三百多年里不过是块贫瘠的边地,可积年累月下,城里的法宝也不在少数。其中或许就有什么能一招克敌的大妖遗骨。两军浩浩荡荡的征伐中,是千军万马的对拼,凭你一把剑,一个人,抵不上太大用处。除非你真能马上拔出社稷山河剑来,那我二话不说,提着脑袋也愿陪你出征。”
倾风瞥一眼林别叙,希望他说两句。然而后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
貔貅将手枕到脑后,似真似假地道:“再者说了,你要真把犀渠逼到绝路,他可是不讲道理的。届时求着鱼死网破,在城里大开杀戒,你要如何应对?别到最后关头为了大义自己先言放弃,将我架到火上。我可不吃这闷亏。”
倾风说:“我看着是那么天真的人吗?”
貔貅眯着眼睛看她,笑嘻嘻道:“这话你说了可不算。”
倾风静默片刻,低眉敛目,问:“没有商量的余地?”
貔貅抖着腿,声音坚毅有力地说:“不能。昌碣这地虽算不上一块肥肉,可也是块带肉的美味骨头,那么多年来盘踞边地受人觊觎却未曾易主,恰恰说明了它硌牙,不好啃。我虽不是什么负责任的城主,但也不能拉着那帮没用的家伙过来找死。何况那群土匪也不尽听我的话,届时昌碣没打下来,他们倒合力反了我,我岂不是损兵又折将?这买卖做不得做不得。”
倾风欲言又止,再次看向身边人。
林别叙不是说貔貅很好骗吗?好骗在哪里?
一个如此爱占便宜不肯吃亏的人,怎么也跟好骗搭不上边吧?
貔貅见她面色愁苦,反豁达地劝起她来:“唉,说句难听的话。在我妖境,就是这样的世道。莫要把人境的慈悲带到妖境来。不管你是为人奴觉得可怜也好,为这时局觉得荒唐也罢,这里不吃志行高洁的一套,只讲随遇而安。白重景,对吧?”
白重景难得的没有反驳,可也不大想赞同,干脆学林别叙做个哑巴。
貔貅见二人都不吭声,仅自己一个也说得起劲,换了个姿势,手臂搭在扶手上,侃侃而谈:“你们陛下留在妖境,做了三年小妖,就融入得很好。听你所述,那花妖就算能修改人的记忆,也是改不了人的本性。连你们陛下都屈于昌碣的秩序,在犀渠座下安安分分地扮个小妖,卑躬屈膝,觑人脸色……”
他说着摸摸下巴,醍醐灌顶道:“我大抵懂那花妖是在想什么了。王道询,王道询,可惜啊,在妖境询王者之道,连人主都要折节弯腰。这天,打不破,你们心比天高,也没用。”
倾风听得有些不快,悻悻道:“我主的坏话,你也少说点。你又没见过他,指不定他卧薪尝胆,背地里连犀渠的床底都掏空了呢?”
貔貅朗声大笑,转头去问林别叙:“先生,您生于妖境,为何也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林别叙睁开眼睛,此时才开口,平静应和道:“你说得对,这是人族的事,是人族迫于欺压想要起身,既是人族不甘为奴,便不该妄图妖族舍身相救。”
貔貅品味了下,想说也不全然是那么个意思。
林别叙两手端正放在膝上,面容中正平和,淡然叙述:“人族想要平等,就该搏命自救。没有不殒身就能成道的。变革起始之日,当是人族流血之时,非得自行剐去这百年痈疮,方能有新生之日。”
貔貅用力点头:“不错!我映蔚就算真攻下昌碣,也不可能随意给人族庇荫之所。成王败寇,强者为尊。”
倾风眸光闪动。
林别叙唇角微微上扬,问:“所以,若是人族在前辟道,攻下昌碣,城主愿意帮忙护道吗?”
“什么护道?”貔貅眼珠转溜了两圈,了然道,“哦……先生是说谢引晖吗?那混账阴毒得狠,总想吞并我映蔚。常来骚扰,比虱子还讨厌几分。叫他打下昌碣再拱手送予我,哪有这样白捡的好事?”
林别叙笑说:“可以谈。我帮你。”
“我也帮你。”倾风单手托住下巴,遮住了半张脸,情真意切地道,“毕竟我们是朋友。”
貔貅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遍,将信将疑道:“当真?”
(千般怨恨,万种离愁)
不等倾风搜肠刮肚表表自己的诚心, 貔貅已很是警觉地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
“等看你们是否真能说服谢引晖。这几年他嫌自己的人城太荒落,总想着打我映蔚的主意。劫了我们好几条商道, 害我损失了大笔银钱。你们若是想要我拉下脸面与他合作,起码得叫他先把这笔钱补上。”
倾风刚张开嘴,貔貅再一次拔高声调,抢断道:“不必同我说什么难言之隐,无心之过!人城处境艰辛与我无关,我也不会为这些道理卖什么情面!”
倾风只好点点头, 将话咽下。
貔貅摩挲着拇指,垂眸沉思,又补上自己的条件。
“我话可先说在前头了。什么护道不护道的,只是名义上好听。我知先生不过是想借妖族的威势震一震昌碣的邪风,免得届时万民涂炭,自相残杀。这座边城,即便真打下来了,明面上归属于我,到底还是会成为谢引晖的根基。”
他边说边思考, 语速不快,到关键处还要停顿片刻, 前后推敲明白了才往下说。
谈到利益了,话语才流畅起来。
“昌碣的百姓, 虽不是我映蔚的子民, 可若见尸山血海, 我亦是于心不忍。情理上愿为先生助力, 全当是救世济民了。可此举于我实在是弊端太多。且不说谢引晖势大之后, 难保会伺机朝我发难, 那我岂非养痈成患?再者说,映蔚向来独善其身,若无故吞并昌碣,引起禄折冲忌惮,何异于引远祸上身?纵我看不惯禄折冲的行事作风,也不得辩驳,他手下统领的大妖,确实百倍于映蔚,触怒于他,我全无一争之力。所以——”
貔貅比出一根手指,很快又多加了两根,板着张脸道:“非我推辞,往后昌碣的三成税银,须得是我的。谢引晖出多少人,我只出他的一成,且不在前锋出生入死。他在妖境飘萍羁旅,坎坷流离,不正是为了求一方安定吗?我二人各取所需,他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貔貅这小子看着粗心浮气,对妖境时局倒是摸得通透,看来那么多年的城主没白当,混日子也混出些本事来。
各中的谋略权术,对边上的白重景而言,就无异于是异文天书了。
大妖全没听懂,只听见一句“矢忠不二”、“无一争之力”,便大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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