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神色一沉,阴郁地道:“她被带去妖境了。否则今日该随我来见你。”
陈疏阔勃然失色:“她一个人吗?”
陈冀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补充说:“还有一个……不过是个累赘。”
狐狸一直在张头张脑地四处望,见二人哭得动情没有插话,可本性是只安分不了的狐狸,老想着开溜。脚步偷滑出一段距离了,听不下去,又跑回来叫道:“什么累赘?他可是白泽!”
二人倏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林别叙是白泽啊!”狐狸往后跳了一步,惊诧道,“他是白泽啊,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陈疏阔当他是在胡说,不解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不管你觉得有没有,反正他就是从少元山里蹦出来了。”狐狸拍拍胸脯,自吹自擂起来,“他虽是妖境的白泽,但是无根无基,此番又得罪了妖王,自然是没有我厉害的。倾风若是带着我去,我能领着她吃香喝辣,可惜如今得跟着林别叙四处逃窜,若是遇见我父亲……”
陈冀听得耳朵发痒,打断了他,认真地对陈疏阔说起正事:“我想重建一支部伍。陈氏已经人丁凋落了,我打算昭告天下武林,凡是有志之士皆可入伍。我来助他们领悟蜉蝣。师兄,军中庶务,还要劳烦你们。师兄愿意与我,复兴陈氏,重铸荣光吗?”
陈疏阔低头忖量许久,迟疑地道:“是好事,可是难免人心不古啊。听闻先生重伤闭关了,你要代为打理刑妖司,若由此生出什么变故,怕是捉襟见肘。”
陈冀拎起狐狸的后衣领,将他提到面前来,说:“我将这小狐狸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能调用先生留下的万生三相镜,以真我相辨识人心的善恶真伪。”
陈冀说:“师兄,而今人境大劫虽侥幸化解,可忧患未绝,强敌仍在,尚不能消沉怠惰。那妖王不是等闲之辈,此次谋划险将人族逼入绝境,不定哪时又会卷土重来。陈氏这把剑断了十五年,若不重铸,终究只能是他刀俎下的鱼肉,随人宰割。”
陈疏阔肃穆点头。
狐狸挥舞着手脚抗拒道:“什么!你平日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凭什么我要无故为你做事?!你别是忘了,我可是妖境的狐狸!”
陈冀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语气慈祥地说:“现下两界通道已重新闭锁,你一时半会儿可回不去。别管你父亲是谁,你是哪里人,往后都要在人境讨生活。权衡好了再回答。”
狐狸动作一僵,嘴里无声骂了几句,最后委屈地为自己抗争了下:“要给钱啊!”
陈疏阔对这活泼的狐狸倒是喜欢,将陈冀的手挥开,略弯下腰,笑着说道:“我不仅给你薪俸,还给你排个职位,叫你往后能在陈氏、不,在刑妖司横着走。你要不要来?”
狐狸眼睛骤然发亮,激动道:“真的啊?!”
他拍着手叫好,顿时也不觉得人境的日子难熬了,大笑着畅想道:“等倾风回来,是不是也得尊称本狐一声大爷?不过她现下该还在妖境吃着苦,待她面黄肌瘦、落魄地逃回家,发现本狐君替她连陈氏大军都整顿好了,可不得哭着对我道谢?”
狐狸捏着下巴,难得替倾风忧愁起来:“陈倾风,她可千万别落在昌碣城,否则真可能会没命回来。不会那么倒霉吧?”
陈冀问:“昌碣是什么?”
“那是一座邻近边地跟少元山的大城。”狐狸半只脚已踩进陈氏的门槛,又与陈冀同是白泽的学生,当下看他们的感觉都是自己人,便慷慨地介绍道,“昌碣也是妖境几座大城里,唯一一座还在蓄养人奴的城镇。我对他们城主不大了解,只听我父亲草草提起过,说那是个性情凶戾的大妖,沾点上古大妖的血脉,可惜打不过其他城主,只能占据边地那等荒凉疏落的地方装个大王。哦,昌碣比你们界南还要贫瘠得多,涝旱无常,鲜有丰岁,粮食得跟别的大城买。每年饿死的百姓一车车地往外运,城外的荒邻都快埋不下。受我狐族唾弃,从不与之往来。”
他说着,一脸高深地勾勾手指,示意二人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领悟龙脉遗泽的那位人族,就是从昌碣出来的。从此叫昌碣城的城主成为满妖境的笑话。那大妖可不似我狐族那么仁善,对你们人族最是厌憎,本性暴戾嗜杀,凶残阴毒,落到他手里的人,过得比牲畜还不如。因他固守在那不毛之地,也无其他妖族乐意管他。倾风要是去了那里,不定得被剥层皮。”
陈冀面沉如水,低声呢喃了两遍:“昌碣。”
刻着昌碣两个大字的巨石,横亘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间,字体颜色暗红,带着种阴祟的诡谲。
林别叙从少元山下来,只瞥了一眼,继续背着倾风向前。
倾风在剑阁上一连捏碎了几枚妖丹,筋脉正受反噬,没死全是山河剑的生意反哺,还能喘气已属奇迹。
少元山上的妖力浓郁而躁乱,让她多留两日,人境短命剑主的名册上不定又要再添一人。
林别叙亦因镇压龙脉内伤严重,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将倾风带出来,只觉自己一闭眼就要晕厥过去,化成一滩烂泥。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浅滩,停在岸边,想舀捧水来解渴。刚一弯腰,膝盖撑不住力气,重重磕在了石头上。
他闷哼一声,身形歪斜,让倾风从背上滑落下去。心头一紧,立即伸手去捞,在半空接住了人,将她缓缓放到地上。
林别叙半跪在地,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倾风,眸中的光色似边上那条清微的溪流,浅浅缓缓地流动。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闻见倾风身上干涸了的血气。连同对方眼睫的颤动与鼻腔间的呼吸也感知得一清二楚。看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人的脸变得不太真切。
林别叙抬起手,轻轻扼在倾风的脖颈上。
指尖下的皮肤沁凉。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那奔流血液中的脉搏更是微弱。
只要他稍稍用力,倾风这口气就能断在他手上。
林别叙自嘲地想。
他又不是真的要求死,缘何要留这样一个人在世上?
这人心里装了太多事,什么陈氏、苍生、山河剑,满满当当,唯独不可能有妖境白泽的位置。
几次三番为她破例,当是好奇。可这阵虚无缥缈的风已能掀起千尺浪,而他的枝梢已伏斜到地上,难道来日倾风对他刀锋相向,他也甘愿解落残叶,碾作尘泥吗?
是该杀了她,断了这份执迷。
明澈的朝晖点亮了溪流的水面,一片粼粼的波光潺潺地投映到倾风身上,婉约流转。
不知是不是躺着气喘不顺,倾风咳嗽了声,痛苦地皱了皱眉。
林别叙将她脖颈上的手收回来,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又抬起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待你好,你亦不会承我的情。”林别叙撕下一角布料,在一旁的水里打湿,手指肌肉不住颤抖着,动作轻缓地给怀里人擦去脸上的血渍,声音低沉地道,“我若遭了什么难,你怕是第一个丢我而去的。”
他自己思量着,控诉道:“陈倾风,你这人的大义,是不是对我太凉薄?拿我当妖,不会将我放在心里,也不会在乎我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还会来杀我。”
他说着,怨愤道:“把你丢了算了。”
(她在阎王殿溜达了好几圈)
这条溪水大约是妖境吸取了国运后新生出的水源, 林别叙印象中附近没有这样一条清流。
等他为倾风粗糙冲洗了遍伤口,远处晨雾初散,露出一片苍茫的野色。举目望去, 寂凉冷落,寥无人烟,连同野兽的足迹也几不可寻。
林别叙顶不住滔天的倦意,抓着倾风的一只手,半是晕厥地躺下阖目休息。
这一觉睡得昏沉,仿佛带着万石的巨石沉进了泥沼里, 除了五指紧紧握着,外界的任何响动都闯不进他心神。
等他醒来时,耳边是一阵时近时远的水流声,空中的水气比先前丰沛了不少,洒在地上的一片衣角已被漫上来溪流打湿。
林别叙倏然支起上身,顺着手臂看了眼倾风,见她倒是睡得安稳,没被这阵涨水波及,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再看日色, 睡了其实才不过一个来时辰。
林别叙生于昌碣,曾随养父在人奴的村庄里生活了十多年, 知晓周遭并不安全。
城中时常会派遣几只驯化过的鹰隼在高空梭巡,以便劫掠过路的人族, 即使是少元山的山脚, 亦不是能久留之地。
可他背着倾风, 就像棵折断的蓬草, 在这坎坷不平的路面上走得脚步都要打晃, 如何能带她绕开昌碣的管辖, 找到她那素未蒙面的谢师叔?
林别叙出了会儿神,眼底多出一丝迷离,又把了把倾风的脉象,只觉得她如今的身体就是个千疮百孔的风箱,一口气进去胸膛,能吐出来的半口不剩。自己走得稍颠簸些,不定会将她这仅余的半口气也给抖落出去。
林别叙艰难地起身,重新将倾风背到身上去。
对方的下巴分明就搭在他的肩窝,可他几乎察觉不见活人的生气。体重也是轻飘飘的,贴着他的皮肤一片冰冷。
林别叙滚动着喉结与她说话:“倾风师妹,我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曾听你叫过几声师兄,却要替你去趟什么水火。”
他声音一停,周围就静得他喘不过气来。
舍不得杀她,又舍不得不救,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林别叙心中虽有千头万绪,可定下目标来,那些纷纷杂杂,都干脆地弃置不顾。
他温声说:“我为你去少元山找那人族,叫他渡你一股龙息。你纵是只剩一点火星,也得给我继续烧着,别在我回来前就成了把灰烬。听着了吗?”
身后无人回应,他说完这句,溪边倒是起了阵杳然的风。
那风低软柔和,吹过他额头泛出的细汗,拂去些烈日带来的热意。
林别叙笑了笑,脚下又生出些力气,晃颤着往前走。
待他走到那座熟悉的边陲村庄时,暮霭沉沉,深路渺茫,已近黄昏。
林别叙快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回妖境。故地重游,全无什么惦念之情,循着记忆一家一户地找过去,最后停在一间老旧木宅前。
林别叙将倾风从背上放下来,抱在怀里,从后院翻了进去。
此时大多村民仍在外劳作,院中仅剩下一个年轻妇人。
林别叙走进去时,她正背对着院门低头缝补衣物,听见声音,下意识想回头查看,却不料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僵在原地。
林别叙从她身边缓步走过,进了屋门,将倾风平放在靠墙的木床上。
那木床冷硬,底下只垫了层薄薄的蒲草。林别叙脱下外袍小心盖到倾风身上,又顺手合上不远处的木窗。
几间屋宅建得紧密,并排列在一起,彼此遮挡了光线。
窗户一关,室内便陡然昏暗下去,连近距离的人脸都看不清楚。
妇人手中握着针线,心下一片骇然,慌乱地想要呼救,无奈只能从喉咙口发出几道嘶哑的抽气声。惊恐的快哭出来时,手臂不自觉地抬起,带动着双腿,自发朝屋内走去。
老旧大门带着摩擦的噪音轰然合上,黑暗中亮起一簇幽绿的妖火。林别叙如鬼魅般站在床前,一张苍白而明秀的脸静静注视着她。
妇人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胸口的惊惧莫名减退下去,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脑海中一遍遍地自我劝解,认为林别叙该是个好人,对她没有恶意。
她目光涣散,嘴里无声呢喃,心绪彻底平静下来之后,眸中才又恢复神采,同时出现的还有那消解不掉的惶惶不安。
林别叙说:“你可以说话,但是不要叫喊。”
妇人屏住呼吸,乖顺地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等他吩咐。少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能动作,匆忙朝后退去。
仓皇间撞上一旁的桌椅,险些摔倒在地。手臂及时撑了一下,勉强站住,但指尖捏着的粗针不见了踪迹。
她一路退到墙角,顺手抓过边上斜靠着的一根扁担,吓得满头都是细密冷汗。
林别叙见她已全然认不得自己,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伸长了手臂,平和道:“这个给你。”
妇人死死抱着怀里的竹扁,哆哆嗦嗦地摇头。
林别叙将扇子抛进她怀里,说:“你帮我照顾她几日。等我回来,可以带你们一同离开昌碣。”
妇人手忙脚乱地去接,没接住,蹲下身捡起来,对着妖火打量两眼,发现是黄金做的扇骨,顿时觉得烫手,想还回去。
林别叙在床沿坐下,碰了碰倾风的脸,低声说:“她是个人。前两日少元山上的异象你该有所耳闻,她是从人境过来的。”
妇人小步挪动着靠过去,远远朝倾风脸上扫了一眼,见是个面容清隽的漂亮姑娘,着实不像个坏人,方壮起胆子说一句:“这位小郎君,我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可我还是劝你一句,昌碣不是什么养伤的地方,这里更不是什么好住处,你们趁早走吧。”
对林别叙说的什么人境,倒无太大感触,想是太过遥远,只当是句妄言。
她两手握着金扇,不敢直接递还,蹑手蹑脚地放在了床边,用手指往前推了几许。
先前被她靠回到墙上的扁担忽然倒了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一响,激得她一个寒颤,嘴里跟着低呼出声。怕惹怒林别叙,立即抬手捂住,瞪大了眼用力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故意。
林别叙叫出她的名字,轻声笑道:“余日姐,以前你曾为我补过两件衣服,你还记得吗?”
赵余日心下大惊,略微凑近了点端详他的五官,从记忆中对上几分相似处,却是不敢认,只道:“不知小郎君是谁?我从未出过这村庄。”
林别叙点点头,说:“是我。我而今有了个新名字,叫林别叙。”
“真是你?”赵余日一手掩着唇,犹自不敢相信,惊愕道,“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可是你……”
赵余日印象中的林别叙,不过到她腰间高,是个看着极为愚钝的憨傻幼童。常年被他父亲关在屋里,不见外客,便是受人辱骂,也从不多吭一声。若非后来能开口说话,她要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哑巴。
赵余日飞速朝窗口方向瞥了眼。
林别叙从前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小院里,因两家离得近,他被反锁在屋中时,常会不发一言地站在窗前与她对视。
林别叙自小长了张白玉无瑕似的脸,赵余日见到便心生不忍,偶尔会主动搭话,给他送些吃食,或是为他修改过于窄小的衣物。
“他们都说你跟五叔是死在路上了,我不肯相信,盼着你是真逃了出去。原来你果然还活着!”赵余日压着嗓子,兴奋中语无伦次地道,“你如今好厉害了!方才那是什么神通?你去了人境?拜师学会了大妖的遗泽吗?你真是吓到我了!”
她说着,抬起手想拍林别叙的背,可见对方面容憔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地冒将出来,自己也捋不清楚要先问什么,只顾追问:“你怎会弄得这样狼狈?受了什么伤?这姑娘是怎么了?”
林别叙起身请她坐下:“我一时答不了你,我马上要走了。顶多两日我就回来。劳你帮忙照看。”
“你这孩子!”赵余日急得跺脚,“你就是带着她去闯龙潭虎穴,也比把她独自留在这里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昌碣是个什么鬼地方!”
林别叙说:“我要去少元山,她去不了。”
赵余日闭嘴了。
赵余日再看倾风身上的血衣,只觉触目惊心,不知上面有多少血是别人的,更不知她身上藏了多少伤。
这村庄里是连药材都没有,更别说正经大夫。生了病只能听天由命,留个奄奄一息的伤患在这里,叫赵余日如何照顾?给她挖个深点的坑来吗?
“我知你如今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我是真的照顾不了她。”赵余日张了张嘴,闪过迟疑,将有些话咽了回去,“我不与你说我的为难之处,若能救她,我定也全力救治,可你留她在这里,我能做些什么?”
“喂她喝点水就行。等我回来,她就该好了。”林别叙坐了会儿,身上也稍稍缓过劲来,最后看了眼倾风,提起一口气道,“我走了。”
他前脚刚走,床上的倾风就动了动眼皮,看着是要转醒。
“诶——诶!”
赵余日刚坐下,见状忙想喊人,可惜追出门外,林别叙已不见了身影。
倾风中途醒来过几次,大脑也偶尔清醒,听见了几句林别叙莫须有的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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