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满嘴浑话,原来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也晓得他主不好开罪。
倾风面有难色:“私以……”
她只来得及说个开头,貔貅立即将她刚抬起来的手按下,严肃摇头道:“不商量。不同意就罢了。我也不贪图昌碣的这份利。”
倾风:“……”不想听她说鬼话,这是干脆连人话都不听了吗?
林别叙笑说:“城主所求无可厚非,我当与谢师叔如实转述。望他能念及同门之谊,放下旧日恩怨,与城主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貔貅打了个寒颤,连连摇手道:“可别,我与他绝不同心,先生只需告知我结果,我就不出面了,免得一言不合,打将起来,白费了先生好心。”
他揣摩着林别叙的态度,觉得有戏,将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精神松弛下来,又开始没脸没皮地吹捧起林别叙:“先生贵为白泽,陈倾风又是您择定的人族剑主,谢引晖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合该看在您的面上,听您几句诚心劝诫。”
倾风被噎得难受,觑着空隙总算插上一句:“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貔貅对她的如簧巧舌很是警惕,好似她也有花妖那般蛊惑人心的本事,唯恐自己动摇,踩进白泽的坑里,小心翼翼地问:“与什么相关?”
倾风不想开口了,沉默地指了指白重景。
“他听不懂。”貔貅说,“我找人看好了他。不让他通风报信。”
白重景嗤笑道:“凭你?”
“什么叫凭我?白重景,你但凡还留着几分良心,没都被禄折冲骗个干净,此事你不仅该瞒报,还应为我等助力才是!”貔貅起身,用腿将凳子踢开,单手叉腰,指着大妖斥道,“赵鹤眠等人本就是从昌碣出去的人奴,而今谢引晖接他大任,欲重回昌碣掌权,与你主有何干系?你要是连犀渠那狗东西都帮,往后出门也别再顶着重明鸟的威名了,我都要替你祖宗觉得害臊!”
白重景跟着站起,浑厚内力震开身后木椅,不甘示弱地问:“你是借着机会故意骂我?”
倾风将椅子往里挪了挪,顺道招招手,示意林别叙也给这两位暴脾气的大爷让个道,请他们去外面打。
“我盯紧你了,你这蠢鸟!”
二人互相瞪着眼,大步往厅外走去。
不多时,院里传来两人打斗的声音。
盛夏的暑气在时晴时雨中已初露端倪,倾风抢过林别叙的扇子,轻摇着扇风,低声说:“还没找到陛下,又要去找谢师叔了。陛下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放任不管,叫他被花妖挟持着,换个地方继续当小妖。”
“不必刻意去寻。”林别叙挽起长袖,草草收拾了下面前的碗筷,“谢师叔该已知道,有故人在昌碣等候。”
倾风想了想,摇扇的动作加快了,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也是,城中该有不少他的眼线。只是一来一回地报信,不知多久才能传到他案前。再等他决意动身来昌碣,我们得耽误多少时间?”
“我所指不是这个。”林别叙握着一把筷子,低头看她一眼,默然稍许,忽而问道,“我没有同你提过,谢师叔在妖境的境况吗?”
倾风愣了下,无辜道:“没有啊。”
她长叹一口气,哀怨地说:“你们怎么总这样?我师父也是,一把骨头七老八十了,怎么脑子也跟着七老八十。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没说过吗?’,害得我一出门,别人就觉得我没见识。你是他第二个徒弟吗?为何要袭承他的衣钵?”
这回林别叙安静了更长时间,刻意地移开眼神不看她,斟酌半晌,咬字都含糊了,问:“那我有同你说过,陈师叔还活着吗?”
倾风木在当场,呆了好一阵,恍惚以为是自己幻听。随即缓缓合上扇子,敲在掌心,朝边上一指,辨不出喜怒地说:“你坐下。”
林别叙放下手中碗筷,在她边上坐了下来,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缓声辩解了句:“你重伤清醒后,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是记着要告诉你的。只是当时为了稳住白重景,没机会与你详说。将他劝走之后,一时欣喜,忘了此事。”
倾风颔首,算是认了他这个理由。
林别叙说:“风尘仆仆地赶到昌碣,已是精疲力尽。夜里你去村庄送粮后,我也想起来过,本打算等你回来就如实相告,结果你夜不归宿,且一回来就去找城里的妖族打擂了。我与犀渠在府里假意殷勤,为你担惊受怕,哪里还顾得上此事?”
这事是倾风理亏在先。换她,也想不起来。
林别叙:“第三日就是昨日,你出门两趟,着了花妖的道。”
倾风跟着他回忆了遍,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没有过闲下来的一刻,喃喃自语道:“原来我到昌碣,不过短短四日。好似度日如年了。”
“嗯。”林别叙将经过补充完整,“陈师叔临终一剑,为先生破除阵法禁锢,本该身陨道消,恰巧你带着蜉蝣的尸骨回来,先生用最后的妖力调用了蜉蝣大道的威能,为陈师叔换得一寸光阴的逆转,留得生机。倾风,算是你救了陈师叔一命。”
倾风听着他说,面色没什么变化,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失了魂魄。良久才感觉脸上有点凉意,抬手平静地将眼泪抹去,等视线恢复清明,看着林别叙关切的表情,吐出个字:“哦。”
“哦?”
这算什么回答?
林别叙凑近过来,想看看她是不是被气糊涂了。
倾风斜眼睨他,嗓音低哑,说:“干什么?想我打你一顿才觉得安心?”
倾风没亲眼见到陈冀的尸体,是存过万一的心念,设想他或许还活着。
只是昏迷的那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思考陈冀的死,又觉得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陈冀若真是为救先生牺牲于刑妖司,这一生也算无憾无悔。该有不下万人亲自为他点灯送行,换他自己神魂在世,不定还得敲锣打鼓地宣扬一番,说这是喜丧,叫大家都高兴一点。
许是当时痛得太过,而今只听着他说,没见着人,竟迟钝得生不出太大的感触。
欣喜也是淡淡的,被压在一片厚重的海面下。流那两道眼泪时自己都未察觉。
千般怨恨,万种离愁,也尽数收敛于风平浪静的海水下,闻不见半点喧嚣。
她还多得是事情要做。由不得她多愁善感。
倾风深吸两口气,抹了把脸,扯出一个笑说:“你还是先同我说说谢师叔的事吧。”
(“这世上若真有天道。人心方是天道。”)
林别叙看她的眼神深了些许, 只觉她在无常世事中的一番淬炼,颇有种脱胎换骨的沉稳。
当初是生死寂灭都只围着陈冀转,无谓芳华, 离群索飞。今昔已能撒开陈冀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无论失意仇怨,也只当雨打风吹,处之泰然了。
林别叙倒是起了腔难以言明的惆怅触感,随即长睫一阖, 掩下眸光,回答她先前的疑问。
“当年谢师叔是随禄折冲一同来的妖境。禄折冲为人奸猾狡诈,最擅诡道,如何能轻信他的投诚?给他开了两个条件。一是要他亲自斩断尘缘,拿十位刑妖司弟子的人头来作投名。”林别叙讽刺一笑,“谢师叔何其傲岸明洁之人,岂能答应?于是只应了他第二个要求,便是在身上打下一枚烙印,将命门送予禄折冲。它日若生反心, 禄折冲便可将其炼为活身傀儡。”
倾风听得心头一颤。
纪钦明便是死于傀儡妖术,转眼成了槁木死灰, 再无清醒之日。
她讶然道:“真、真应了?还是师叔藏有什么克制妖术的法门?”
“自然是真,若是无入虎口之地的决绝, 哪里能瞒过禄折冲的耳目?”林别叙唇角轻抿, 声音也略微发紧, “谢师叔连剑也不带, 两袖清风地随大军来到妖境。在禄折冲手下做了一年事, 无甚诚心。禄折冲也知他不忠, 不过是觊觎他的剑道天赋。毕竟谢师叔曾也是有拔剑之资的天骄。”
“待谢师叔察觉身上傀儡之术已然根深,便赶在禄折冲动手之前,先行自断手脚,并将神识寄存于一槐树妖的木身,随即在都城放了把火,趁乱叛逃离京。”林别叙说着也不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禄折冲料定谢师叔难逃囹圄,对他下过妖力禁制后便管束不严,未防他还有这等后手。也算是妖王百多年里摔过的最大的跟头。”
倾风听他讲述不过三言两语,但已能想象到谢引晖在妖境的离乱漂泊。茕茕孑立,韬光养晦,只待一朝薄发。其中惊险、凄戚,难同外人相道。
倾风讷讷道:“所以……”
“所以妖境而今有两位谢师叔,一是谢引晖的肉身,禄折冲的傀儡。不过因时日太久,肉身渐腐,已鲜少露面。二是谢引晖的神智,与槐树妖共存一体的残躯——执掌人城依北的真正城主。”林别叙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若见到他,发觉他已成妖身,可别太过惊讶。”
倾风低头思索。心中情绪来回激荡地跳跃。
林别叙也不催促,耐心等她细想清楚。
屋外的打斗声终于停了,貔貅与重明鸟叫骂着去了别处。
天边是一片铅灰色的积云,方到正午,日色已暮,不久后开始下起蒙蒙的雨来。
倾风握着扇骨一下下敲着掌心,全未注意到屋外天色变换,抬起头,带着些微疑虑道:“怎能谋算得如此巧合?谢师叔被带至都城后,禄折冲该对他百般约束,他到哪里去结识什么槐树妖?能容纳他神智多年不毁的树妖,该也不是一位凡俗之辈吧?缘何甘愿作此牺牲?”
她口干舌燥,很轻很慢地吐息:“我师叔他……真还是我师叔吗?”
林别叙柔声笑道:“那确实是一位有数百年修为的大妖。曾是先生的旧友。被困于妖境之后,一直修身于少元山的山脚。同有一颗泽世的白玉仁心,可惜,不知如何荡这尘世浊清,禄折冲几次相邀都遭他回绝,因故与谢师叔牵上关系。”
雨水飘过前檐吹打进来,门前的几块青石骤然湿了,潮润的水气跟着扑涌进来,倾风不由打了个寒颤,才察觉外面下雨了。
倾风听着那潇潇的冷雨,觉得林别叙的声音里多出了一分清新的凉意。
“至于内里曲折,我也不懂,原先只当谢师叔是行崄侥幸,绝处逢生。更想不明白,为何一位人境百年难出的绝伦之辈,要冒险来妖境寻什么天道。不是疯魔了,就是痴傻了。后来细思,又觉得前后诸般巧合,未必没有人心的推助。人、妖两境的求存挣扎,大多在人事而非时运。可惜我在妖境的那几年,未曾见过他这样的大人物。你若好奇,见到他之后,可以亲自与他问个清楚。”
倾风犹豫了下,怂恿道:“要不你帮我问。”
林别叙觉得她不安好心:“怎么?”
倾风觍着脸笑说:“不能伤了我与师叔之间的感情。哪能见面就怀疑他的诚心。”
林别叙无情拒绝道:“放心,你二人未曾谋面,没有感情。”
“有!怎么没有?”倾风坐直了身,精神抖擞道,“我与陈驭空师叔都能一见如故,说明什么?人以群分,我师父的情谊我也能继承!”
林别叙听她无中生有,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又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只知道,赵鹤眠历经千难万险,方在妖境撬开一条生路,为人族谋得方寸立足之地。他被禄折冲镇压在少元山后,那座人城痛失君主,惶惶不能终日。后连几位主事的将领也被犀渠设计所杀。是谢师叔力挽狂澜,才将那座来之不易的人城从倾颓之势强拉回来。”
倾风自然也是希望谢引晖能持身守正,只是存着谨慎之心,忧虑他与纪钦明一样,一腔爱民之心因过于急切受禄折冲算计,不敢轻信。心中不免有些麻乱,把扇子还给林别叙。
林别叙接在手里,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说:“赵鹤眠被困于少元山断口附近的巨木之下,那棵古木其实也是个开了灵智的大妖。谢师叔寄身于槐树妖后,时常借那古木与赵鹤眠互通有无。赵鹤眠既已知你前来,想必会通传谢师叔。你乖乖留在昌碣等他便好,省得生出意外,彼此错过。”
倾风点了点头,起身踱步到门前,看着倾盆大雨翻倒过后,仅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感觉心里跟着空落落的,思前想后,无尽迷茫道:“那我现下要做什么?去城里再找找花妖的踪迹?还是去城门外打听打听,免得她带着陛下出逃,届时天涯海角缥缈难寻。”
林别叙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焦躁,声线和缓地宽慰道:“等吧,倾风。走得累了,寻不到出路,或许等一等就豁然开朗了。妖境不止你一个在摸索寻道,怅惘于迷途。成大事,亦不能仅凭你一人之功。你身处旋涡之中,只要心怀无愧、守正不移,人事便会自行朝你靠拢。”
倾风的心境很是微妙,随他劝解反波澜荡漾起来,可是无端又有种通透明悟的感觉。
回过身看他,只见林别叙仰着头,漆黑的瞳孔被阁楼遮掩下的一角天光点亮,有些迷离地道:“这世上若真有天道。人心方是天道。”
天上最后一滴水像是落尽了,随着林别叙的尾音,敲砸进松软的土里。
剩下的便是屋檐沟壑中积蓄的水洼,沿着弯曲的弧度,汇聚成细小的水线,点点滴滴地落在阶前。
青年阖目躺在床上,胸膛平缓地起伏。
满室的昏沉随着云开雨霁,又恢复了夏日的澄明。
坐在床头的女人垂眸看着他,形如一尊动弹不得的泥塑,直至被泄进的天光照到,才好似生出神魂,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她抬手在虚空一抓,唤出一柄花伞,将伞盖到青年身上,款款走到窗前。
街上的货郎复又挑着扁担从躲雨的商铺下走出来,扯着嗓子沿街叫卖。方才平息下去的人声,不过片刻,又嚷闹起来。
花妖两手按在窗台,看着下方穿行的人流,一字一句地低声念道:“陈倾风。”
(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请先生解惑。)
午日的一场骤雨, 将凉意蔓延到了晚间。太阳落山之后,城内四面相继点起妖火。
自高处俯瞰,阡陌的道路与错杂的小巷, 在幽火中连成脉络,簇拥着正中间一座巍巍华丽的贝阙珠宫。
屋宇之内,犀渠正透过大开的窗口朝外张望。
妖火照明下的院圃,前两日方被他翻新过的土地,已是芳草如绣。角落处新栽下的几棵竹笋,雨后一日能长出一寸多高。竹身纤细, 苍翠欲滴,似不堪一折。
犀渠单手抓着一根羊腿,分出心神听底下人汇报,随手捏起一撮细盐,洒在还带有红色血丝的肉身上。
下方的小妖低垂着头,紧盯自己的鞋面,额角冷汗连连。两腿因犀渠的妖力威压而不住颤抖。长久站立不动,连带着腰身也开始酸软。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虚,慎重地将提炼后的消息说出来:“林先生这几日都不曾出过门。狐君昨日找过王将军后, 今日也未曾出门。昨日院中又多出一人,正是打擂当日, 出面帮着狐君守擂的剑客。当时瞧着二人并不相识,可现下已搬到一处。那青年还运去不少花木、贵重的器具。”
犀渠用牙齿撕下一大块肉来, 咀嚼了几口, 囫囵咽下, 说:“瞧我, 说了要帮先生修缮院落, 回来就忘了。”
话虽这样说, 神色间不见丝毫懊恼。又问:“王道询呢?”
小妖喉结滚动,不敢有磕绊,忐忑而流利地答道:“昨日晚间,王将军与狐君一同出去吃了顿饭,随行的还有王将军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年轻姑娘,住在王家附近的普通人族。席间三人和睦融融。分别后,狐君回了自己住所,另外二人一同不见了踪影。”
“如何不见踪迹?”犀渠放下羊腿,新奇道,“你们几十人轮值看守,王道询不过区区一小妖,莫不是藏着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才能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逃脱?”
小妖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两手高抬,行了个拜礼,两手齐按在地,高呼道:“主子明鉴!我等不敢懈怠!可确确实实,是亲眼看着人从街巷上消失了!找周遭路人询问,都说不曾瞧见。回王家去寻,也不见他人。遣人在城中搜查了彻夜,同是一无所获。既无尸首,亦无足迹,实不知去了何处!”
“是吗?”
犀渠只评了两字,兀自吃起面前的羊肉。身上妖力威慑不加收敛,反增强了几分。如无形巨山重重压下。连同边上的侍从也受其牵连,面如人色,惊恐万状。
将底下人晾了许久,才像是又想起他来,开口问:“那狐狸两次去找王道询,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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